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苹果树上的星星仿佛触手可及,可如果你稍稍有些头脑,你就知道,那有多么的,遥不可及。
恋爱,像疟疾一样,是一件危险得要命的事。
栗知夏忘记这句话是谁说的了,但她觉得非常有道理。
01
画室很大,阳光从天窗外照进来,被树影劈成斑驳的光点,布景布上几个干瘪的橙子突然从倾斜的篮子里掉落下来。沈星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裴裴走过去将橙子拾起来,拽了一把椅子到沈星树身前:“坐在这里等吧。”
裴裴出去了,画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四周安静到可以听到他呼吸的声音。沈星树起身走到长沙发前,指尖在绸布面上轻轻滑过,姐姐曾经躺在这里吗?
画室侧门外放着一株垂死的柠檬树,枝叶已经干枯了。沈星树认出它,姐姐的钱包里放着一张快照,她就站在柠檬树前微微侧头,对着镜头后的人笑靥如花。那时候柠檬树还好好的,结着好看的果子。沈星树拉开门走出去,在水池旁找到一个水壶,接满一壶水倒在柠檬树已经干裂的石盆里。
“活不了了。”栗寻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因为午饭喝了红酒,脸颊还有些醺然。他比沈星树想象中要高一点,神色怡然。虽然料想过很多次见到他的情境,但这一刻,沈星树仍感觉一瞬间的恍神。
“也许就活下来了。”很快镇定下来的沈星树口吻清浅地说道。
“白费力气。”栗寻眉眼垂着,把拉门的空隙拉大一点,“进来脱衣服吧,我要准备画了。”
“脱……什么?”沈星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见他面露疑惑,栗寻转过身去,走到靠近楼梯的门边:“裴裴——”
裴裴很快进来了。
“你和他讲清楚,把布景安排好再喊我。”栗寻说完便打着哈欠上了楼。
面试时他迟到了,漏掉了前面十分钟,是悄悄溜进去插了队的。他只想一定要做成栗寻唯一的男模特,并没有仔细看合同就签下了名字。但就算知道合同里包含这个条款……他大概也还是会签下的。
沈星树用了三分钟时间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然后对裴裴点了点头:“我可以的,裴裴姐。”
“那我先出去接花,我回来时你准备好,那样方便我布景。”离开前裴裴对着他微微笑了笑,“不用紧张,这没什么的。”
脚步声渐渐远去,沈星树开始慢慢脱自己的衣服。脱到最后一件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紧接着一个人旋风般地停在他面前。他被吓了一跳,一只腿别住,差点就摔倒在地上。
沈星树二十一年人生中最尴尬的一刻莫过于此,赤裸着身体,以这种别扭的姿势站在一个女孩面前。
后来很多年,他一想到栗知夏,就会先想起这一幕。
他手忙脚乱地抓过架子上放着的竹篮挡在身前:“你……找谁?”
她看上去大概只有十四五岁,脸上仍稚气未脱,手里抓着竹子支出半截的一只风筝,“你是爸爸的模特?”
爸爸?她说的是栗寻吧。
沈星树点了点头。
“你会不会修风筝?”她似乎并不在意他是裸体,神色泰然地将那只风筝递到沈星树面前,“你看,我没办法把它弄回原来的位置了。”
沈星树想接过来看看,刚抬起一只手又想起自己还要抓着篮子。他有点尴尬地看着栗知夏:“那个……你能拿一条毯子给我吗?”
