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孩子也想长大

壹 缘起

是夜,北方的偏远小城暴雨初歇,凉风阵阵,将我梦魇时背后沁出的细密薄汗吹进了骨子里,一阵哆嗦惊醒了浅睡眠的母亲。

她下意识地帮我盖好被子,轻拍着我的肩膀,抚着我的额头,像安抚一只受惊了的雏鸟。可就在这时,母亲猛地惊坐起来,她意识到自小体弱多病的我又在这换季的雨夜发烧了,额头烫得不行,还喃喃地说着胡话。父亲昨天刚出差去了,家里只有我和已有五个月身孕的母亲。她吃力地起身,找了一只温度计塞到我的腋下,过了一会儿,母亲发现我烧到了39度多,一下子慌了神,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母亲把我轻轻拉扯醒,好多衣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我身上套,我一下变成了个大粽子。她背着我下楼赶紧找出租车,站在路边,迎着寒风,不停地招手,终于有一个师傅乐意把我们送到医院。匆匆赶到医院后,母亲拉着我朝几个值班的护士大喊着:“医生,快来,快来救救我女儿。”我烧得糊里糊涂的,腿一软,倒在了地上。护士赶紧赶了过来,把我抱去做检查,母亲这时也彻底失去了理智,紧紧地跟着他们进了检查室。

半小时过去了,检查结束,“孩子由于高烧现在仍处于昏迷状态,其他并无大碍,输液观察一天就行了。”医生取下口罩对母亲说,“这我就放心了,辛苦您了,医生。”母亲握着医生的手,情绪难掩地激动。医生眼神一瞥,惊叫道:“你是个孕妇?!你怎么进来了!你不知道检查室里有很强的辐射嘛!快出去,快出去。”母亲木讷地望着自己的肚子,顿时愧疚万分,我还未出世的孩子啊!接着母亲在医生的建议下跟着一个实习护士去做了检查,末了,他们说:“万幸,一切正常。”这一夜,筋疲力尽的母亲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是吗?真的一切正常吗?当初是不是你们稍微再细心一下,我的弟弟就不会“与众不同”以至于被人叫做怪物?“白衣天使”真的就是救世主吗?我不信,弟弟,对不起……

是夜,滴滴答答地下起了秋雨,凉意袭来,一夜无眠。十年来,这样的梦魇我已记不得是多少次出现了……

贰 端倪

我叫季之晴,水光潋滟晴方好的晴,处于金钗之年,本应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儿。

他叫季之阳,微阳初至日光舒的阳,处于总角之际,本应该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娃娃。

他是我的弟弟,今年六岁,被医生诊断为是来自星星的孩子,也就是所谓的自闭症儿童。他们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和现实世界格格不入。他们不聋,却对声响充耳不闻;他们不盲,却对周围人与物视而不见;他们不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说话。我的弟弟在这六年里便是如此。

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呆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板板正正地坐在窗前,睁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窗外的花草树木,蓝天白云。一切与他而言,都充满了新奇,他只自己欣赏,从不与他人分享。每每这一出神,便是数个小时。旁人叫他,很少回应,他也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唯一的玩伴就是小区门口几条流浪的小黄狗,玩得开心了,时常会忘记回家的时间。我们只当他是个很害羞内向的孩子,不善交流而已。可是,事情越显端倪的时候,我们才发现现实原不止那么简单、充满善意,有时它的残酷对一个家庭来说可能是灭顶之灾。

一天,父亲出差回来,“阳阳,看看爸爸这回给你带什么好玩的了,快来,快来。”父亲拿着能变身的奥特曼走向季之阳,弟弟两眼出神地望向窗外,目光呆滞,似乎没有听到任何人叫他。“阳阳,阳阳,你在看什么呢?跟爸爸说说。”这回父亲拍了拍弟弟的头,他才回过神来一样,望了望父亲,和他手里拿着的奥特曼。他接过玩具没说一句话,就自顾自地躲到角落里玩去了。父亲望向母亲,无奈地摇了摇头,母亲长叹一口气,继续收拾着弟弟乱放的玩具。过了一会儿,季之阳走了过来,看见母亲动了他的玩具,突然不由分说地大叫起来,并跑向母亲夺过玩具又把他们放到原来的位置。这一怪异的举动,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母亲责怪道:“季之阳,你怎么回事儿!看看你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的。”弟弟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了地上,小心地摆放着他的玩具,父母叹着气走了。我在一旁看了看,虽然那些玩具随意地散落着,可是却有一种莫名的规律感……

