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而为世

国家发生动乱时,太子和陛下都着急的不成样子,无奈我是女子之身,不能给予他们一丝一毫的帮助,只能待在宫中等待政变的结束。

身居太子之位的丈夫同我说,让我放宽心,境况不会那么糟糕。党争,与我而言都是未知的东西。

​这场混乱的政治变革,身在后宫的我只知道细枝末节的最后一点,几乎尽数站在对立面的权臣们,最终都放弃了他们的坚持。

只有一人。

听到掌事的太监对此人滔滔不绝的描述,我心里充满了兴致。

据说他年龄不小了,多大尚不清楚,本是这皇城里面的人,十几年前,落个家中满门抄斩,受前太后嘱托,才留了这么一个后人。

虽说坐在轮椅上,却有魄力的很。前几日进宫的时候,他还在朝堂之上呵得那群反叛之徒面生惧色。

又说是重臣之后,几十年前在宫里有任职,一夜暴病就离开皇城了,任谁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种种说法略有出入,我只半信半疑地当个传奇听听。

直到几年后,我从一个童年旧友那里听完整了这个故事。

那真是一个挺悲伤的故事。

甲丑年十月二十三日,离政变之乱过去仅仅两个月。

1、

小村北外十几公里的林子里一片漆黑,冬儿穿着刚给她换新的草鞋,孤身一人走在这鲜有人来的林中。

许是一个人的缘故,她不禁想起很多事情,零碎而散乱的全部都和这片林子有关。

往日邻家阿爸佯装吓唬他们,就说这里有猛兽,比两三个人还要大,一口就能把人的脑袋咬下来。她想着,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一阵阴风刮来,她冷不防地打了个哆嗦。脚下忽然踩到一个凹坑,把她吓的不轻,等到扶着一边的小树站稳时,她低头一看,瞧见了地上浅浅的车辙印。

终于找到了,她轻笑着抬手擦擦刚才被吓出来的冷汗,沿着车辙印继续往前走。

府宅就藏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竹林里面,她按照东家给的方位一路探寻至此,心中虽恐惧,但想着那十几两白银,便鼓足了勇气。

待走到宅子近处,便爬上一棵树,琢磨着翻墙进去,她攀在院墙上朝里看去,府宅阴森,未点几盏灯。

“你是何人?”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严肃的男人的声音,来不及反应更多,就直接摔了下去,肉体重重地撞在墙头,翻滚着着地,她双手抱头,躺在地上等待那男人的动作。

身后是他落地的声音,只等片刻,自己便被人揪着衣领高高提了起来。

“放开我。”她忍不住张口为自己争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间府邸,内院的房门全都紧闭,只院子里几盆枯萎的花草算是唯一有点生气的。

一个奇怪的地方,她暗自揣测。

“我再问一遍,你是何人!”身后高大的男人对她的沉默不语有些着急上火,伸手抽出配剑,搁在她脖子上,似有杀人灭口的意图。

她闭口不答,盯着眼前的利剑用力的咽了一口口水,没想到东家的差事竟如此凶险,若是回不去了,阿娘可如何是好。

“松开,来者皆是客,不得无礼。”正中间的房门被人打开,说话的是那位坐在轮椅上的大人。

“大人,这深更半夜的,此女鬼鬼祟祟的出现在墙外,必定有诈。”提着她的男人声音洪亮,震得她耳朵有些疼,抓着衣领的那只手逐渐收紧,她都有些喘不过气。

那个男人还是一副很温和的样子,吩咐道:“放下来吧,我问几句话。”沉着冷静的嗓音,让人感受到这个人本心不坏,这么一想,真不知自己领的这差事是何意味。

侍卫手上一松,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哼着后退几步,右手一直握着佩剑,准备随时将她斩杀于剑下。

直到扑通一声跌在地上,她才腾出手,摸了摸脸上刚才撞到墙檐的地方,忽然的疼痛让她忍不住轻声哼哼。

“你认得我?”男人敞开房门,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夜月之下,又问:“若不识得我,姑娘深夜造访,可有要事?”他说话不紧不慢,一双深色的眸子在黑夜中浸得发出光来。

