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荒芜是冬季凄冷的夜,让我每天盯着这所房子、这张床,百无聊赖,又心事重重。
他的到来给了我一线生机,让平静的房子响起了杂乱的声音。我看到他每天穿着黑色的衣服从眼前走过,用一张冰冷的脸告诉我他的存在。他是一家公司的职员,也是房屋出租合同上写着的我的房客。当时,他就坐在我的对面。那张好几年没洗过也很少落下我身子的沙发拥抱了他。他说:“你看起来满精神的嘛,不像电话里那样是个没底气的人。”我晃晃脑袋,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看着他。“你的感觉不对吧,你来住,你付钱,我们相安无事就好了。”他呵呵地笑着,一副尴尬无比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动物园里应付客人的猴子。
我们开始了平淡的生活,一套75平方米的房子里住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卧室一人一间,共用厕所和厨房。然后,就是我偶尔去客厅,打开那个可有可无的电视机,听一些可听可不听的节目。他很少出现在客厅,我见他总是在厨房。他喜欢做饭,各种饭,米汤、包子、花卷。有时候,我刚好看到他在大快朵颐,一点也不讲究吃相和作为一位绅士男人的风度,幸好我对他的这种做法并不讨厌。他留了下来,用他那种让我百看不厌的吃相展示着他的厨房技艺。他从来不请我吃饭,哪怕我回来的很晚。我与他是实实在在的租住关系,是一屋檐下共生的邻居,不互相打扰,尽管我自持长相不错,也颇有些女人诱惑的魅力。
他每天早出早归,回来之后便躲在房间里忙事情,我从来没有打听过他从事的工作。直到有一天他的房间里爆出雷人的巨响,我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他的门,以一位房主的身份客气地问道:“出了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当时,他一脸懵逼地转过身来,手里捏着碎掉的电灯泡,比较尴尬地说:“对不起,我的画架撞到了你的灯。”我才知道他是个画家,一个喜欢借用业余时间在家里搞创作的画家。我说:“没事的,灯泡打破了不要紧,灯架子撞破了你可是要赔的。”他说:“那是自然。”这是我和他之间第一次有象征性语言的对话,以后即使他在厨房吮面条吮到山响,我也不会出门问一声。他对于我而言,是一种存在,房客的存在,人的存在,为我驱散心头荒芜的存在。“一个男人,”我对自己说,“不就是一个男人吗?”
二
他的确是一个男人,我是一个生活在大城市的女人。养活我的这座城市很大,大到无边无沿,无法让我在下班之后在较短的时间内回到家。有时候,我会在地图上看着它研究它,叩着手指寻找我居住的那所房子。我的房子远在郊区,需要花掉我1小时50分钟的时间挤地铁,花掉我近20分钟的时间穿过大小巷道到达公司的34层楼下。我要等电梯,要耐着性子插在人堆里排队,时时刻刻关注跳动着的楼梯数字,然后在班组长抛过来的白眼中落座,最后开始我一天没完没了的接电话的日程。我的工作是保险推销员。“肖晓平,你这月的进度怎么样?”“肖晓平,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选客户一定要谨慎!”“肖晓平,你的脸没有化妆吗?丑死——”这是我一天之间听到的最多的话,也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话。
我自持长得不算漂亮,没有出水芙蓉的艳丽,没有明眸皓齿的华彩,但也绝对不是丑到无法看的乡下丫头。我每天都化妆,只不过我每天辛苦的涂抹都在没完没了地与客户交谈的间隙中溜走了、淡化了,直到枯槁成一条干瘪的鱼。我的房客,从来不关心我的事情,就如同我从来不关注他一样。他的名字——王小军,还是我从房屋租用合同上看到的。他对于我的了解也仅限于此。我们平安无事地生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个窄小的空间里存在,却从来没有过神情摇曳的时刻。
