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遭蒙古军攻占过的城市,几乎都未留下有用的东西。从蒙古人手中死里逃生的地理学家雅古特.哈马威(Yaqut al-Hamawi),在蒙军入侵后立即写了一封信,信中生动描述了美丽豪华的宫殿,如何遭蒙古军「像抹去纸上字迹般从地上夷除,那些住所成为毒枭、渡鸦的栖身之所;在那裡,长耳鸮的叫声此起彼落、相互响应,在厅堂裡,风在呜咽。」
成吉思汗的恐惧传播学:学者的字比战士还要强
在穆斯林眼中,成吉思汗成为残酷无情的象征。该时期的编年史家记录了成吉思汗所说的一段话:「男人平生最快慰之事,莫过于征服敌人,将他们赶着走;莫过于骑走他们的马,夺走他们的财物;莫过于看到他们挚爱的人泪流满面,将他们的妻女紧抱在怀里。」老实说,他不大可能说出这样的话,但成吉思汗对这种不实描述不以为然,似乎反倒还加以煽风点火。
他碰到任何东西,都喜欢发掘其用处,因此他想出一个非常管用的方法,利用高识字率的穆斯林人民,让毫不知情的敌人转为左右舆论的利器。
他深知散播恐怖印象的最佳手段,不是战士的行为,而是文书与学者的笔。在报纸尚未问世的年代,知识分子所写的东西是左右舆论最有力的工具,而在成吉思汗征服中亚之役中,他们就做出了颇大的贡献。蒙古人形同有了一部宣传机器在叫嚣,不断夸大敌人战死的人数,消息传到哪裡,就让那里的人心生恐惧。
1221年8月,西征中亚之役只进行了一年,蒙古官员就要高丽子民送上十万张他们着名的纸。索求这么大量的纸,显示随着蒙古帝国的扩张,蒙古人所要记录下的东西正急速增加,也表示蒙古人着力于写下自己的历史。纸渐渐成为成吉思汗最强大的攻敌武器。他无意记录下自己的丰功伟业,无意要人撰文歌颂他的过人本事,反倒让人四处流传他和蒙古人如何凶残、多么令人发指的故事。
每征服一座城市,蒙古人就从降众中组成代表团,前往尚未征服的城市,让那些城市的人知道,成吉思汗麾下近乎天兵天将的战士,其行径恐怖之程度是多么空前。从多位编年史家所记录下的目击者证言中,今人仍可感受到这类流言的震慑效果;像是其中一位名叫伊本.艾西尔(Ibn al-Athir)的史家,蒙古人西征中亚这时期,住在摩苏尔(Mosul)。摩苏尔位在今伊拉克境内,在当时差一点也遭遇蒙古军的兵役。他在个人著作《历史大全》(al-Kamil fi at-tarikh,英文名为The Perfect History或The CompleteHistory)中记录了数则难民的陈述。
最初,伊本.艾西尔似乎不大相信这些陈述:「我听到几则关于鞑靼人多么恐怖的事蹟,但听的人根本就不可能会相信。」但再听人谈起后,他立刻就开始感兴趣了。「有人说他们(蒙古人)只会派一个人进入村落或城中某个住了许多人的地区,然后把人一个接一个杀光,没有人敢起来反抗。」另一则陈述则说︰「他们其中一人抓到一名男子,但身上没有武器可以杀他,于是对这俘虏说:『把头贴在地上,不要动』,俘虏照做。接着这名鞑靼人离开,取剑回来,立即将他杀掉。」
每打一次胜仗,就释出一波新宣传,成吉思汗天下无敌的形象四处传开。对于安全无虞、蒙古铁蹄所及的距离之外的人来说,这些传闻似乎无稽,但对当时的整个中亚,是极为强烈的震撼。伊本.艾西尔哀嘆,蒙古人的征服,等于是「宣告予伊斯兰教和穆斯林致命一击。」
他带着些许激动,继续写道,「噢,若母亲尚未生下我,或者灾难降临前我已死,已遭遗忘,那该多好!」他会同意将这些血腥事迹一五一十写下,只是因为「很多朋友极力怂恿,要我把它用文字记录下来」。他宣称蒙古人入侵是「自全能的主创造了阿丹(译按:即圣经中的亚当)以来,全人类所曾遭遇过……最严重的浩劫,最惨的灾难,而穆斯林受害尤烈……」
