沉默的缝纫机,会说话的时代

阳光从窗台照射进来,古铜色的三线机越发显得好看,它永远配合着旁边的缝纫机。它们像一台时光机,带我们去看十几年前的光景,看一场缝纫机的剧场。

柜子上五颜六色的线,盒子里风格各异的纽扣,你绝对想象不到,换一种搭配是怎样的一种惊艳。

长长的剪刀穿梭在每一寸布料上,沾满画粉的硬纸板,整整齐齐的铺在按板上,不远的地方就是一把硬尺,按板前立着一个脖子上挂着皮尺的男人,这是我想都不用想就出现在我脑海里的画面。

“我有很多新衣服,你来我家,你肯定没见过。”这是我孩童时期一颗满足的心,爱不释手,这些独一无二的新衣服。“你不要给我做衣服了,款式太老气。”这是我叛逆期赶潮流的体现,那些新衣服得不到我的青睐了。“给我做一套衣服吧,好吗?”长大后甚至要苦心哀求卖萌求得一件承诺滞后的新衣服,仿佛穿在身上的不只是一件衣服,更是一份情意。

我的父亲,是一名裁缝,他不像路边支个小摊缝补破洞维修拉链的师傅,也不像那些拥有资源开小厂做流水线生产的老板。不再干个体,也没有去放弃。

这个时代发展的实在太快了,总是令人猝不及防。或者你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学会的一门技艺,没几年,高科技出来了,你就被打回原型,成为失业队伍里的一员。

小学的时候,学了一个词语,叫"旮旯",经老师解释之后,一想,可不是嘛,我的老家就是"山旮旯"啊,宁静而闭塞,落后而淳朴。"重男轻女"当然是这个山村必不可少的标志,父亲从小很得宠,四个姐姐一个妹妹都没有父亲念的书多,到最后实在念不下去了,祖父祖母又开始掏心掏肺的给父亲谋出路。

"要学得一门技艺才好啊,那学什么呢"祖父母良苦用心。"让他去学裁缝吧。风刮不着,雨淋不着,他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这是祖父替父亲拿的主意。那年父亲初中毕业,不过16岁。

一锤子定音,祖父给父亲置办了一台缝纫机,从此它见证了父亲一路的酸甜苦辣。

在那个年代,这是一个吃香的职业。量身定做是那个年代打下的烙印,人们乐此不疲,婚丧嫁娶,无不是这手艺人儿的风光时刻。

所以,父亲的第一个万师傅也格外的"有脾气",挑水砍柴,洗衣端饭,这是祖母去看望父亲时的日常画面,祖母常是用随身携带的小手绢儿悄悄擦拭眼泪。

一个从小没干过什么农活的半大小孩,皮肤白皙,稚气未脱。在师傅的院子里给他们生火做饭,把煤球炉从室内搬到空旷的院子里,不,应该是半拖着。“咳咳”被烟呛的眼睛也睁不开,跑开又回来,反反复复,双喜牌的火柴不知道刮了几根,终于是点起来了。顾不得擦去被熏出的眼泪,赶紧把煤球拿出来,挑出小的干的放进去,再小心翼翼的把东西收拾干净,边收拾边用余光看看屋内的师傅。

"到附近的工厂拾没烧过的煤,到抽干水的鱼塘捡鱼,冷得哆嗦。25年前的冬天比现在的冬天冷多了。"父亲给我们忆苦思甜的时候总是这么说。

学了3年,基本的穿针引线,量体裁衣也算是入门了,这是附近村子上的老师傅,农村人对衣服也没那么多的讲究,老师傅的技艺说到底也没有多高超。

父亲不止于此,经我的大姑父介绍又开始了第二段拜师之路,城里的裁缝陈师傅,比父亲大不了多少。因为之前打下的基础,加之父亲的耐心,学了不少东西。

父亲也算是和这个师傅拉近了不少距离,在这里,结识了不少师兄弟,后来开厂的开厂,开店的开店,转行的转行,兜兜转转,终究还是父亲一个人做了小本行,连师傅都去给人做水电装修了。

西装、旗袍、甚至是寿衣,父亲都信手拈来,精致不急躁。来找父亲做衣服的,都用"慢工出细活"来形容他。

1年之后,最初的那台缝纫机成为了父亲开店的最初资本,斑驳的旧迹摩挲着父亲的手掌,它的一张一合,一针一脚,踩出的是生活二字。

再过2年,父亲和母亲孕育出了我,也孕育出了甜蜜的负担。技术活儿不能玩情怀,它必须变现才能有价值。一家人蜗居在一个铺子里,用一块木板挡开。前面开裁缝店,后面是简陋的家居。