“啊,好。”栗知夏反应过来,走到沙发旁拿了一条毯子给他,然后等着他系上毯子,接过她的风筝仔细查看。竹子需要软化,又不能伤了风筝面,“有隔热的硅胶垫吗?”他问栗知夏。
“有。”她跑去拿给他。
他从口袋里翻出打火机,垫着硅胶垫慢慢把竹子加热一点,弯回原来的位置固定好了。
“喏。”他把风筝递还过去。
裴裴拖着一堆鲜花回来,看到栗知夏的身影,她接过风筝拉开侧门一溜小跑离开了。很快她又返回,把额头抵在玻璃上,用口型对沈星树说了谢谢。
02
沈星树再见到栗知夏,已是两个月以后了。
在那两个月里,他每隔一周去栗寻的画室做两次模特。裴裴会搭出各种布景将他置于其中,他一句话也不用说,只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或坐或卧,自然他每次过去都不忘给丢在侧门边的柠檬树浇上水。
栗寻画画时也从不同他讲话,只是偶尔走过去纠正他的姿势。他看得出,在栗寻眼里,身为模特的自己同一座石膏雕像并没有什么分别。沈星树常想,那姐姐呢?姐姐在他眼里又是什么样子?
画着沈星树的那些画被栗寻送去参加了慈善画展,他给那组画取名“爱神”。最大尺寸的那一幅上置身于无数鲜花中的沈星树侧卧着,手臂垂在身侧,他的目光落在不可及的地方,空旷而寂寥。很少男孩有他那样好看的眼睛,美丽又忧伤。
那组画出人意料地拍出了画展上最高的价格,甚至打破了栗寻的个人拍卖纪录。
接到晚宴的邀请电话时,沈星树正在小院子里清理杂草,手上还沾着泥土。裴裴很兴奋,不等他应声便兀自开场。沈星树只听清最后两句:“是很重要的晚宴哦,你有没有正装?”
“有。”沈星树肯定地道。
但当晚上在接待的前厅看到裴裴时,她几乎立刻冲过去将他牵至一旁:“这衣服怎么行?你花多少钱买的,有五百块吗?”
“打过折后只要三百。”沈星树泰然一笑。
“你穿什么尺码?”裴裴蹙着眉带他上楼时问,听到他报出尺码后稍稍松了口气,“栗老师的衣服你可以穿,自己选一套吧。”
她把沈星树带到栗寻的衣帽间,叮嘱他换好衣服自己就下楼去忙了。沈星树随便从里面取了件衬衫和西装,很快就换好了。下楼时他看到楼梯侧面的窗边坐着一个瘦削的女孩,手里拿着长长的钓竿。
是栗知夏。
她没留意到他的脚步声,仍然专心致志地坐在那里,不停调试着坐姿将手里的钓竿挥出去。二楼的位置不算高,却也危险,沈星树忍不住走过去。这次她听到脚步声了,回过头看到沈星树,眼睛亮了一下。
“我在钓风筝。”
“钓……风筝?”
“嗯。”栗知夏点点头,瞬间面露苦色,“在楼顶放风筝的时候掉下来,挂在苹果树上了。”
“等我忙完就帮你取下来,你不要待在这里了,很危险的。”沈星树的口吻里带着大人般的严肃,栗知夏眨眨眼看着他,然后乖乖地点了点头。
沈星树帮她收好钓竿才下楼。晚宴结束时已近凌晨,他避开人流从画室绕到院子里,在苹果树下仰头望了望,风筝还挂在右侧的树梢处。
“沈星树,是你吗?”有个低低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点颤抖。
“栗知夏?”
她等了很久,忍不住想自己去取下风筝,可费了好大力气终于爬到树上,却还是拿不到。她不仅没有拿到风筝,连人也被困在树干上下不来了。
沈星树觉得心疼又好笑。他脱掉外套,几下攀到树上,一只脚踩在栗知夏坐着的粗树干上,一只手抱着主干,身侧缓缓向右侧移动,终于拿到了那只风筝。
踩着沈星树的肩膀从苹果树上下来的栗知夏赤脚坐在草地上小心检查着自己的风筝,沈星树则双手撑在身后看着漫天星空。
“晚宴有意思吗?”
“还好。”
“你讨厌我爸爸吗?”栗知夏偏过头来看着他,忽然开口问道。
“啊?”
“我很讨厌他。”她垂下眼睑,从地上站起来,沈星树拾起外套走在她身侧,他要去把衣服换回来。两个人经过前厅,看到裴裴和栗寻瞬间分开的身体。裴裴脸红着,假装有事的样子走开了。
“他们一定是在接吻。”栗知夏走上楼梯,肯定地对沈星树讲,顿了一下又问他,“你接过吻吗?”