她抿了抿嘴唇,说了些不知所云的话:“我,我叫冬儿,住在南边黄田村。阿娘重病,听村里人说这林子里有能治的良药,我便深夜来采,谁知竟闯进了大人的府邸。”

话语听起来诚恳朴实,冬儿往日在宅子里待过一段时间,所以并不惧怕大人们。

沈君理颔首,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外人是如何传我这间宅子的,你能进来也是一种缘分,我让侍卫跟着你采草药,寻到了便早些回去吧。”他不善于应承这些关系,说罢便推了轮椅准备关门。

“大人!”眼看着身后的侍卫打算抓着自己扔出去,心一横就跪在了地上,眼中连忙挤了几滴泪水出来,哭喊道:“我听街上的人说,这林子里有一位深居的大人,颇受太子大人的青睐,于是琢磨着若是能到大人府上做做工,也是个不错的差事,白日做工忙碌,遂深夜前来。”

冬儿说着自己的原由,身子跪得直直的,想着自己老老实实一个农家女,没事抢这种不知来由的差事做什么,脑子里根本不知该如此去圆现下的境况。

转而又想到病榻上的阿娘,原本硬逼着自己流出来的泪水反而真真地痛哭起来,忍不住一边跪着给大人磕头,一边伸手抹脸上的泪水。

“你也是个傻的。”沈君理伸手整理腿上的薄毯,眼中复杂的看着院子里狠狠磕头的女子,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我身边缺个女婢,你白日里在市集上瞧了什么新鲜的,便傍晚过来同我说说吧。”

他隐居的这些岁月里,除了一众侍卫便鲜少见过闲人,往日里住在高门大宅里面见惯了权谋斗争,今日却被一个天真的不知该如何描述的女娃娃给说动了。

不该如此呀。

未待侍卫出言阻止,他便关了房门,继续着这一方小院的宁静。

侍卫觉得真是奇怪了,这姑娘为何对这种工钱极少的工活感兴趣,明摆着就是外头那些企图谋害大人的奸臣贼子派来的,大人莫不是瞎了不成。

他整天就蹲在那女子的近处,只等大人一声令下,便把那个对大人动手动脚的姑娘给扔出去。

2、

“阿虎~别总在树上呆着,一起下来吃饭。”冬儿总是自作主张地指挥他,还喜欢给他取奇怪的绰号,据说邻家阿爸形容的老虎就是长他这样的。

要不是得在这里保护大人,他一定会赶去那个村子,然后把这个叫阿爸的捶个够。

“给我留点,我在树上再守一会儿。”他没好气的哼哼,嘴里叼着一根刚从树上扯下来的竹叶,眺望着远方。

“好嘞”姑娘把手上刚做好的饭菜摆上桌,同沈君理聊起来:“要不然叫阿虎下来吧,他一个人蹲在树上吃饭怪可怜的。”

男人听了轻笑几声,端起了饭碗,斯文优雅地开始吃起来,生活拘谨的就像从书本里钻出来的,和那些三妻四妾的总喜欢揩婢女油的大人们不一样,清心寡欲四个字来形容他一点过错都没有。

“他的职责便是如此,就像你整日为我洒扫这间院子一样。”他淡淡的口吻像极了训责她的阿娘,只求她做本分之事。

 “大人说的是,冬儿想起来大人的药还放在炉子上热着,现在怕是快好了,待我去取来。”说完便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提着裙摆急冲冲地朝厨房走去。

等女子走远,男人瞧着这院子里纤尘不染、干净透亮的模样,朝侍卫挥手,召他前来,苦笑,:“饭菜是没有问题的,你且安心的吃便是。”

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若是没有那些早年残害他的人,如今的沈君理应该会是高人一等的将才,父亲早就说他聪慧过人,必能成一番事业。

但二十年前被人谋害后,只能拖着日渐虚弱的身体在这荒郊野岭苟延残喘。

心中事情全无,空留一颗报国之心。

寒夜凉冷,年少的自己只能蜷缩发抖,没办法扯来一件外衣为自己御寒。山野粗食,就算难以下咽,他也只能大口吞进。

好不容易熬过了二十年,朝廷的人来请自己入世,摆平朝堂动乱,但是各方势力虎视眈眈,都希望置他于死地。

也好,就算是带着目的潜伏,至少也让他觉得自己至少不是隐身一人。

片刻,冬儿端着药盏前来,看见自己饭碗里的锅底饭全都到了大人的碗里,心中一惊,连忙快步上前,把药盏置于桌边,伸手夺下了他手中的饭碗,随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冬儿与大人同席,已然是僭越之举,大人此举岂非折煞了奴婢。”她低头正看着大人清瘦的双腿,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想来贵门公子一朝陨落该是受到众人排挤,才会落得现在的贫寒。

