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锦上添花〈五〉

“所有事物一开始就在走向死亡,有些是慢慢发生的,有些突然就发生了。”


这几天妈妈的肚子总是隐隐作痛,程淼有些担忧,她决定带妈妈去医院再做一次全身筛查。在看病治疗这一方面,程淼和妈妈总会产生分歧,妈妈身体状况一直不是很好,腰酸背痛是常有的事。

以前妈妈偶尔会和程淼打电话抱怨身体的不适,程淼总是说那就去医院看看呀!工作很忙的时候大多敷衍过去。

中国家长的通病就是,孩子生病是大事,自己生病不当回事,口头禅永远都是,“我自己有分寸的。”

作为子女,程淼认为尽到最大的责任就是独立,不让父母操心,报喜不报忧已经成了出门在外儿女们最大的孝顺,不知从何时开始亲情渐渐疏远了,而程淼却把这种趋势当作成长的常态。

程淼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是很亲密,父亲在程淼五岁的时候选择到外地支教,一待就是十几年,期间回家的次数少之又少。

他完完全全错过了女儿天真可爱的儿童期,等来的是程淼沉闷焦躁的青春期,当程淼决定真正开始和父亲建立联系的时候,父亲就离开了她,这是程淼心里无法释怀的心结,她不知道自己会带着这样的遗憾到什么时候,但现在她开始接受遗憾带给她生命的震撼,所以她比任何时候都想要紧紧抓住可能的机会去守护爱。

“去做个筛查,有什么问题尽早发现,尽早治疗。”

妈妈沉默了一下,说,“如果检查再出什么问题,我就不治了。”

程淼被她的话气急“当然要治,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给我唱反调。”

“你看那些几次复发的人被病痛折磨到半死,最后不也是去了吗?浪费钱又受罪。”妈妈躺在床上,背对着程淼,黑暗里,只留一盏昏黄的夜光灯。

程淼想起刚开始在医院陪护的时候,那是一段最艰难的时光。

妈妈从手术室推出来浑身插满管子,手指上连接着生命体征仪,仪器时不时发出滴滴滴的警示声,每当声音响起来,程淼的心就会提起来,虽然医生告诉她那是正常的体征,但她仍感到莫名的慌张,寂静的病房中,任何一种声音都被无限放大,那声音似乎在提醒她随时可能到访的危险情况。

刚做完手术时,妈妈意识不清醒,医生吩咐一定不能让妈妈睡着,麻醉一点点失效,伤口的疼痛感一点点复苏,妈妈痛的哼出声,她却无能为力,那种无力感快要抽空她的坚强。

“妈妈,不能睡呀!再坚持六个小时。”她坐在床边,一声一声叫妈妈,妈妈眼神涣散,程淼的身影在她的眼里无法聚焦,

她气若游丝的蠕动嘴唇,程淼只能靠猜测她说了什么。

妈妈说,“就睡一会”

妈妈脸上是累极了的表情,她眼睛总是会不自觉的阂上,程淼每隔十几秒就叫一声,那十几秒对她而言也是一种漫长的等待,她害怕下一秒妈妈就不会再睁开眼睛。

终于熬过危险期,打了镇痛药,妈妈陷入沉睡。程淼心里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她握着妈妈冰冷的手,努力想要将温度传输给妈妈,那只打针的手怎么都捂不暖,程淼轻揉她的手背。

她仔细端详妈妈的脸,失血让她脸色蜡黄,轻闭的眼睛,布满皱纹的脸,已经褪色的眉毛,凌乱的头发,平时一丝不苟的形象毁于一旦,程淼亲吻了一下妈妈的脸,感受到她皮肤的温度和黏潮。

妈妈突然睁开眼,反握住程淼的手,然后又闭上眼。她太累了,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手术后的陪护也不轻松,程淼安上闹钟,定时两小时起来给妈妈倒尿袋,查看伤口情况,她几乎没有睡过完整的觉,精神高度紧张让她无法深眠,只要床上的人稍有动作,她就会惊醒。

在医院照顾妈妈的日子,她暴瘦了十斤,原本肉感的脸颊都凹陷下去,妈妈很心疼,程淼只说减了十几年的肥,终于减成功了。

其实不是每个病人家属都像程淼一样吃力,有些人好吃好睡,轻松的像是度假一样,程淼很佩服他们对生死置之度外的心态,但她无法做到,因为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承受失去和遗憾了。

回到家后,妈妈身体基本康复,这些天妈妈坚决不让她照顾,自己定时起床处理尿袋,自己清洗身体,有时候父母的自尊心比孩子更强,或许是因为他们不敢承认自己已经老去,已经无法成为孩子遮风避雨的依靠了,原来无所不能的父母也会害怕,害怕失去被需要的力量。

