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比尔波特和无愁河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又重开了《沈从文的后半生》,以前读过纸质版,印象倒不深了,故重读。
然后穿插周作人《雨天的书》,然后又回头看金介甫的《他来自凤凰》。
先说弃武从文的前半生。沈二十年代来到北京的时候,据说满地都是找不到工作的国立大学毕业生,饶是那样,他还去北大旁听课程,虽然自己考不上。
北京的冬天对无钱无家的青年向来就不友好。想必能够卖文换来几块钱还能寄给家中母亲与妹妹,这条路更实在些。于是不复去挣扎着进入大学,就安心做个作家了。也亏得卖出几篇文,换得温饱,很幸运了。
想起年龄老大了才去北京的齐白石,家里人说“哪得文章锅里煮”,最后还真是,亏得他有画儿锅里煮,养活一大家人。
前半生怎么都好说,年轻,经得住摔打。后半生多是寿则多辱,然而他也忍住一口气熬过去了。年老之时,重返凤凰,他站在故居门口,手抚肚腩,微微笑。人们说他越活越像弥勒佛的形象了。
记忆仍然不可抑制地滑到前半生。刚在北京找到一份工作,在香山慈幼院做图书管理员。又住在山中了,远离尘嚣是挺好的,不过当时蠢蠢欲动的心还是想去听课的罢。大约前几年,周作人因病在西山疗养,山中日志,如果抽去作者名,安在他身上竟然也合适的!这俩的因缘也很奇妙。
想起香山,也就是北漂时代去过几次,西山也极好。幸而有这些山,否则京城多乏味。人扎堆,事扎堆,不如入山清静。
好,回到后半生。时代的磨难自不用说,该受的都承受了,也不能问,更不可能反抗,没有疯,没有自杀,很了不起了。
七十多岁带病被下放到湖北咸宁。老头儿整天病得发昏,下雨天,拿盆给接雨水,舀屋里的积水,简直生活在水里——但这是雨灾,这是不受欢迎的水,况且水里有时会游弋着两米长的蛇。
病得厉害的日子,老伴儿请假从另一个区赶去照顾他。也亏得三姐,这回二哥渡过一劫。怎么说呢,年少夫妻,相扶到老,殊不易也。这也是一辈子,虽然爱情历来只与自己的感受有关。
当年整人的人大概也很懂得,摧毁一个人家庭的堡垒,是摧毁一个人意志的好办法。所以必须妻离子散,一家人总不让见面。幸亏还有文字与思想的世界,不然让那些读书人怎么自处呢……
嗯嗯,不提不提,活过这个坎就好。八十年代渐渐从政治高压中走出来,老人在北京还是能安住,且早已习惯了住房与工作空间的窘迫。
后来,金介甫来,与他对谈,后来出版的《他来自凤凰》既谈生平也谈创作,谈到创作的部分其细致与专业的程度令我惊叹:从未见过文学传记如此专业专注,过往所见瞬时矮了下去!
原来关注一个人及其作品,还可以这样特别法。在扎实的学术研究功夫之上还有对传主出于了解的同情,同时写作者隐匿于内容之后,只在繁多的注释中露面,这样的文体在国内少见。
《他从凤凰来》的结尾,金介甫有一小段话,摘录如下:
生活如果是诗,那么可以说,“苗族”作家沈从文坎坷的一生,真正浸透了苗族的诗意。他捍卫的最高理想并不像有些评论家说的那样,是什么象牙之塔,而是个人主义、性爱和宗教构成的“原始”王国,从政治上说,沈向往的也不是现代民煮政治,而是“原始的无为而治”。接近这种文学禁区需要读者努力探索,但登上这座高峰只需要想象力,而不要什么学问。
回到他的前半生与后半生。早年的文字功夫,以及后期那些花花朵朵瓶瓶罐罐,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生命不必完美,但如果没有这些,生命当然是不完整的……
最后还捡到一首60年代沈写庐山白居易陶潜旧迹的古体诗,有点像比尔波特《寻人不遇》的气味,抄录如下:
庐山“花径”白居易作诗处
诗人喜幽独,拄筇乐攀登。
不辞跋涉苦,还惊老眼明。
山泉鸣玉磬,夭桃迎早春。
眷眷如有怀,娩媚自成妍。
清琴鸣一曲,浊酒再斟酌。
缅怀庐山会,难觅栗里人。
时遇共寂寞,生涯常苦辛。
两贤不并世,各得千秋名。
佳诗亲人民,人民怀念深。
(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