那时候还是很多人定制衣服,加之父亲的口碑极好,还接了一批一批的活儿,附近公园蹦蹦床的帐篷,周边机械厂的工人衣服,生意越来越红火,日子也过的很舒心。

好景不长,洪都老区拆迁。那一片都拆了,加之弟弟的快要降临。父亲结束了3年的创业生涯,给附近的店铺打工,这样过了些日子,什么活儿都接,家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布料,可这种接的散活很不具备确定性。

后来,他则远离家门,背起行囊,坐上火车去了山东,给曾经的一个朋友打工,因为经不起折腾,所以选择这样的明哲保身。相对自己开店,打工没什么风险。这一次,那台缝纫机是眼睁睁看着父亲走的。

我时常看着它,想象着父亲在山东的裁缝生活。大葱就面?他会习惯吗?从"小老板"变成"打工仔",是一种怎么样的心理落差?

山东的老板有一个习惯:他是在晚上裁剪衣服,下面的人熬夜把它做完。寂静的夜里,家家户户相继关了灯进入梦乡,格外地静,灯光人影,父亲从按板到缝纫机旁,配线,码边,钉纽扣,一台老式的录音机里总是循环播放着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

那个时候,我们寒暑假的时候总是去电话房给父亲通电话,只要2毛钱一分钟,母亲只给我2的倍数,没多给过,我在老家奶奶那里,听奶奶讲父亲小时候的调皮事儿,可是我觉得他离我很远,我不和别人谈父亲,我总是看着那一堆衣服发呆。

又是一个3年,我的弟弟调皮的管不住,我也要面临小学升入初中,很多事情已经不是父亲从山东寄过来的钱能解决了。

这时候,舅妈的店要盘出去了,母亲打电话通知父亲。

一个背影消瘦的男人,拿着各种小玩意儿,咣当咣当,自己买瓷砖装修,大家都兴致勃勃。父亲铆足了干劲儿,积累了不少客源。那时候,每次都趁着父亲忙于客户疲于应付我们而得到零用钱,每天都有几钢镚儿,我们有时替父亲看店,用剩下的布头做笔袋做娃娃衣服。

我和弟弟因此“无师自通”,在看店时候踩着那台缝纫机。同时会帮父亲接下一些绞裤脚的活儿,让顾客填下裤脚长度和姓名,可有一次接了很多条就弄错了,因为信息交接不对称,最终是剪错了,哪知对方是吸毒分子,这下有了可趁之机,被深深讹诈了一笔。

不过,在这里开店的日子,可以算是父亲很拿手的日子。附近的居民常常舍近求远,绕过别的服装店,找父亲做衣服。我在附近小区公园玩耍的时候,总是可以看到出自父亲手的衣服,回家开心的和家人分享,这样的日子直到我高中毕业。

最近几年,城市整改,家搬到哪儿改到哪儿。父亲的店铺越来越"家居化",时常的搬迁客户流失了很多,父亲的不耐烦都由那台缝纫机受着。

网上购物的兴起,它快速便捷且不贵,父亲的技艺就像这场风暴里里的小沙,由不得自己。

眼见着,常来蹭吃蹭喝的师弟再也不来了,师傅把它的缝纫机也送给了父亲,从此我家的缝纫机多了一个伴儿,深夜,大概它们也在哭泣吧。

电影《百鸟朝凤》里唢呐匠的逐渐消失,那种无奈裁缝也许能找到共同点,曾经辉煌一时,而今奄奄一息。

父亲仍然在做着裁缝,不顾母亲的抱怨。然而,父亲也是矛盾的。“当衣服穿在身上出了问题,能及时解决是开心的;当碰到蛮不讲理的顾客,又不想继续做裁缝了。”父亲的原话。总的来说,收入不高,却乐在其中。

在寒暑假的时候,我想偷师学艺,父亲遗憾于这个行业的前景,不肯教我。

这几年,父亲的头发稀稀拉拉的掉的不成样子了,他一笑,好像弥勒佛,那么可爱可亲。我觉得总得做些什么,所以自作主张:"老爸,我给你申请一个淘宝账号,把你的衣服挂上去卖卖看。"哒哒哒哒,缝纫机跟着父亲哼起了小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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