她居然同他讨论接吻的问题,沈星树有点忍俊不禁:“你觉得呢?”
“一定有。”
“小鬼。”
03
门铃声响起时,沈星树刚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家里几乎从来没有客人上门,他想大概是推销员,走过去打开门,却看到站在门口的栗知夏,在她脚边搁着的是用硕大的帆布袋子套着的包裹着泥土的树根,她一只胳膊扶着细瘦的树干,一脸开心地同他打了一声招呼。
“发芽了,这棵柠檬树,石盆太重,所以我就把它装在帆布袋里带过来了。”沈星树看得到汗珠还挂在栗知夏的额头上,她一定花了很大力气做这些事情。现在她眼里仿佛盛满细碎的星光,正热烈地望着他,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
沈星树有片刻的恍神,栗知夏接着问他:“你有地方种它吧?”
他点点头。
他们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在沈星树几天前整理出来的小院子里种好了那棵柠檬树,栗知夏格外仔细地把地上的土拍平,然后她擦了一下额头,弄出个令人忍俊不禁的花脸:“我常看到你在画室外面给它浇水,现在它活过来了,应该属于你。”
沈星树一时哑然,不知该接什么话。
“不用客气。”栗知夏打量房间,目光落在他的外套上,“你现在要出门吗?”
“我要工作呀。”
“你做什么工作?”栗知夏舔舔嘴唇,声音低低地哀询,“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沈星树的车是一辆奶油色的二手复古车,是他工作半年后攒钱买的,有车之后他的工作也更方便一些。他每天大概要跑几个相距并不近的地方,还要根据委托人的要求准备适宜的礼物。
“所以你的工作就是替别人道歉?”怀里抱着一个硕大玩偶的栗知夏坐在副驾驶座上问道,那只玩偶是他们刚刚在店里买的,几乎遮挡住了她眼前的视线。和玩偶一起买的,还有一套昂贵的女装。
“不只是道歉,我们还可以帮委托人解决很多麻烦,只要不触犯法律。”沈星树熟练地把车子拐进小路,最终停在一扇漆白的门前。
他下车摁响门铃,铃声响过三下之后,楼上的窗户被人猛力拉开,从上面丢下来一个空掉的可乐罐子:“滚开!”
沈星树捡起可乐罐子丢到垃圾桶里,继续泰然地摁响门铃:“陆小姐,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生日关你什么事儿!”
“的确跟我没关系,但陈先生委托我们来送礼物,我一定要送到才行。”
一串“噔噔噔”的脚步声后,穿着睡衣蓬头垢面的陆小姐冲出来,差点儿一巴掌甩到沈星树脸上。栗知夏反应敏捷地将那只硕大的玩偶横过去,挡在了她和沈星树之间。
“别来烦我了!让他滚,滚得远远的!”女生滑坐在地上,忽然痛哭起来。
“陆小姐……”沈星树慢慢蹲下身,一只手在她肩上轻轻地拍了拍。栗知夏看着那一幕,下意识地轻轻咬着下唇。
这才是沈星树最重要的工作,他不仅要道歉、挨骂,还要负责安抚被委托人的情绪。他将陆小姐带回房间里,再安置好礼物。栗知夏也跟了进去,看着沈星树收拾被陆小姐宣泄过的满屋狼藉时,自告奋勇地去厨房里煮了红豆汤。
“我妈妈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喝红豆汤会变得开心起来。”
“你看上去也心情不太好。”沈星树擦着柜子忽然开口,“为什么忽然找到我家里?除了带给我柠檬树,还有其他事情吧?”
“她会和那个陈先生和好吗?”栗知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也许吧。”
“明明已经要同未婚妻结婚了,还要继续同她交往吗?”