他喜欢穿黑色的衣服,冬天是黑色的毛呢大衣,夏天是黑色的棉布衬衣,春秋则会套一件黑色的丝光棉夹克。他黑色的影子在我面前闪动,或一瞬间躲进他的屋子里,或从厕所着晃出来,却从未曾在我面前多停留过一分钟。有时候,我觉得这样的租客了无情趣,我本不该将房子租给他的。但是,荒芜是一条涨满水的河,淹没了我的神经,我需要他偶尔出来撩拨一下,让我感受自己尚能呼吸。慢慢地,我喜欢听他的声音了,关门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冲厕所的声音,有一次我甚至产生过他正洗漱时跑过去欣赏的冲动。但一切从来没有发生,我与他坚守着房主与租客之间法定的距离。
三
我病了。从晚上折腾到早晨,上吐下泻,神经紊乱。我跟那个一向看不起我的班组长请了假。那边冷冷地回了一声,递给我一个不太喜欢的腔调。我挣扎起来四处找药,摸索遍了房间所有能打开的抽屉,却一无所获,看看表,也不过才是天露鱼肚的时间。没有办法,我只好叩响了他的门。我说:“请你帮帮忙,请你帮帮忙啊……你能不能下楼帮我买片药?治痢疾的那种。”
我扶着墙站在楼道里,一副花钿委地无法拾起的样子。他拉开门,慢悠悠地说:“你确定是在叫我吗?”“是的,我请你帮帮忙,请你……”他一定是看到了我惨白的脸,又慢慢地遁去了门的后面。不久之后,他换好衣服出了门。那天早晨,他第一次为我端过来一碗粥,第一次走进我的房间。他将粥缓缓地放在窗台上。“你的屋里,太乱了……”他说,“应该好好收拾收拾了。”我顿时感觉到了肌肉的疼痛,由内而外,自下而上,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抵达全身。我恨恨地爬起身,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咣当”一声关上门,把他锁在了外头。“没事吧,你——”他的声音带着尸毒花的恶臭在空气中散开。之后,我们再没说过话,既是互相避免,也是刻意而为。
但奇迹还是来了,小区物业管理中心的人找到了我。两个人,穿着蓝色的保安服,他们规规矩矩地站到我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听业主反映,你把房子出租了,是这样吗?”我懵懂地点点头,对他们的问话不甚明白。我说:“这是我的房子啊,怎么了?”保安们说:“按规定呢,房主私下出租是不对的,我们需要做个登记,并且到辖区派出所备个案。”我喃喃无语,不知道如何应对。他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荞麦面条。他说:“你们搞错了吧,我和她是未婚同居关系,什么非法出租?不存在的,不信你们再调查调查。”我张皇地看着他,恍惚之间竟然明白了他的深意,也连忙说:“他说的是真的。”两位保安看看他,又看看我,似乎在做出判断,又似乎在对刚才的问话感到唐突。“那么,我们再调查调查吧,兴许真搞错了呢。”他吐噜着面条连声说:“就是,就是,你们肯定是搞错了,再调查调查吧。”
我吓坏了,在保安们走后疲软地瘫倒在门框上。“谢谢,”我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做非法的事了。”“这也不算什么非法的事,只是手续办的不全罢了。”他恢复了常态,蹩进厨房继续他的吃饭生涯。那一天,他突然开口请我的客,满脸热情地相约——“明天,咱们凯园大酒楼,不见不散噢。”
我不在乎去什么凯园大酒楼,我实在太忙了,周六不休息,只在周日休息半天,期间还要送冼衣服,去美容院做理疗。我没时间去应付他的饭局。但是,他的电话还是准时打来了。他说:“昨天的事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请你吃饭就算是赔礼道歉吧。”我嗯嗯地答应着,第一次在班组长逡巡的目光下低下头。我说:“没事的,不用那么客气。”我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竟然绵柔的像刚出炉的烘焙蛋糕。
四
他很客气地请我吃了饭,点了几份凯园大酒楼的招牌菜。他说:“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试着点了几样。”菜品的味道不错,我惬意地吃着,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尖椒炒肉丝,金沙豆腐,鱼香茄子,还有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冷菜。我说:“我好长时间没有吃过这样的菜了,一个人出来不好意思,和同事又约不到一起,大家都忙忙碌碌的,忙到没了生活。”他嘻嘻地笑:“是吗?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应该提前请你撮一顿。”我看到了他灿烂的笑容,在酒楼绚丽的灯光下焕发着神采,一扫过去黑衣罩身时的黯淡形象。“是真的,”我说。脸上竟莫名其妙地泛起了红晕。