“那你且说说,如何僭越,我一无门府,二无官职,家中上无双亲,旁无女眷,就几个看门侍卫作陪这岁月。我可不比你好上许多。”他的话语中尽是苦涩,咽下口中的饭壳尚不是什么陌生的事情。

“但大人是大人,冬儿是女婢,本就该有尊卑之分,大人身虚体弱,应吃些更好的吃食······”她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自己脑中好像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连忙住了嘴,不肯再多说一句,只认真的跪在他跟前。

沈君理瞧着她一脸真挚的模样,严肃的话竟不知从何说起,原是自己先立了规矩,还冤她,真是糊涂了。

“女婢论不上,家门贫寒,工钱也并无几钱。”说着便让阿虎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我承你的情,你也当承我的,这院里的生气是你带来的,我很感激你。”

他看着院里盛开的几株鲜花,不知道怎么,觉得这样,自己才是活着。

3、

连绵的春雨下不停,本身子就很弱的大人,终究还是病倒了。

沈君理让姑娘别太担心,像他这种人能多活一天都是奢侈。

她连忙呸呸呸了三声,然后狠狠的揪了阿虎的手臂,骂道:“大人福大命大的都是被你咒成这样的!”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逻辑。

侍卫无奈地瞪着她,翻了个白眼回答:“我只是个传话的,我的小祖宗,大人安慰你你就接下了,反驳个什么劲,你若是有本事,进去照顾着呀。”

是那人的傲气,他旧疾复发的时候,不太愿意给他们瞧见。

这些身旁照顾着的只能替他煎好药,然后把它摆放在他床头的梨花柜子上。那个柜子都发霉了,不用猜也知道房间里的味道得多难闻。

“阿虎,你给我开门,我得进去。”她急切的同阿虎说道。

阿虎一听,立马回嘴:“你就在这里等着,等不得便早些回了家,待明早一来,大人便能好了,往日里都是这样的,别让我难做。”

“大人说过我不是奴婢,我既不是奴婢,你便也管我不得。” 房门本是虚掩着的,她伸手一推便走了进去,阿虎看见她进去了,便也不多加阻拦,心知现下大人身边是需要人照顾着的。

只盼她不要辜负了大人的托付。 

“你进来做什么?”沈君理觉得胸中疼痛难忍,只简单的说了几个字就又开始咳嗽不止,声音也不似往日里有气力。

“大人病得这样厉害,没人照顾着可不行。”她一改往日俏皮活泼的模样,话语中的焦急是怎么也隐藏不去的,看见他已经湿透了的鬓发,连忙把之前打好的热水端进屋。

“我身子都这样了,回天乏术,就着几碗药也只是苟活在这世上。”

他边说边大口的喘气,好似呼吸不过来,向来整洁的衣领也是大大的敞开,腰间的衣带像是会束缚住他一样。

“那也请大人再多坚持些时日,大人心中是有大抱负的,可得实现了才不枉此生。”冬儿说罢便将桌上早已凉透了的药端出去,打算去后厨再热上一回。

冬儿才走几步远,就听到榻上大人的问话:“你都自身难保,护着我又有何意义?我与你而言,算不得什么,不必如此费心。”

病中的他从不示弱,许是这样做了也不会有任何人垂怜他。

“我本一介草民,在这乱世之中只求安生。可大人同我们不一样,我再愚钝也是能瞧出来的,冬儿不愿做大人的绊脚石。”