沈星树不知如何回答她,他从不去在意那些,对他来说只是工作而已。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哪怕有悖道德。
“我爸爸要和裴裴结婚了。”栗知夏兀自说道。她的声音很轻,但沈星树听得十分真切。他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凝固,身子动也不能动,姐姐会知道这件事吗?
04
栗寻和裴裴的婚礼地点选在了半山的小教堂里,裴裴穿着一袭绸制的婚纱,步调跟着教堂的音乐节奏,轻盈地走到站在牧师旁的栗寻对面。
“好了吧?”栗寻问她。
她牵起栗寻的一只手轻轻地晃了晃,这短短的一段路,裴裴已经反复演练了六七次。她对跟拍的婚礼摄影师说,她是不能接受自己在婚礼视频里有一点点不完美的。
“栗先生……”婚礼策划神色有点慌张地过来,附在栗寻的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裴裴脸上显出有些不安的神色:“是不是有什么状况?”
“没事儿。”栗寻一只手拍在她的肩上。
婚礼进行到一半时,裴裴才知道的确是出了状况。栗寻给她定制的那枚戒指不见了,婚礼策划不得不用临时找来的戒指替代。裴裴的神色变了变,还是不动声色地举行完仪式。
但仪式结束之后的活动裴裴始终心不在焉,宾客们慢慢都知道裴裴的戒指丢了。那一瞬,沈星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通知他婚礼时栗知夏有些忧伤的脸。她大概是栗寻亲近的人里唯一没有来参加婚礼的人,而她的缺席大概也令栗寻和裴裴颇松了一口气。
沈星树没等婚礼后的活动结束就提前离开了,他开车从半山下来,绕着环岛路开了一圈,才下定决心踩下油门向着栗家驶去。
沈星树经过正门的碎石路时,栗知夏正坐在楼顶上放着一只小小的风筝。风筝线牵得很短,只有三四米,她一边吃着手中的冰激凌,一边很有技巧地牵着风筝线。沈星树一路走上楼顶,在她身旁坐下来。
“裴裴今天开心吗?”她问沈星树。
“她的戒指不见了。”
“是我拿走的。”栗知夏出乎意料地坦诚,“反正爸爸还会再给她买一枚。”
“你想不想出去放风筝?”沉默半晌的沈星树忽然开口说道。
他们沿着环海公路开出很久,一直到停在几幢孤独的房子前,是临海的疗养院。沈星树在前台办理访客登记时,栗知夏就拎着她的风筝安静地打量四周。海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带着淡淡的腥咸味。
“阿星?”一个软糯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姐姐。”沈星树迎过去。
栗知夏还站在原地打量着,是个披着长发的温柔的女孩,穿着一身轻薄的家居服,坐在轮椅上。栗知夏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他们在疗养院背面的沙滩上晒太阳,沈星树帮栗知夏把风筝放得很高很高。沈星树的姐姐用疗养院的吐司片给他们做了几个简单的三明治,虽然只放了奶酪和鸡蛋,味道却出乎意料的好。他们坐在沙滩上吃着那些三明治的时候,栗知夏忽然想起她在爸爸的个展上看到过的一幅画。就在她努力回想的时候,系在手腕上的风筝线忽然断了,她急忙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塞进嘴里,跳起来就去追风筝。
沈星树也跳起来追上她。他们沿着沙滩一直追到石壁旁,风筝越飞越远,最后落在遥远的海平面上。因为打着赤脚,栗知夏的脚被石头划了一道伤口,走在沙滩上一跛一跛的。沈星树蹲下身来帮她查看了伤口,然后让她伏在自己的背上:“上来,我背你回去,伤口要处理一下。”
后来在栗知夏的回忆里,那是她同沈星树少数那样亲密的时光,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他身上是阳光和沙滩的味道,温暖又熨帖,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搂紧了他。
“哎哎,别闹,要被你勒死了!”沈星树忍不住叫道。
“我不!”栗知夏却一点也不肯放松,沈星树反手过来在她的腰上“咯吱”了一下,最后两个人一起笑倒在沙滩上。栗知夏侧过脸看着他,忽然认真起来:“沈星树,我可不可以委托你一件事?”