程淼陪着妈妈睡在一张床上,很久都没有这种拥挤的感觉,妈妈和程淼睡一床持续到十七岁,直到程淼上高中开始寄宿,冬天冷的时候,程淼的手脚冰凉,妈妈总是将程淼的手脚夹在自己的怀里,那种密不透风的温暖程淼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受过了。可现在妈妈身体遍布伤口,她只能隔着一定距离,一动不动的躺着,生怕一不小心会踢到妈妈的伤口。

陈淼感受着暗夜所营造的隐蔽氛围,她不敢将自己战栗不安的情绪表露出来,她必须坚强。

半夜程淼借口上厕所走出了卧室,她呆坐在阳台的吊椅上,街道处在最冷清的时间段,夜深重得看不到边际,公路两旁的路灯散发出柔和的昏光,像是在用尽所有的力量去抵抗黑暗的吞噬,那一点点光亮显得无力又孤单。

程淼很想去抓住点什么,虚晃一下,差点摔倒,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紧张的站起身,直到看清楚来人她又坐了回去。

吴恙显然是没睡的样子,对出现在阳台的人一点都不惊讶,他探出身子靠在阳台上,点燃了一支烟。

“你抽烟?”陈淼没见过他抽烟,有些疑惑地问。

“嗯,”吴恙眼神望向黑夜,淡淡的回答。

“这几天一直忍着没抽?”

“躲着抽了几根。”他笑着说。

程淼不再说话,别过头看向远方。

吴恙转身,没一会又回来丢给程淼一床毯子,走的时候不忘提醒她“早点睡,明天还要去医院呢。”

程淼忍不住开口挽留,“你陪我说说话吧。”

吴恙转身找个了小凳子,在离程淼几米远的距离放下,他单手弹掉烟灰,很认真地看向程淼,“说什么?”

“说说你呗”程淼语气轻快起来。

“你就想听听我的悲惨人生,好让你开心一下是吧!”

“你怎么知道”

“行吧,看你这么可怜兮兮的样子,成全你。”

程淼身体前倾,双手捧着脸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从哪里说起呢?”

“你怎么被你老婆甩了的。”

吴恙白了她一眼“我们是和平离婚。”

程淼露出不相信的眼神。

吴恙撇撇嘴,“跑长途火车,长时间出门在外,她耐不住寂寞,跟了别人,我也不想做棒打鸳鸯的人,就成全他们了?”

程淼见他一点都不带气愤的神情,有些差异,“你可真够宽宏大量的,被戴绿帽子都能放下,真是高人。”

吴恙沉默了一会,举起自己的右手“想知道我这手指怎么残的吗?”

程淼不知道他今天是什么情况,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他不等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十七八岁的时候,打架斗殴,只要是能赚钱的事都做,后来又干起了偷鸡摸狗的行当,天不怕地不怕,动手动到太岁爷头上,被抓包后剁掉一根手指引以为戒,然后就被送进监狱了。”

程淼被这番经历震惊到无法言表。

吴恙看着她,饶有兴致的问,“怎么,吓到了。”

“谁年轻时还没干过点混蛋事呀!”她本想安慰却更添慌乱。

“她当时还是我女朋友,我出狱后找到她,没想到她当真愿意和我结婚?”

程淼沉默了一会,不知该羡慕这样的爱情,还是该觉得悲伤。

“结婚后幸福吗?”她没头没脑的问。

吴恙打了个哈欠,像是要终止谈话。

“你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程淼替他回答。

吴恙有些愕然,他回头看着程淼,眼里闪动了一层薄雾。


程淼换了个话题“那你妈妈呢?你这么乱来,她不管你?”

“她从我七岁时就走了,直到前几年她才回来找我。”

程淼又一次震惊住“为什么?”

“年轻时被强行嫁给不喜欢的人,好不容易跑出去,当然不愿意回去。”

“你恨她吗?”

吴恙轻哼了一声,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她。

“我压根就不知道她还存不存在,谈什么恨不恨。”

程淼无言,原来有太多人的人生比她过得更凄惨,连安慰都是多余的,因为她无法感受别人的人生。

“现在呢?为什么要守在一个曾经抛弃过你的人身边?”程淼想不通,她想要一个答案。

“她对我很重要,我不想在我还没来得及了解她的时候,就失去她。人生有太多遗憾,我不想再多一个了”

“你有没有想过最坏的情况。”程淼问。

“没有。”

“你不怕吗?最爱的人从生命中消失,再也没了”程淼倒吸一口气,她需要吸收更多的勇气才能继续这个话题。

“所有事物一开始就在走向死亡,有些是慢慢发生的,有些突然就发生了。”

程淼一直避而不谈的话题,毫无预兆地被刨开,里面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惨不忍睹,那就是一副普通的器物,里面盛着她想要加进去的东西,有些是泪,有些是悲伤,有些是释然,有些是安慰,她捧着这个罐子,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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