她低首看着门外石阶缝里新冒出来的嫩芽,心中隐隐作疼。

“大人且休息片刻,我热了药便回来。”她不知从何时开始心中便藏了别的心思。

阿娘同她说的不可觊觎不能觊觎的人,但她觉着,对一人好,不多求些旁的,也无过错吧。

待她走远,屋子便又冷了下来,床榻已陷入高热的沈君理忽然盯看向她离去的方向,眼神中尽是痛苦。

佛曰,不可说。

4、

阿虎同她讲,大人以前是一位风度翩翩,气宇轩昂的美男子,还未成年就有许多姑娘抢着上门定亲。

“她们真是很肤浅。”她听了有些不舒服,想着若是已经定了亲的,在大人出事之时再退婚,岂不是很丢人,一向骄傲的大人得多难过。

阿虎又说:“当时大人被人陷害,差点连命都没了,哪里还会想那些,只要能活下来就是好的。”

这样一说,她又变了一种想法,对那些见风就是雨的姑娘们,不再那么敌对了。

好像还有一点庆幸。

美美地想着,她大步朝着田野小径走去,田里的秧苗还没冒出土,难熬的冬天总算是要过去了。

只是不知道阿娘,还能再呆上几个春秋。

今日是去东家那里复命的日子,之前接下的工活自己也已经完成了,她琢磨着领了赏钱便再也不做这样害人的事情了,大人活得辛苦,世道不该如此不公。

东家是左相府里的管家,见冬儿姗姗来迟,面色全然严肃地呵斥道:“让你做的事情,你可都做好了?”

“东家让我每日掺的药,我都掺了进去,也亲眼看着他尽数服下。”

她每日都往沈君理的药盏里多添了些旁的东西,她隐约猜到那应该是毒药,大人的身子在喝了药之后越发地弱了起来。

“既如此,拿上新的药回去罢。”东家摆手让她离开,并不多问些旁的,许是自有别的法子来验证她的忠诚。

“东家,这药是害人的吧。”许是慢性毒药不见效果便要换上毒性更烈的,她家大人那样孱弱的身体哪是这样任人糟践的。

“左相府岂是你这等小娃娃惹的起的,既接了活便尽心尽力的去做,别想些不该想的事情,你阿娘可等不得更多时候。”

管家冷哼一声,挥手让小厮把备好的药塞入她的怀里,补充道:“你娘亲的病已经好了大半了,今日可回去探望一番。”说完便领她去了城北的医馆,她阿娘被安置在那里,等着左相府好生的诊治。

她看着病床上已经有了些气力的母亲,一时间不知该作何选择,无论怎么走,心中都如同针扎一般疼。

“冬儿,你都好久不曾来看过阿娘了,在新东家那里上工,可有受累?”阿娘害病已有些岁数,也是同大人一般清瘦。

冬儿伸手用力的地抱住阿娘,忽然哽咽了起来,问到:“阿娘,我害了人,该如何做才好。”

阿娘看着怀中的孩子,轻叹一口气回她:“冬儿是个好孩子,偶尔犯了错事不打紧,及时回头便好。”

她心中更难过了,抱着阿娘又哭了好一阵子,大约是遇上了一个两难的境地吧。

素不相识的大人害不得,生养之恩的阿娘弃不得,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大人说,不用为我想着什么,女儿家置身于乱世中自保最要紧。

阿娘说,阿娘不想让冬儿担忧,生死都是命数。

5、

近日,冬儿总是会陷入沉思之中。

譬如,为大人研墨,研着研着便看着桌上的笔搁落下泪来,又或者在饭菜中将糖用作盐,将醋错放成酱油。每每阿虎想敲她脑袋嘲她一番时,都会被沈君理拦下。

“可是两头做工,觉着疲乏了?”他放下手中的毫笔,突然沉声问她。

女子听闻,恍然从心中的困境逃脱出来,堪堪回:“阿娘近日身子不大好,冬儿有些担忧罢了。”

 “家中长辈的确重要,这几日便在家好生照顾,等她好些了再来也不迟,亦或推了我这边的差事。”

他说这话时,语气也是毫无波澜的,似不在意她的到来一样,亦不留恋她的离去。

她不回答,低首捏着墨石,重复的在砚台上划着圈儿。

“想说的时候再同我说吧,我不逼你,你也不要逼你自己。”

大人轻叹着瞧着她一脸黄瘦的模样,抿紧了唇,收回目光,将心思都放在半月后的回朝任职的事项准备中。

by/堆糖

尽管还未到初春,林子里的树木却早有发了枝芽的,枝头一片又一片郁郁葱葱,是一年新事项的好兆头。

她为大人冲开旧茶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落了泪,沉声道:“阿娘怕是熬不到初春了。”

东家发现了自己将药偷偷换了,不仅断了阿娘的药,还把阿娘从医馆丢了出来,若不是有一日做工时忽心生慌乱,回去偷摸着瞧了一眼,怕是阿娘横死街头自己还全然不知。

他抿着唇,反问她:“前几日你挨打了也是那边受的么?”