05
栗知夏一直记得,爸爸带她离开她和妈妈的家时,坐了大概四个小时的火车、两个小时的汽车,还有一个小时的汽船。不到九岁的她把这些路程都在练习本上仔细画了下来,但她并不知道他们住的那座小岛叫什么。
“是沙里。”沈星树花了一天的时间,按照行程的时长寻找可能的地点,最终确定了挨着泊森岛的一座小小岛屿。
“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现在?”
“嗯,爸爸和裴裴去度蜜月了,我不在家也没有关系。”
栗知夏很快收拾好行李,只有一个简单的背包。可他们没有赶上最后一班上岛的船,只好随便找了一家靠近港口的旅馆住下来。栗知夏坐在靠窗的地方,胳膊枕在窗台上久久地看着海面,直到不知何时就保持着那个姿势睡过去。
沈星树把她轻轻抱到床上,再替她盖好被子。
“沈星树……”她忽然开口唤他的名字。
“嗯。”
“你有没有特别爱的人?”
“……”
“是姐姐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帮她掖好被角,起身去关好窗户。
第二天一早,他们坐最早一班上岛的船到了沙里。栗知夏很快找到了她和妈妈曾经住过的那幢房子,院子里已经长满了荒草,房间里也结了蛛网。她在阁楼上翻找了很久,找到一个几乎朽掉的木箱,木箱里有被潮气浸着的苍白婚纱,还有一只小小的风筝,翅膀有轻微的弯折。
栗知夏把那件婚纱拿出来用力抖了抖,在狭窄的阁楼换上它,然后一只手拖着大裙摆从木梯上爬下去。
“好看吗?”她问在楼下沙发上坐着的沈星树。
“大了点。”
“帮我拍一张照片。”栗知夏边说边从背包里翻出她古老的胶卷相机,“摁这里,这样的。”她教沈星树。
“好。”沈星树耐心地操作起相机来。
“还是我来吧。”栗知夏忽然改了主意,她几下调好相机,还没递给沈星树,就挨在沈星树身侧突然拍下了那张角度倾斜的自拍照。很久以后,沈星树如果看到那张照片,就会发现照片里的自己嘴角上扬,是微微笑着的,虽然目光里有一些讶异。
“妈妈就是穿着这件婚纱嫁给爸爸的。”栗知夏拍完照片后告诉沈星树,“这是她自己做的婚纱。”
妈妈发现爸爸同女模特有染时,栗知夏还不满两岁。妈妈离开了他,在沙里买了一幢小房子同栗知夏一起住了下来。直到她后来患病去世,收到消息的栗寻才来带走栗知夏。
栗知夏把那件婚纱重新叠好,放回到阁楼上,然后从她包里拿出那枚本该出现在爸爸婚礼上的戒指,放在叠好的婚纱上面:“爸爸还欠她一枚戒指。”
那天晚上,他们住在了沙里的老房子里,大概因为前一天夜里吹了太久的海风,栗知夏发起烧来。被子被潮气浸润,一点也不暖和,她冷得上下牙齿颤抖。沈星树烧热水给她喝,又用暖水瓶给她暖脚,最后把身子靠过去,双臂拢住她。她的头顶就抵着他的下巴,虽然额头发烫,栗知夏的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她感觉沉痛,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却只紧紧地闭上嘴。
他为什么要做爸爸的模特?这一点,不用问她已猜出了七八分,就在她从疗养院回去的那天夜里,她睡不着觉,无论如何都想找到答案的她溜进爸爸的画室里,终于找到了那张画着姐姐的画。
那张画的名字,叫星夜。
她不记得自己在画室里见到过沈星树的姐姐,她几乎从不去爸爸的画室,遇见沈星树那次只是个小小的意外。但她想起来,有一天下着很大的雨,沈星树的姐姐在画室外等爸爸。大概等了很久,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裴裴劝了她几次,又拿伞出去给她,最后她才踉跄着离开了。那是栗知夏记忆里唯一有关她的印象。
06
虽然栗寻每年都要举办几场大大小小的画展,但栗知夏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她对爸爸的画完全不感兴趣,也并不认为他的画好在哪里。所以当她开口向沈星树提议要不要去看看爸爸的画展时,那个想法大概已经在她的脑海里徘徊了。