      第二天,母亲帮弟弟穿好衣服,洗漱好,把他送上了校车,临走之前母亲说:“放学之后早点儿回家,不要贪玩。”季之阳点了点头。来到学校后,着急忙慌的弟弟迷了路,走错了教室,同学们大笑着指着他喊:“哈哈哈哈,大傻子。”季之阳羞愧得涨红了脸,不会反驳,只知道在那呆站着。老师耐心地问完他事情的原委之后,把他送到了原来的班级,“小阳同学,记清楚你的教室哦,好了,快进去吧,再见。”季之阳羞涩涩地向老师挥了挥手,进了教室。课堂上,老师请季之阳回答问题,他胡言乱语地说了一通旁人听不懂的话,惹得同学们都放肆大笑。老师以为他是故意扰乱课堂纪律,罚他站了五分钟。季之阳羞涩且木讷,面对同学的嘲笑、老师的责备,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一天很快就结束了,季之阳背上自己的小书包跟着大家一起坐上校车,回到了小区附近。边走边玩的季之阳没有注意到脚下的树枝,一个趔趄摔倒了路边的水洼里。正好这时母亲赶来了接他,一把将弟弟气势汹汹地拉起,拖回了家。“你个小兔崽子,一天到晚就会把自己弄得跟个流浪猫一样,脏兮兮的。”母亲说着,就给弟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母亲去做饭了,季之阳就自己玩去了。不一会儿父亲看的电视剧里响起了很嗨的摇滚乐,季之阳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突然蜷缩在角落里大叫起来,父母赶紧跑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阳阳,阳阳,你怎么了?”母亲抱着弟弟,父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跑去把电视关了,结果季之阳也慢慢平复了情绪。弟弟这一系列的反常举动终是把我们吓得不轻,我们逐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无数个疑问在我们心中闪过,终化为一个:这究竟是怎么了?!

叁 惊雷

        很快,父母就带着季之阳跑遍了我们市大大小的医院,然而没有一家医院能说清道明我弟弟究竟是怎么了。寻医未果,父母心力交瘁,后来,他们开始了歇斯底里的争吵、痛哭流涕地抱在一起,最后终是冷静下来握手言和,下定决心不能放弃,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啊!

        随后,我们又去了S市的一家大医院,一位主治医生在对季之阳做完测试后,说:“根据我的初步判断,这个孩子应该是得了自闭症。”

“什么?自闭症?这怎么可能呢?医生,您能不能跟我们详细讲讲?”父亲激动地说。

“你们做父母的平时疏于陪伴孩子吗?或者对孩子的教育方式不当?这孩子受过什么刺激吗?”医生问道。

“没有啊,我们平时陪伴孩子的时间挺多的,对他也不严厉,一直正常生活着。主要是这孩子从小就这样,我们一直都以为他是腼腆害羞的,但是最近发现他的行为越来越怪异了。”

“嗯,自闭症的孩子的确就是这样,很容易将病症与其他原因弄混,然后错过了治疗恢复的最佳时期,粗心一点的父母很可能就忽略了。”

“那医生,怎么治自闭症啊?我孩子好恢复吗?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别人会把他当做异类的,我的孩子一辈子也快乐不起来。”母亲哽咽着说。

“嗯,你们先别着急,让我们先找找病因。这个病需要循序渐进的治疗,药物是没有用的,最重要的是给予孩子充分的爱和关注,让他一点点变得开朗起来。一般自闭症儿童的出现多是由于在胎儿发育时期神经受到了损伤,导致这样基因的病变,造成了性格上的缺陷。”

      神经损伤?听到这里,母亲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得痛苦凝滞起来,登时泣不成声,“医生,在我这个孩子五个月大的时候,我不小心进过带有强辐射的检查室……”