他不问并不代表他不知情,那些人不敢明目张胆针对他的人,却想了个这样的法子。

冬儿愣了一愣,脸上的泪水还来不及擦便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胸口处更是疼的厉害:“大人待冬儿宽厚,冬儿给大人做牛做马三世也难报答大人的恩情。”

她闭上眼睛,眼中浮现出大人和善的面容和阿娘慈爱的脸庞。

“这世道太沉重,你顺势而行便是,无须为了我吃这些苦头。”他每多说一个字,胸口中都有一丝难以压制的情愫往外迸发,想说的很多,怕她痴傻听不明白,但却什么都不能说瞧。

她这般折磨自己,实在不忍。

她看着身体已大好的大人,敛了感伤张口问道:“大人说的冬儿都记下了,只是还有一事未曾满足阿娘,想请大人帮帮我。”

“何事?”沈君理写字的手在空中顿住,仔细听她的愿景。

“阿娘付不起媒婆的银钱,无处给冬儿说媒,病中还郁郁寡欢,冬儿求大人杜撰一纸婚书,让我骗骗阿娘吧。”

她说着眼眶又红了不少,乡野粗人并无什么繁琐的礼节,和对家谈好后,找个先生写上婚书便可,只是这事关重大,旁人不敢胡诌。

他偏头看向她,蹙了眉头,张口斥责:“胡闹!”

这一拒绝,她眼中的泪珠儿直接就落下来了,似是心虚一般不敢看他,放下手中的物件,再一次跪在了地上,泣不成声:“大人,我只求阿娘一个心安,绝无旁的念想。待了了阿娘的心愿我便远走他乡,再,再不出现在大人眼前。”

她是有何颜面敢求日理万机的大人操心她这种粗鄙的市斤小人的琐碎事情,愧疚和悔恨一起冲上心头。

沈君理撇头不再看她,不知是何原因忽然气了起来,紧咬着牙关不发一语,握着笔的右手紧了松,松了紧。

最后像是妥协了般输下阵来,从一旁的架子上扯下张上好的宣纸,又急又快的写上几十个个字,而后像是不肯再看一眼的模样,伸手递到了她面前。

“走了也好,盛世之前都休要回来。”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中积攒了许多时光后,奋力从他身体里挣脱出来的,用尽了余生了气力。

冬儿接下那张薄纸之后,重重地朝他磕了三个响头,还是动不动就落泪的模样,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座院子,这片林子。

6、

“阿娘,我回来了,今日身子可感觉好些?”

冷风吹了一路,总算是将她心中的留恋与不舍压抑的干净,只盼望着明儿一大早去集市上找找新的工活,给阿娘换些草药回来。

阿娘躺在的塌上并未回她,许是久病受累,昏睡了过去。

“我带了个好消息想要说与你听,你可做好心理准备,可别被我吓坏了。”她语气轻快,慢步走上前为阿娘掩被角。

谁知走进一瞧,看到阿娘的胸前已是一大片红英,左胸处正直插着一把匕首,一瞬间的欢愉便被击得粉碎。

“阿,阿娘?”

冬儿这辈子也没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喉咙堵住了一般发不出声响,腿一软跪在床边,紧抱着阿娘仍有些温度的身子,企图将她唤醒。

“阿娘你醒醒,这到底发生了什么?冬儿……冬儿知错了,冬儿再不敢去做害人的事情了,是冬儿对不起阿娘。”

她说半句便要停上好一会儿,脑中有千万句责骂自己的话语,令她头疼欲裂。

这段时间愧对阿娘、愧对大人的思绪已经将她压的喘不过气来,如今见到这一幕,神志已然尽数崩塌,不过片刻,冬儿便近乎哀嚎的放声恸哭。

门外听到哭声的邻家阿爸站在门帘之后长叹了一声,同她道明事情的原委,“冬儿啊,不久前左相府的门头过来寻你,说是问问之前交你差办的事情做的如何了,我们乡野之人不敢同他们抗衡,你莫怨恨。只是你阿娘一心向你,不肯向他们透露了你的行踪。”

冬儿听见这话语,逐渐止了哭声,轻声的说道:“他们寻我做什么,我是能替左相杀了朝中大臣,还是能助了他的仕途?我不过命如草芥的小人物,为何?为何如此?”