那是从沙里回来的两周以后,沈星树照例来画室做模特。新婚的裴裴准备的布景尤其热烈,他被花团锦簇,几乎只露出一张脸。在栗寻磨蹭着过来的两分钟前,栗知夏从侧门偷偷溜了进去。
“展览在爸爸朋友的美术馆,会展出非常多的画,你陪我去吧。”
脸被玫瑰花包裹着的沈星树发出了一声“嗯”。
“那就是答应了啊,我们后天晚上见。”
沈星树没有办法点头,继续发出了一声“嗯”。但是当栗知夏离开以后,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然后蹙了蹙眉心。后天是十一号,而展览时间明明是从十二号开始的。虽然心存疑惑,但那天晚上,沈星树还是如约赴会。
因为第二天有画展,这一天的准备工作结束后就早早闭了馆。他们赶到时,那间小美术馆大门紧闭。
“值班的人也去吃饭了。”栗知夏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我从爸爸的画室偷来的。”
沈星树沉默着,目光落在她微垂的眼睑上。
“喏,给你的。”栗知夏收好钥匙,又从大背包里翻出一个矿泉水瓶大小的罐子,罐子里装满了黑色的墨汁。她拧开盖子,把里面特制的小小针孔指给沈星树看,“这个是我用做风筝的工具挖的,你试试。”
沈星树刚接过罐子,手劲没有控制好,一串黑色的墨汁就从里面迸射出来,在地板上落下星辰般的轨迹。
“是不是很有艺术感?”栗知夏微笑。
“栗知夏?”
“我们来毁掉这些画吧。”
就在栗知夏兴高采烈地把那些墨汁喷涂在一幅画上时,沈星树把手里的罐子默默地放在地上。
“算了吧。”他对栗知夏说。
他的手机铃声就在那时候响起来,打破了四周的沉寂。电话是疗养院打来的,姐姐从床上摔下来伤到了手肘。
“我和你一起去。”
在他准备离开美术馆的时候,栗知夏手里拿着那罐墨水追上了他。开往疗养院的路上,他们一直沉默着。海风吹在栗知夏的脸上,有点凉,也有点痒。她看得出,沈星树是真的担心,双唇紧绷,始终是严肃的神情。直到意识到栗知夏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才稍稍放松一些。
“怎么了?”
“你很担心吧?”从罐子里洒出来的墨汁沾在栗知夏的手上,她垂眼盯着,在沈星树还没回答她的时候忍不住继续说,“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姐姐的腿……”
在栗寻画的那幅画上,姐姐偏头挨着那棵柠檬树,充满了青春气息。二十三岁的她深深爱上了这个不靠谱的画家,明知他和很多女模特不清不楚。画完她的那一组画后,他就同她划清了界限。就在栗知夏看到她踉跄离开的那天,她在大雨里被一辆失控的车撞伤,从此就再也不能走路了。她其实也不是沈星树真正的姐姐,是她爸爸在世时收养了沈星树。她大沈星树四岁,沈星树便一直喊她姐姐。而在沈星树心里,却从没把她当过姐姐。她是住在沈星树心上的那个人,只是她不爱沈星树罢了。
“所以你是来报复我爸爸的对不对?”栗知夏把她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后问道。
“嘿。”沈星树的声音很轻,一丝浅浅的笑攀上他的嘴角,“所以你才带我去毁掉他的画展?不,我没有想报复他,我只是忍不住想看看姐姐念念不忘爱上的是什么人。至于我为什么会做他的模特,大概……只是因为他给的价钱很高吧。”
“你很需要钱吗?”栗知夏再一次抓住了重点。
07
姐姐的伤不算严重,她只是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我想从床上下去拿一下报纸。”她对沈星树解释说。
“这张报纸吗?”栗知夏把窗台上摊开的报纸递给她,那一面是泊森岛上音乐节的宣传,“你想去音乐节?”
