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他的荷塘

一九九七年,父亲拿出家中所有的积蓄承包了村里山脚下的那片60余亩的水塘和十几亩的荒地。他将水塘划分了两片区域,一片养鱼,另一片种莲藕,并将荒地开垦了,种上白杨树。开春的时候,父亲买来了鱼苗与藕种,他小心翼翼地将鱼苗倒进修整得四四方方的鱼塘,又将藕种一截一截摁进黑沃的泥土里,它们带着父亲以及我们全家人所有的期许下河入泥了……


自那以后,父亲将他全部的精力都倾注在了这一方水土之上,这方水土也承载着我们全家人的欢喜与忧愁。父亲在这里,一次次地迎接晨曦里的初阳,一次次地告别晚霞中的夕阳。他大半生的苦乐也都扎根在这水土之上,与劳作息息相关,土地与劳作,成为他人生的一切苦乐之源。


一两个月过去了,鱼塘一天天变得热闹起来,可那片荷塘还是黑汪汪的一片,静默成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墨画。我日日看着那片纯净的“水墨画”,巴望着荷塘快快开花结果,一遍遍焦急地问父亲,“莲藕还有多久开花,多久结莲蓬啊?”父亲一秒洞察了我的小心思,他笑着说:“嘴又馋了吧,要吃上莲蓬还早着呢!”说完他从口袋里翻出五角钱,打发了我这个小馋猫,我又欢欣雀跃起来,攥着那五角钱慌慌地扑向四叔家的小卖部……也许父亲就是这样,一边教育着我们要勤俭节约,又一边偷偷地塞给我们零花钱。那时的钱很少,却能买来很多快乐,一粒糖果便能回味一整天……


三四月份的时候,那幅沉寂了多日的“水墨画”终于见起色了!细长的梭子状的叶芽儿从水里头冒出了一个个顽皮可爱的小脑袋,然后在暖阳、和风、细雨的滋养下,叶芽儿们渐次舒展开来,在水面凝成一个个翠绿碧透的玉盘,随着微澜的碧水轻轻摇晃……


日子似乎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荷塘被施了魔法,她的的景致一天美过一天!贴着水面的小家碧玉,卯足劲儿地向高处生长,几天不见,便出落得亭亭玉立了;一不留神的功夫,“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了;六七月份的时候,荷塘就美得更惊艳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叶如绿波,花若红云,荷风送香气,满池的粉荷碧叶成就着荷塘无限的风光。这个时候,父亲的眼神里,自然会多出几丝光亮。我知道,这光亮里,饱含着父亲对未来的希望和对家的期许……


也许是父亲的劳作感动了天地,那一年风调雨顺,荷塘里的莲蓬长势极好,碗口大的莲蓬高高低低的掩映在田田的荷叶间,犹如一个个娇羞的小姑娘,展现出“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的风致。

满池的硕果早已勾走了我的魂,我那颗吃货的心又怎会按捺得住?父亲早已洞悉了我们馋嘴的小心思,摘下一大筐鲜嫩饱满的莲蓬打算让我们尝够吃足,我急切地剥开一个,取出一颗白生生的嫩莲子,放进嘴里一尝,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弥漫在口齿间,淡淡的清甜挑逗着你的味蕾,让你只想吃了一颗,再来一颗,莲蓬剥了一个,再来一个……一粒粒清甜可口的莲子带来的是满满的幸福感。那些年,家里的清苦,并没有阻断我们无邪的快乐,而拥有的这份快乐,自然离不开父亲的那片荷塘。


盛夏的天空像是泻火一般,把空气和地面的热浪烧得腾腾翻滚,而酷暑正是收获莲蓬的时节,莲子由青转黑,味道由甜变苦,全家都热热闹闹地来收莲子了!虽是全家动员,但父亲却总不舍我们下河蹚水,荷杆带刺,会伤及脚踝和小腿,往往只有父亲一人下湖摘莲蓬。

父亲赤着双脚踩开湖底的淤泥,脚间泛出汩汩气泡,肩上挎着蛇皮袋在密密匝匝的荷叶间穿行,一个个黑头的莲蓬向父亲点头致意,父亲欣然地走向它们,将它们宠收在袋子里,父亲的背影渐渐隐没于荷塘的深处,传来“哗啦、哗啦”的蹚水声。我们和母亲就在树荫下的凉亭里等待着父亲的归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岸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知是父亲回来了,便急忙地拿着凉白开跑去迎他。因为长时间的焖在荷塘里,腾腾的水汽蒸得他有些面色发白,头发汗津津的耷拉着,父亲肩上挎着鼓鼓囊囊的四大袋莲蓬,肩上的麻绳沉沉地嵌进肩窝里,湿漉漉的衣服滴下的水珠溅起尘土,晕开一个个的小土窝,而后又迅速被热浪吸干。