他说蒙古人入侵前,史上最惨绝人寰的屠杀,降临在犹太人身上;但蒙古人对穆斯林的攻击还更惨不忍睹,因为「他们单单在一座城裡所屠杀的(穆斯林),就比雅各的所有后代(译按:即犹太人)还多」。唯恐读者仍不采信,伊本.艾西尔承诺将于书中详实叙述「让所有人闻之会惊骇万分的(蒙古人)行径,且如上天所愿的,将这些行径的来龙去脉,巨细靡遗呈现于你们眼前」。但这番慷慨陈词,其用意似乎在激起穆斯林同胞的同仇敌慨之心,而非在如实记录下蒙古人征服的始末。
死亡当策略,精心制造的「蒙古恐惧」
成吉思汗军队以旷古未有的速度大肆屠戮,几乎把死亡当作一种策略,无疑的把它变成制造恐惧的精心手段;但在某个方面,他们的行为却出奇地异于当时司空见惯的作为。蒙古人不拷打敌人,不会伤其四肢器官成残。那时期的战争,往往是以恐怖程度来较量高下,当时其他统治者运用一种简单而野蛮的战术,亦即透过公开严刑拷打或毁伤四肢、器官这种令人发指的行径,让敌人心生恐惧。
1228年8月,与花剌子模苏丹儿子札兰丁(Jala al-Din)交战时,400名蒙古军落入敌军之手,他们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活命了。敌人将这批蒙古战士带到附近的伊斯法罕(Isfahan),绑在马后,在市街拖行以娱乐该城居民。这些蒙古战俘就在这样公开玩弄下惨死,然后拖去喂狗。
如此公开折磨,让蒙古人永远无法原谅该城的居民,而该城最终也为此付出代价。
还有一次蒙古军败于波斯人之手,波斯人将钉子打进蒙古俘虏头部,即蒙古人所认为灵魂的所在,将他们处死。一世纪后的1305年,这样的惨事重演;该年,德里苏丹把处死蒙古战俘当成公众娱乐表演,让大象将他们活活踩死。然后他将战死或被俘的蒙古军首级割下,堆成一座高塔。
从中国到欧洲,文明国家的统治者和宗教领袖,都用这些令人发指的示众方式,让人民心生恐惧而乖乖听话,让潜在的仇敌心生骇惧而不敢行动。
从日耳曼历史上、文化上最伟大英雄之一,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红胡子」腓特烈(Frederick Barbarossa)身上,最能清楚看出西方人如何利用恐怖气氛。1160年他征讨在现今意大利北部的,伦巴底人的克雷莫纳城(Cremona)时,做出一连串愈来愈令人发指的恐怖行径。
他的手下斩下敌俘的头,在城墙外将头颅当成球来踢;克雷莫纳守军见状,将日耳曼战俘带到城墙上头,在城外日耳曼同袍面前断其四肢。日耳曼人抓来更多战俘,集体吊死;城中官员则将剩下的战俘吊死在城墙上头,以为回应。双方不是直接兵戎相向,而是竞相升高恐怖等级。日耳曼人接着集中所俘虏的孩童,将他们绑上原本用来击破城墙城门的投石机,靠着这些大型攻城机器的抛射威力,将他们活活抛向城墙。
相较于当时文明国家军队的骇人行径,蒙古军不靠行径的凶残,而是靠他们克敌制胜的速度、效率,靠他们似乎完全视有钱有势者的性命为无物,使敌人心生恐惧。蒙古大军从东方出征时,就令人心生恐惧,但他们的征战更值得大书特书之处,在于打败一个个强大军队和一座座看似无法攻克的城市,所创下旷古未有的军事成就,而不在惨无人道或意在夸耀的以公开的残忍行径威吓敌人。
对降者仁慈,敢反叛一样屠城
蒙古军对待投降的城市非常温和、宽厚,让城民一开始觉得蒙古人根本不像先前所听闻的那么骇人,进而天真的怀疑起蒙古人在其他方面的本事。投降后,许多城市乖乖臣服,但一待蒙古人远离,即叛乱造反。因为蒙古军只留下一些官员治理,未派驻军守城,城民因此将蒙古人的撤军误认为是软弱,认定蒙古主力部队绝不会再回来。
蒙古军对这些降而复叛的城市,毫不留情;他们迅即回师,将叛乱者悉数消灭。城市毁得够彻底,就不可能再造反。