我们开始了正常的交往,像所有邻居那样懂得了你来我往、相敬如宾,他回来晚了我会烧一壶热水给他,我回来晚了他会给我留碗面条。我觉得自己的精神面貌好了许多,荒芜在离我渐行渐远。我仿佛看到了光,在不远处召唤着我,而我正如一个娇弱的孩子在走向温暖的怀抱。公司里天天见烦的几张脸不再烦心了,班组长抛过来的白眼不再生冷,我趟进了春天的水里,看到了满地的桃花、杏花、海棠花。75平方米的屋子一下子变得很小,原来匆匆而过的楼道成了我们会面的地方。他的门偶尔开合,我的窗在平静中打开,幸福是瞬间发生的事情。虽然,我们只是邻居,也仅限于一个男邻居与一个女邻居的接触。但这一切却在驱散滞留在我心头的长达三十年的寂寞。
“这是我的新作,下个月准备托朋友卖出去。”他说:“你这房子是该收拾收拾了,有机会我请搞建筑的同学帮个忙,看他能不能算便宜一点。”“那个……阳台上的衬衫你帮我收一下吧,我今天回来得迟,别耽误了你挂衣服。”“有空的时候,你来参加一下我的画展,票钱就算了,你来,给我增加点人气呗。”他如是说,我在他诸多的如是说中颔首,以一种拯救自我也拯救他的心情答应着。
一天,我收到了总公司的通知。班组长横着一双吊稍眼质疑:“老板这回竟然让我和你一起出差?他怎么想的,就你那业绩……”我暖暖地回了她一话,“我的业绩很好啊,不然怎么会出差到东南片区呢!”“呵呵……”班组长恨恨地摔给我半张脸,竟也是有些细纹的温暖的脸了。
五
公司的保险业务纵横全国,东南片区是业绩最辉煌的地方。周游在江南迷人的景色里,我在流光溢彩中开始设想明年的工作量。如果有可能,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挣上一大笔钱,在接近公司的地方换一套像样的房子,那样我就可以不睡意朦胧地踩着月亮出门、揽着星星回家了。我希望像所有大城市的女孩子一样畅快地生活,有一个喜欢我也被我喜欢着的男人。我不知道我心底的那个人是不是他——王小军。但他的样子却总在我的面前晃悠,一会儿凝集成型,一会儿又被打散。城市的灯光迷惑了我的眼睛,荒芜不再侵蚀我的思想。我操起了手机。
忙音,忙音,一直是忙音,直到我离开东南片区从江南回来,手机里传出的依然是忙音。他突然之间不见了踪影,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搬空了。我惊慌失措,匆匆跑去找小区保安。两个高高大大的保安又一次站在了我的面前。“他不是你未婚夫吗?这件事你不知道?”“他走了啊,走的时候没通知我们,屋里的家具他拉走了……”我一脸懵懂,听得个云山雾罩。我说:“我搞不清状况啊,他遇到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搬空了我的屋子……”“讨债的人打上门来,他的画买不出去,又欠了不少办画展的钱……”我懵懵懂懂地杵在那里,心里觉得很痛、很涨。我在两个保安的絮絮叨叨中离开。我听到了某种碎裂的声音,开始穿过墙角沿着血管慢慢地向上攀爬,直击我的脑神经。
屋子里空荡荡的。他搬走了我所有的东西——我的床,我的窗台柜,厨房里的家什,甚至包括我妈妈留给我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挂着的蓝布窗帘。我号啕大哭,匍匐在地上,用捏不住的荒芜锤击自己的肉身。我知道,没有灵性且充满着死气的空气再一次降临了。风,是缥缈的风,温暖是流逝在我脑海里的空荡。
我卖掉了那套房子。75个平方米,以每平方米6.58万的价格出售。我开始了在公司36层楼下的租住生活,每个月付掉6千块钱的房租,每个月花掉3千块钱的服装费和化妆费。我在等,等荒芜的世界里出现一个像样的人将我拉出去,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嫁人、生孩子。我又恢复了冰冷的生活里,是每个人都能见到的那种冰冷,像冷柜里储藏的鱼,并排摆着,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