不过人世浮生的一粒烟尘,于谁都是无足轻重的。

“你阿娘将你视如珍宝,可不要自寻死路,活着才是正道。”邻家阿爸语气凝重。

“今日上街,大家都说朝廷动荡,街上那些人还在寻你,你一个女娃娃赶快离开这里吧,你阿娘的尸首我替你裹挟了。”说罢上前将她拉开。

她却听不大清这些话,脑中混沌不堪,大人的叮嘱,阿娘的叮嘱一句一句重新浮现在耳边,每一个都是要她夹着尾巴做人,没人问过她心里究竟是什么打算。

心知自己救不了阿娘的时候,作为女儿的她又躲在被窝里急了多少个夜晚,那东家骗她去做了卧底之事,就没想过放她一条生路。

将剧毒之物掩埋于泥土之下的时候,她便再不肯伤害大人分毫,除此之外还增添了更多的思绪。

见不得他孱弱的身躯还要顶着初春的寒风在院里书写,见不得他因咳嗽难止而彻夜难眠,更见不得他已然分身乏术了还要护着她的安危。

世事竟如此疾苦。

思此,冬儿缓缓闭上了眼睛,忍着心中剧痛,松了阿娘的尸身,对邻家阿爸说道:“我即刻便离开,不再给这偏安一隅招惹麻烦了。”

随即起身出了这简陋的小间。

by/堆糖

这日是甲丑年腊月廿五,离大人回朝还剩十日整。

7、

后来的事,作为太子妃的我是再熟悉不过了。

那年沈君理于游园灯会入主侍郎府邸的途中受到左相势力的谋害,左相谋划的计策同几日前上门寻我的冬儿说的一模一样。

等到事发当日,夫君听闻消息,派人赶往侍郎府的时候已经晚了,从东厢蔓延开的火势已经把大半个的宅子都点着了,混乱之中谁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那位能救乱世于水火的奇才本应该发挥出他应有的作用。正当这么思忖之时,侍女同我禀报,说冬儿带着侍郎大人在小门外等着。

我惊讶,赶去,瞧见冬儿满脸的灰烬,身上背着一个身材比她大上不少的男子。那人披着巨大的兜布,脑袋无力的靠在她的肩头,看不太清楚模样。

冬儿看到我便着急的奔进府里来,嘴上哀求:“娘娘,只有这里能护他周全,求娘娘救他一命吧。”

我无法想象她是怎么把沈君理从侍郎府一步一步背到这里来的,只为了丈夫,我也会竭尽全力去帮助她。  

过去的十几年里,沈君理并无亲眷婢女,我不知道昔日家中的侍女冬儿是如何同他牵扯在一起的,但当我看到那人醒来,只肯让她一人照顾着,而这冬儿也是一门心思扑在了他的而身上,心中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这乱世之中,大家都顾着自己的生死,他们之间的感情实难可贵。

冬儿为了躲避左相的追捕,自毁面容,早就不是往日清秀的模样了。

沈侍郎逃不过天命,来年便轰然长逝,离世之前推行的正元变法使新朝迎来盛世。

冬儿以侍女身份陪他度过了人生的最后的岁月,任旁人如何劝说都不肯答应和侍郎的婚事。沈侍郎以自己已有婚约为由,拒绝了所有上门求亲的媒人。

而关于那随口拟定、用来应付长辈的婚书,那封冬儿一字不识的誓言,我至今都还记得。

不揣寒微,仰攀高门。眷姻弟暨子沈君理现年三十九岁顿首。

谨遵玉言,愿结秦晋。眷姻弟暨女方忍冬现年二十岁顿首。

— END —

文/沈深谂

图/堆糖

发自/大傻姑娘(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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