父亲将莲蓬倒进雨布围起来的大兜里,黑莲子像一颗颗黑色的铁弹珠噼里啪啦的掉下来。我们和母亲的任务就是将这些黑莲子从莲房中取出。母亲用竹叉轻轻地插进莲蓬的中心,然后在石板上用力地敲几下,发出“梆梆”的脆音,黑莲子就“砰砰”地蹦出来,奏响了一首简单质朴的田园牧歌,在山间悠远地回荡着……但总有那么一些调皮的莲子会往兜外蹦,母亲说一粒莲子就是一分钱,吩咐我去捡了来,我带着捡钱的兴奋瞪大眼睛去捡拾落在地上和草丛中的莲子,天真地以为赚钱可真容易,并在心里暗暗计较着父母该欠我多少工钱了。


现在想想,那时的我是真傻啊!父母赚钱何曾容易过呢?一年四季,苦劳苦作,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春天里,清池整塘、巡塘喂鱼、除草施肥、抽藕带、卖藕带……没有哪一样是轻松的;盛夏时,父亲不是泡在水里摘莲蓬就是在搬运莲蓬的路上,衣服不是被湖水浸湿就是被汗水浸湿,以至于后来的他时常腰痛、腿痛、关节痛;而冬天呢?北风的刀子刮在脸上,阳光的小温暖弥补不了冬天的大寒冷,清早,父亲和几个叔伯便已穿着水裤站在黝黑的鱼塘里手忙脚乱地收网捕鱼,泥水溅得他们满脸的泥点子,一双双冻僵的赤手与翻滚打浪的鱼儿在寒水里周旋,然后一把抓住扔进鱼框里……我站在岸边尚且冻得哆哆嗦嗦,而他们又忍受着怎样的寒冷呢?

眼眶忽然有些酸涩,一滴温热的眼泪划过脸颊,而后又被冷风吹干。原来,父母赚的每一分钱竟然是那样的万苦千辛,每每想到这些就心疼不止,又为儿时的自私感到惭愧不已。

风调雨顺是每个农民的心愿,可总有天不遂人愿的时候。


养鱼种藕的第二年夏天,天空不知被谁豁开了一个大口子,大雨从白天下到黑夜,又从黑夜下到白天,几乎未曾有过停歇,荷塘与池塘里的水一寸寸地涨,一寸又一寸地往上涨!那几日,父亲冒着大雨日日夜夜地守护在这里,他拼命地围着鱼塘插网,又拼命地往塘堤薄弱的地方加固沙袋,一袋又一袋地扛,直至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他拼命地与老天做着最后的抗争……可是,洪水还是无情地漫上了塘堤,它就像一只凶猛而饥饿的魔兽,张开长满獠牙的巨嘴,将那满池的姹紫嫣红与婀娜多姿吞噬殆尽,塘堤顷刻间像一道纸墙一般被汹涌的浪头冲垮了,也把父亲和我们一家人的希望一卷而空!


那一年,父亲辛辛苦苦的投资,全都打水漂了,父亲欲哭无泪、苦痛在心。然而,人生不会因为某一场灾难,就把苦难的岁月从你命运中剔除掉。太阳还是照常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日子还得要过,因为父亲是父亲,生养了儿女,就要尽可能地让他们吃得饱一些、穿得暖一些,尽可能地让他们在成长的阶段多读一些书,这是我父亲的信条与目标。灾后,父亲更加拼命的干活,短时间却也只能赚取我们的一日三餐。我们兄妹三人的学费让他一时犯了难,但那一年,我们并没有因此而耽误上学,在开学的前一天,父亲便瞒着我们去学校同校长、主任软磨硬泡、说尽了好话,最终同意父亲打白条,让我们先欠着学费。父亲用他的尊严换取着我们的自尊,父亲那一辈子没有对谁弯下的脊梁,为了我们,他的头低进了尘埃。父亲就是这样,默默地扛下生活的焦头烂额,不声不响为我们铺好未来的路。

父亲养鱼种藕的那二十余年,时而赚钱时而亏本,因为赚钱了,老天紧赶着下几场暴雨再狠狠地让他赔一下;因为赔钱了,就又不得不东挪西借,凑足本钱,重新开始。到头来,他就那么日日地劳碌和奔波着,似乎赔了又赚了,赚了又赔了。那些年,父亲为命运和生存所作的努力,如西西弗的神话般,不停地推着巨石上山,推上去又滚下来、滚下来又推上去,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石头最终是否推上山顶去,似乎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重要的是西西弗的命运与经历,推石上山的挣扎,本身足以让人心底充实。

在这里,我似乎读懂了一点父亲生命的意义,父亲推着的那块巨石,是生活里的负担与甜蜜,是对命运的反抗与接受,亦是对那方水土的坚守与热爱。父亲的命运与经历告诉我,或许,人生本无意义,需要你赋予其意义;人生本无意义,坚持下去就有了意义;人生本无意义,但仍值得你用心去过。


秋末,起风了。人间忽晚,荷花已秋。荷塘的繁华渐渐隐退,被凉风浸染成一池枯黄。几多不再婷直的残荷,在凄风冷雨中依然傲骨嶙嶙,不卑不亢,静守迟暮,坚守着生命最后的节操与静美。荷的一生也是人的一生,我的父亲也老得像秋天里的一支荷,而他早已学会了荷的心性与品性,即使面对即将来临的枯萎与凋零,他也从容淡定,不忧不惧。因为他接受了时间的残忍,便也拥有了生命的骄傲。

凉风又起,忽然很想喝一碗父亲熬煮的莲藕排骨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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