“那很有可能问题就出在这里了,你们先不要担心,虽然目前国内还没有成熟的治疗自闭症的方案,但是已经有治愈的患者,所以医院的治疗不是主要的,关键是要发挥家庭的作用。”

我们听到这个结果已经被打击得很麻木了,不知道怎么呆滞地回到了家。

肆 舍离

回到家中,母亲仍旧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弟弟,父亲依然努力工作只是出差越来越少了,季之阳也仍是迷迷糊糊地过着每一天,至于我,选择了小心翼翼地生活。

时光如白驹过隙,匆匆踏过万水千山,吝啬到不舍得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转眼间,季之阳已经十岁了,而我也已经十六岁了。四年朝夕相处的陪伴并没有让季之阳逐渐敞开心扉,有所改变。他依旧是那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小星星,旁人只能立足远观;依旧是那个惹不完麻烦的捣蛋鬼,人嫌狗厌;依旧是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孩子;依旧是老师眼中的肉中刺,有打不完的错号,改不完的零分。可能季之阳也知道这些吧,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改变罢了,与他而言,这真的很困难。

当他再一次考零分时,校长终于忍无可忍,叫来了我们的父母。

“不得不承认,你们的孩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考零分,脑子确实有问题,我们这所培养精英的学校实属不适合他,还是送他去特殊学校吧,在那里他能找到同类。”满脸横肉、油光满面、又大腹便便的校长虚伪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孩子我来管,就不劳您费心了,我的孩子什么样儿我最清楚,他就是最聪明的,贵校我们一刻都不会多待了!”父亲咬牙切齿地反驳道。

“我的孩子只是与众不同,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异类!”母亲铿锵有力地回答。

自己的孩子再怎么差劲,都只能自己责骂,别人多说一句侮辱性的话都不行。这是做父母的为保护孩子所捍卫的尊严。

尽管旁人说了很多闲话,都被父母义正言辞地驳了回去,可事实上,他们坚固的心也在时间的冲击下已开始慢慢瓦解,而弟弟被一所所正常学校拒收,则成了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天,父母在他们房间里正商量着究竟要不要把弟弟给送到特殊学校去接受教育,被路过的我听得一清二楚,想着父母正要下定决心了,我没多想就冲了进去,对父母吼道:“不可以,我不允许你们把弟弟送到那冷冰冰的特殊学校,他虽然已经十岁了,可以连基本的穿衣洗漱都做不好,去了那里怎么照顾自己啊?!”

“你们没看过相关的新闻报道吗?那里的老师都是怎么对那些可怜的孩子的!”十年来压抑在我心里的痛苦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如决堤之口,一发便不可收拾。

父母被我的声势吓到了,似是从来没有想过因为弟弟的事情会给我甚至家庭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便缓言安慰到:“晴晴,我跟你爸不是非要送你弟弟去的,我们也只是先商量着,看看怎么办,你先不要激动啊。”

“你们骗我,你们骗我,我不是三岁孩子了,你们不要骗我!答应我,不要送走弟弟好吗?”

“好好好,我们答应你,我们一家人谁都不能少,从今没有生离只有死别。”父亲在这时候眼里闪着泪光,一辈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在此刻展现心底深处的一片柔情。

我拂了拂眼角的泪水,故作若无其事地出来了,却没想到季之阳就站在不远处,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看我走近他,便低下了头,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我不知道这个他听到了多少我们说的话,但我知道一点,这个小星星也渴望关怀,对被抛弃感到恐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抱着他,机械地抚摸着他的头,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就算别人都嫌弃你,我们一家也要一直同在的决心。

伍 转机

    前不久,我又考了年级第一名,父母为奖励我,允许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我选择了学绘画。于是父母在我们家收拾了一间不大不小的画室出来,买了基础的画具,请了一个优秀的美术老师,他叫华修平,人如其名,端庄稳重。

很快,我就在课余时间跟着华老师学习起了美术,由于没有基础在,学习起来稍显困难。一天,我在画室练习素描,正苦思冥想时,意识到门被人轻轻打开了。我回头一看,一个小脑袋正往门缝里钻,试图看看我在干什么,待他看到我在望他时,又特别不好意思地关上门跑了。