姐姐一只手抓着报纸,没有应声。
“我们去吧。”一直沉默的沈星树忽然开口,“现在就出发,还能赶上最后一场。”
“还是……算了吧。”姐姐眼睑微垂,目光落在自己的双腿上。
但他们到底还是出发了,在天刚微亮的时候,沈星树把车开到了住院部的楼下,栗知夏帮忙把姐姐的轮椅推下来。他们开了几个小时的车,赶上了那天上岛的最后一班船。因为音乐节的缘故,岛上人满为患,沈星树租了一顶帐篷支在海滩旁的公路上,那个位置刚刚好可以看到舞台。栗知夏像度假一样开心,在海滩上跑来跑去,手里抓满了棉花糖和烤鱿鱼。沈星树远远地看着她,海风把他的衬衫吹得鼓胀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胸膛好像被风吹出悾悾声响。
“沈星树!沈星树!”栗知夏忽然大声喊起他的名字。
他起身走过去,这才看到她怀里抱了好多烟花棒,几乎都要拿不下了。
“妈妈从前常带我放烟花,只要她不开心的时候。”
“你不开心了?”
栗知夏摇摇头:“我觉得你不太开心。”
“我才没有不开心。”
“你撒谎了。”栗知夏一双眼定定地看着他,“你撒谎的时候眉毛特别不自然,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音乐节的最后一场演出热闹非常,栗知夏和沈星树的姐姐一起坐在小帐篷里听完了一首接一首的歌。有些人喝了酒开始哭起来,栗知夏就把散落在他们周围的酒瓶都丢到不远处的垃圾桶里。就在她忙着丢那些酒瓶的时候,听到舞台上的主持人报出了谁的名字。她站在垃圾桶旁,耐心地等着那个名字再一次报出来,是沈星树。
“特意带姐姐来看演出的吗?”主持人的声音似乎永远那么热烈。
“对。”
“有什么特别想对姐姐说的话吗?”
“姐姐……就嫁给我吧。”
全场突然沸腾起来,欢呼声和尖叫声连成一片。有人起哄把姐姐请上台,在得知姐姐的腿没办法走路的时候,舞台上的几个乐队成员跑到帐篷旁将姐姐抬到了舞台上。姐姐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些绯红,她既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只是沉默。而所有人都在狂吼着——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
栗知夏没有听到她最后的答复,只是现场热烈的喧嚣几乎刺痛她的耳膜。等沈星树和姐姐从舞台上下来的时候,姐姐的脸深深埋在沈星树的肩窝。栗知夏看到姐姐的后背在轻轻地抖动,她大概是哭了。于是栗知夏走开一点,站在马路边,一根根点燃她那一捧烟花。她对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人大声说:“新年快乐,嘿!”那些酒喝了太多的人就会被她吓一跳。
“笨蛋!现在是夏天!”有人这么朝她喊。
“是夏天啊。”栗知夏重复着别人的话,却觉得自己周身寒冷彻骨,仿佛心里刚刚下了一场大雪。
他们离开海滩时已经是深夜了,沈星树还完帐篷,开车载着他们去找住的地方。姐姐因为太累早已经睡着了,栗知夏还很精神地看着窗外。车子渐渐开往偏僻的地方,最后停在一幢孤单的小房子外。那幢房子不像经常住人的样子,看上去不久前才被打理出来。栗知夏很快知道,那是沈星树他们小时候的家。在玄关处换鞋时,她看到了那张照片,童年的沈星树有点腼腆地站在姐姐身旁。
在那张照片的角落里,不知被谁画了一颗小小的粉红色的心。
08
沈星树安顿好姐姐后没听到栗知夏的动静,一跑过来就看到她正在玄关处专心致志地端详那张照片。
“姐姐的腿不是有治愈的可能吗?手术需要多少钱?”一直在思考着什么的栗知夏忽然开口问道。
沈星树愣怔片刻,说出一个数字。
“你绑架我吧!让我爸爸拿那笔钱出来。”
“……”
“这些钱对他来说算不上太多。”
电话是栗知夏打给爸爸的,用提前录好的电影里的声音告诉他他的孩子被人绑架了,他需要拿出一笔钱来,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最后这句话在电影配音里显得有些矫情,但栗知夏感觉很满意。为了更逼真,她还让沈星树把自己用绳子捆在椅子上,在她的脸上和手臂上划了个一眼可见的伤口,但拍好的照片效果却并不能让她满意。
