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点之前

还有4天,人民医院就让爷爷出院了。

对于一个必将结束且即将结束的生命,治疗不过是多拖几天。而这几天,对于他人来说没有什么好处,只不过是国家医保损耗更多、医生扣的工资更多、家属消耗的精力和金钱更多。

可是,多拖延的每一天,对于当事人又是什么样的意义呢?

我们不得不做好从人民医院出院后的打算。县城就人民医院和中医院,暂时都无法收治,除非过半个月。那回家吗?奶奶并不想接回家,因为她一人无力料理,也害怕应对可能出现的状况。

于是有人推荐了K医院,说那是用来过渡的地方,至于是从哪里到哪里的过渡,不用说大家也明白。

这个K医院,我们之前并不了解。于是我陪母亲去咨询。

跟着导航,拐进一条两个小山坡夹着的小路。路口有孤零零的几栋房子,还有盖了一半的框架子。再进去一点的山坡上,可以看见几座坟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无法想象城区里的小山坡上还会有坟墓。沿着小路往里一百多米,地势越来越高。很快就看到了医院的牌子。

K医院分了两个部分,左手边伸缩栅栏门里面是一幢6层楼房,泛黄的外墙格外肃穆,不难看出是住院楼,但是看不到什么人。右手边也是伸缩栅栏门,里面是L型结构的老房子,一边只有一层,挂着药房的牌子,另一边是三层办公楼。办公楼外的台阶上坐着几个五十来岁的男女,看模样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他们得知我们的来意,便给我们指了指旁边办公楼第一间——医生办公室。

办公室很简单,一张老式办公桌,一个柜子,一个洗手池,还有两个凳子。

说是医生,但是并没有穿白大褂。得知我们的来意,他直接问,病人是家属陪护还是这里请护工,还要不要用药要不要带去做康复,还是………就让他躺着不再治疗……类似的病人他接触太多了,并不需要忌讳。来这里的人也不是来治疗、重获生机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床位已经满了,来这里也要先登记,看4天后有没有床位空出来。他拿出一个两块钱的本子翻开,那上面记着很多人的名字,我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人已经走了,有多少人还在这边住着,等着。我看着他在上面写下爷爷的名字,感觉格外刺目。妈妈继续问什么,我已不想听,便走出了办公室。

站在走廊下看向对面的住院楼,每一层,每一扇窗口后面,都是灰蒙蒙的,嗅不到一点生气。我不敢想象,又忍不住想象,那些房间里,躺着的许许多多的,什么模样的…躯体。

很早之前,爷爷还清醒的时候曾对大家说,一切从简,不要耗费过多。

后来几年,他有时清醒有时糊涂,但是一直要求要带他看医生。可他又很无法忍耐插管的难受和疼痛,经常拔掉鼻饲管和尿管,医生不得不重新插,反复多次难免出血,导致病情反复终究无望。

我摸了摸爷爷的脸,非常干瘦。他的眼睛咕噜噜地望着我,没有表情。我问他,爷爷你认不认得我?你知不知道是我?

可是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望着我好一会儿,又转去望着其他地方。

没有人,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死。可是,如果他自己,已经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愿,又怎么办呢?

余华说:“ 生的终止不过一场死亡,死的意义不过在于重生或永眠。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时间。 ”

死亡是每个人都要迎接的宿命,所以旁人都可以客观坦然地讨论继续治疗有没有用、没用就放弃、怎么安排后面的事、怎么处理剩下的时间。可是对他自己来说,死亡,就是什么都没有了,走出时间,又能去哪里呢?

我多希望爷爷告诉我,哪怕用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告诉我,他想活着,他想回家。

我真的不想长辈们把他送去那个地方,成为那没有生机的躯体的,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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