这家伙儿可真是够有意思的。他那么好奇,难道是也喜欢画画吗?想到这里,我竟莫名开心起来,于是我就把一些颜料盒偷偷放到季之阳门前,躲在一边看看那小家伙会干什么。结果不一会儿,他又出来时,看到颜料盒,竟露出了一丝不可察觉到的好奇与欣喜。随着他去吧,难得看到这家伙儿对什么感兴趣。

季之阳在他的小房间里待了很久都没有出来,让我不禁好奇得很,他是在画画吗?正好母亲在叫季之阳出来看看给他新买的衣服合不合身,我看他出去了,偷偷溜进他的房间。我进去看到的第一眼,就是满地的颜料和一幅色彩鲜明的油画。这幅画看起来像是随意乱画一通的抽象画,但是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赏心悦目感。我激动得想和所有人分享,但还是悄悄压抑住了这份激动。

第二天,华老师照常来教我美术时,我把弟弟的画拿给了他看,他看后惊异万分,不敢相信这是我有自闭症、且从来没有学过绘画的弟弟画的!他说:“你弟弟可是个天才啊!”

“你想继续学画画吗?”华老师掩下激动,温和地问季之阳

像是一只受惊了的雏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季之阳看看我们,轻轻地点了点头。

父母、我在这时都默默留下了欣慰地眼泪,他不是怪物,他只是与众不同。说不定某一天,旁人所鄙夷的异类,一不小心就达到了他们不可企及的高度。我希望季之阳便是如此。

从这天起,季之阳便和我一起上华老师的美术课。他从来不按老师所教的规则来,只自己画,老师看了他的作品也从不生气,反而会一次比一次更耐心地引导他,而不再像以前一样教绘画技巧。“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天才,我们要用与众不同的方法来引导他”华老师经常这样说。

也许是找到了可以寄托情绪的载体,季之阳每天都会笑,虽不是开怀大笑,但也不再是闷葫芦一个了。绘画让他可以抒发情感,而他也给了我们更多可以了解他的机会,走进他的星星世界。

假如老天欺骗了我们,给我们生活以重压,在我们濒临崩溃的时候,请再坚持一下,说不定下一刻就是转机。

半年后,季之阳的学校为培养孩子兴趣、关注儿童成长,举办了一次绘画比赛,没有主题,只有时间两小时的限制。我们陪着弟弟来参加了比赛,找了一个空旷的地方,摆放好画具后,我们就离开了,留下弟弟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创作。两个小时很快就结束了,大多数孩子都交上了作品,季之阳还在不慌不忙的画画,好像外界的人与物皆和他无关。好在最后关头,季之阳完成了作品,对着我在阳光下傻笑,兴奋得像个得到糖果的小孩子。

重重筛选之后,前三甲产生了,会有季之阳吗?我们双手抱拳激动地听着校长一个个公布着名单,似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名单上并没有季之阳。我们失落地看孩子们领奖完,准备走了,校长又激动的公布了另一个特别奖:“生而为人,我们要善良,要以宽怀之心尊重每一个生来便与众不同的人。这个特别奖,便是为这个特别的天才特别设立的,现在在让我们有请季之阳同学上来领奖。”季之阳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不免有些惊慌失措,他不想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这个小家伙儿想逃走,我拍拍他的肩膀,对着他点点头,拉着他上了领奖台,此刻台下鼓掌声、喝彩声混为一片。校长说将会把弟弟的照片和作品刊登在学校宣传手册的首页,以鼓励更多的孩子。

季之阳生硬地点点头,接过奖杯,对着台下的人微微一笑,转过身来抱紧了我,而此刻,父母的泪水、我的泪水早已模糊了我们的视线,涤荡着十年来心酸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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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尾声

  繁花似锦是时觅安宁,转眼间,两年光阴又悠闲自得地逝去。

  这一年,我18岁,季之阳12岁。

  这一年,我选择了去南方上大学,第一次和季之阳相隔千里。不过好在,这时的他,已是个翩翩少年郎,不用我、父母再去为他神伤。

  在我十八岁生日这天,我收到了一束从北方寄来的风信子。

  我知道这是季之阳送来的,我更知道这束花的意义:燃生命之火,享精彩人生。

  不瞒你们说,这是我这一生收到过的最喜欢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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