其中一例,阿拉伯诗人、数学家、天文学家欧玛尔.海亚姆(Omar Khayyám)的故乡你沙不儿城的居民,就受到蒙古人极惨烈的屠杀。该城居民叛乱,与前来平乱的蒙古军激战,成吉思汗女婿脱忽察儿(Tokuchar)中箭身亡。平定该城后,为报复,以及向其他城市杀鸡儆猴,成吉思汗让当时已怀孕而丧夫的女儿恣意报复。据说她下令杀光全城,1221年4月,部队遵令大开杀戒。
根据数则广为流传但未经证实的说法,她下令部队将居民尸体的头颅依男、女、孩童分开,堆成三座金字塔;后来据说她还下令将城内猫、狗、其他所有活着的动物全数杀掉,让这座害死她丈夫的城市成为死城。
对成吉思汗个人而言,最伤痛的事发生在阿富汗巴米扬(Bamyan)美丽山谷的一场战斗。巴米扬是佛教圣地,有着世界上最大的佛像。古代信徒在山壁上雕出巨大佛像,蒙古人看到这些巨佛,心中作何想法,不禁令人好奇。在这场战斗期间,成吉思汗最宠爱的幼孙木秃坚(Mutugen)中箭身亡。成吉思汗比男孩父亲察合台更早收到死讯,于是命察合台前来,先要他不可哭泣或伤心,才告知这噩耗。
成吉思汗一生公开哭过许多次,而且都是为了小得不能再小的事由而哭。
他曾因恐惧、愤怒、伤心而哭,但面对最爱的人死去,成吉思汗不要自己和儿子流下泪水,显露出哀痛。无论何时面对困难或个人苦痛,成吉思汗都将其透过战斗来解决或发洩,用杀戮代替哀悼。他化哀痛为愤怒,并把怒火烧向这山谷的居民。不论贫富、美丑、好人坏人,无一幸免。最后这山谷由哈札拉人(波斯语意为「一万」)在此定居,他们自称是成吉思汗某万户部队的后代。
蒙古真的杀很多人吗?数字会说话,但可能说谎话
蒙古人摧毁掉许多城市,这点毋庸置疑,但过去史家所断定遭屠杀的人数,却不仅是夸大或虚构,而且还很离谱。波斯编年史记载,在你沙不儿一役,蒙古人所杀掉的人数,不只多且惊人精准,达174万7,000人,超过也里城遇害的160万人。
朮兹札尼,这位可敬却强烈反蒙古的史家,则提出更为离谱的说法,称也里城总遇害人数达240万。后来,较为保守的学者,推定成吉思汗入侵中亚的五年期间共杀了1,500万人。但即使这一较平实的估测,都代表每个蒙古人得杀掉百余人。至于其他城市受屠人数的夸大数据,则表示每个蒙古士兵得杀掉350人。当时的中亚若住有这么多人,大概就可轻易击退入侵的蒙古人。
数百年来,这些数据被当作真的,而且一再引用,但其实毫无根据。光是要杀掉这么多牛或猪,体力就吃不消,况且牛或猪还是乖乖等着让人杀。
整体来讲,那些据称遭到蒙古人毒手的,其人数是蒙古人的50倍;若真有这么多,蒙古人来时,他们很可能已经跑掉,而蒙古人也无力拦下。检视曾遭蒙古人征服之城市的废墟,发现它们的人口几乎都不到前人所推断死伤人数的十分之一。这些地区干燥的沙漠土壤,保存了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遗骨,但从中都找不到有那据称遭蒙古人屠杀的数百万人的痕迹。
与其称成吉思汗为屠杀者,称他是毁城者毋宁更为贴切;因为他将整座城夷平,除了报复或令敌人生惧之外,常常是为了战略理由。为了重新打造横跨欧亚大陆的贸易路线,他大刀阔斧,摧毁位在较不重要或较难进入之路线上的城市,将贸易活动导入交通较方便而他的军队可轻易掌控的路线上,成就斐然。为了将某地区从贸易路线上扫掉,他把该地区的城市彻底摧毁,夷为平地。
除了有计划的摧毁掉某些城市,他还大费周章破坏灌溉系统,以期能让一大片地区的人口大幅减少。没有灌溉系统,村民、农民便自然离开,农田就废耕,恢复成牧草地。这就可以腾出大片土地,供随军队而来的牲畜使用,且留为备用草地,供日后征战时使用。
一如离开华北回蒙古时,他纵马践踏翻搅农地;成吉思汗始终希望有一块不管撤退或前进都畅行无阻的无障碍地区,好让军队随时可替其马匹和其他赖以克敌制胜的牲畜,找到充足的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