“这个伤口看上去完全不像是真的……”栗知夏一脸愁容。然后当她在院子里肆意疯长的玫瑰花丛里百无聊赖地修枝时,她就“不小心”跌进了满是花刺的花丛里。她身上被划了很多细小的伤口,血珠从里面渗出来,她兴高采烈地跑到房间里喊沈星树:“看,把这些伤口再化一下就完美了。”
她把拍好的照片发送到栗寻的手机上,还录下自己哭着喊爸爸救她的声音。而在这之前,她甚至从没喊过栗寻一声爸爸。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整个过程简单得不可思议。他们成功地在港口的垃圾桶里拿到了那笔钱,装在一个军绿色的大行李袋里。栗知夏坐在大厅的地板上把那些钱数了三遍,然后放到行李袋里堆得整整齐齐地交给沈星树。
“喏,现在是最后一步,你要放我走啦。”
他开车把她送到离港口不算远的环海公路旁:“就送到这里好了,我自己走过去。”
“栗知夏……”
“嗯。”
沈星树沉默着,不远处的海平面上波光粼粼,栗知夏看着他时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了一下,他说不出话来。
“那……再见了。”栗知夏推开车门准备下车时,沈星树伸出一只手轻轻牵住她,“谢谢你,小鬼。”
那是沈星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09
十八岁那年,栗知夏被栗寻送去巴黎学习油画。
而她同栗寻之间的恩怨之所以一笔勾销,完全是因为在她离开泊森岛之后,下船看到栗寻的第一眼,就明白栗寻完全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一个骗局,所以整个过程才会那么轻松,就像一个孩子在玩家家酒。
她还是很喜欢画风筝,画了很多大大小小的风筝,她的外国友人很喜欢那些风筝,在她二十岁生日时,他们在离学院不远处的街道上给她的那些风筝办了一个小小的户外展。而那天,随团到巴黎旅游的沈星树因为同团员走散了,正好看到那些随风招展的小小的风筝。但是他却没有看到在一只小小的风筝的背面,藏着他同栗知夏拍下的那张合影——穿着妈妈旧婚纱的栗知夏和因为突然入镜有些讶异的自己。
沈星树到底没有同姐姐结婚。
“你并没有爱上过我,你只是觉得应该向我爸爸报恩。”认真拒绝他的时候姐姐这么对他说,“你只是同情我。”
爱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是不是即使相处很短暂的时间,却无论如何也忘不掉她?
是不是即使已经很久没有见面,想起她的笑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
是不是即使已经告别在人海中,还是报着微渺的希望想要再见她一次?
沈星树想起了栗知夏。
十六岁的栗知夏,在画室里看到他裸体仍一脸泰然的栗知夏,坐在露台上放风筝的栗知夏,被困在树上哀哀喊他名字的栗知夏……还有最后同他道别时明明哭过一鼻子却还故作开心的栗知夏。
所以,在他二十五岁这一年,他唐突地决定要来巴黎这一趟。他不敢找她,所以报了旅行团,只想在她生活的城市走一圈,心里想着那就像与她重逢一样,虽然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
后来,他也没有在那小小的风筝展上幸运地遇见栗知夏,因为导游先找到了他,招呼他乘车离开。
这世界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样,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就像星星和苹果树。
落在苹果树上的星星仿佛触手可及,可如果你稍稍有些头脑,你就会知道,那有多么的,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