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岭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狗,还养猫。不是当宠物养,狗得会看家,猫得会捉鼠。那时猫狗的命可比现在的猫狗的命贱多了,哪有现在那些宠物猫、宠物狗那么娇情呢。
我家一直都养着狗,像养猪一样,年年没断过。大大小小的,陆续养过好几条吧,都是单只单只地养。突然发现,在我家度过一辈子的好几条狗,除了最后养的那一条,其他的狗,差不多都没有印象了。
最后那条狗养在十年前,关于它的死亡,实在不忍诉说。它像是孤寂死了的,又像是饥饿死了的,还像是给冷死了的,或者说,它是寒心死了的。
关于它的死,说来话长,首先,得从它的生说起。
然而,关于它的生,我也记忆模糊了。好像是从亲戚家捉的吧。说到捉狗,我总想忽略不记,但是,又好像不能不记一下。我们村里有一句俗语:“狗逢捉的人。”这话儿解释过来,就是,刚生出来的小狗,谁捉它像谁。当然,不是说长得像谁,而是说它的性格。所以,谁家到谁谁家去捉小狗回家养,谁家一定会叫一个性格暴烈的人去捉,那样,捉回来的狗就非常凶猛了,凶起来,听到落地针响都能叫上整夜的那种。而我捉回来的那条小狗,我得承认,后来它确实有点凶。
小狗如小孩一样,都会有可爱的样子。黑白斑、小短腿、耙耳朵,耳朵真的是耙起的,反正,一张小小狗脸,贼好看。我们家从来没有给小狗取名的习惯,唤它都是“狗儿,喔喔。”
小家伙对大千世界挺好奇的,哦,应该是,它对我们住的那匹山挺好奇的,一到我们家,它那一辈子就没跑出过那匹山。
小家伙是放养着的,它比我更喜欢阳光、大地,它左嗅嗅,右瞅瞅。仿佛,它的快乐,就是得不停地寻找似的。我和妹妹到坡上去割草,它都必定跟着。看着它在地里、田埂上蹦蹦跳跳的样子,我猜想,它肯定已经忘记它的生母了。有人说狗的记忆很长,也有人说狗的记忆很短,如果,它的记忆很长的话,它一定在某个时刻,某个角落,想过它的妈妈。
狗儿在我们家,从来都没有给它开个小灶,几乎每顿都有我或妹妹吃不完的剩饭,倒给它,它也不嫌。只是每次倒剩饭给它时,妈都交代我们要对着剩饭哈三口气,说这样记性就不会被狗吃掉了。原来,五岭村里那句“记性叫狗吃掉了”的俗语是有源可溯的。
狗儿爱晒太阳,它可以躺在阳光下,没谁打扰的话,躺个大半天。我也爱晒太阳,但不像它那样经晒,晒一会儿,我就得找块阴凉地儿避避。当然,心里难免会对它骂上一句:“你狗日的,真经晒。”
狗儿长大了,耳朵也不耙了,直挺挺的,变化挺大的,仿佛一下子就丢掉了它曾经的可爱模样。它,不能放养了,怕它咬着别人了,它的脾气,被惹了,不声不响,指不定就来那么一口。用一根很粗的胶皮圈,套在它脖子上,算是给它的成年礼了。然后,再用铁丝一拴,往石墩子上一绑,它这一生就算定根了。那个石墩上顶着柱子,撑着我们家的那三间瓦房。
石墩子拴过好几条狗,它们在石墩旁打发过上午、下午、夜晚。嗔狂、欢喜,都曾在那石墩旁有过。石墩子磨过了好几条狗儿的一生,同样,它也被那些狗儿磨得不像石墩样了,像一颗被横啃了中间部分的苹果,两头大,中间小。
听说狗天生会水,但是,我们家的狗只有在长得半大的时候洗过澡,还是我趁它不注意,抱起它,扔进了堰塘。落水的那一瞬间,它肯定懵圈了。它爬上岸后,使劲抖了抖身上的水,用那复杂的眼神望了望我。当我再向它靠近时,它一溜烟儿地跑了,我哈哈大笑起来。
自从狗儿被拴起来了后,到死,它都没再洗过澡了。后来,可以明显看到一些跳蚤、蜱虫,有的蜱虫很小,像一颗芝麻,有的蜱虫很大,像一颗黑色的蚕豆。我就奇怪了,蜱虫为什么肚子大脑壳小呢?吸得满肚子狗血的蜱虫,又像一个球。把它从狗身上拔下来,它那小头的小嘴上还叼着一块狗肉皮,真是吸血又扒皮。我是不会轻易饶恕那些大血球蜱虫的,要么我用刺刺破它们的肚子,血慢慢地流干,让它们失血而死,要么我就用火烧它们。我承认,狗血是它们的口粮,但是,我是狗儿的主人,我得保护狗儿。
夏夜,有人捉黄蟮,一束手电筒光在田间照来照去,细语的声音也在田间里荡来荡去,狗听到了,它吠了起来。我们知道那是捉蟮人,便不理睬。在很久之前,五岭村里有人丢过东西,小到物件,大到猪牛,盗贼很猖狂,所以家家户户都养起了狗。后来,生活慢慢好了,盗贼也渐渐少了,养狗更像一个传统被继承下来了似的。
在我刚上初中时,父亲南下打工了。上高中时,母亲和妹妹也南下打工了,只剩我一个人留守,还有那只狗。高一高二,每周回家休息两天,有时候,我会从镇上割上一斤肉,炖锅汤,我一半,狗一半。更多的时候,我割的是心肺,白萝卜炖心肺,我爱吃,它更爱吃。两天饱餐后,它吃的什么,喝的什么,我就有点不清楚了。因为当初妈把我和狗都托负给了村里的一位族亲,我家住在山顶上,族亲住在山腰上。
高三课程繁重,一个月才休息两天,一个月才回一次家,我见到它高兴,想抱它,可它身上太脏了,它见到我更高兴,它伸着舌头想舔我,我不让它舔,还是嫌它脏。但它好像不在意,继续冲着我又蹦又跳又不停地摇着尾巴。几年前,它就没再被拴在那个石墩上了,因为石墩子被磨得像一根石针似的,怕它撑不起房梁。所以,狗儿被拴到了石墙房子的铁窗杆子上。它就在那扇窗前兴奋着,我兴奋不起来,学习了一个月后,回到家只有一种轻松感而已,随即便又是浓浓的孤寂感。晚上,照例炖了一锅萝卜心肺汤,足够我和它打发两天的时间了。两天期满,归校临走时,我会盯着它,久久地看一眼,它不理我,有时候它懒躺在地上,不动。有时候,它听到远方有人说话,正吠着。那会儿,我特想对它说上几句告别的话,它孤寂,我也孤寂,我想让它像周五回到家时迎接我那样的劲儿来送别我。
夏天,我给它喂食,它瘦得不成样了,冬天,我给它喂食,它老得不成样了。它弓着背,夹着尾,像似在走轮回的路。
高中毕业那年,我要前往成都读书了。狗依然托负给了那位族亲,包括三间瓦房、两间石头平房。离别前的几天,给它顿顿都煮好吃的,心肺、肉、骨头,那几天,它那像火柴的身子虽不见长,但仿佛精神了一点。但是,每顿我给它倒饭时,总感觉像给它喂的是最后一顿饭。有那么一刻,我特想对它说:“对不起,狗儿,我们要抛弃你了,来生再见。”往年,埋过一回在我家老死的一条狗,和一只不小心吃了耗子药而死去的猫,把它们放坑里时,我特想自己能变成一个牧师,能为它们念一段圣经。但最终,我都只是为它们默哀而已。
离别三年后,我才回到家乡,族亲说,我们家的那条狗,在我走后几个月就死了。我听后,一点儿都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很是伤感,曾经一山一屋,一锅一灶,一人一狗,一冷一静的岁月,彻底的成为了我生命中无法重走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