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更潇潇雨落(五)

13

在4月7日的日记里,我这样写道:“如果做一个比喻,他像是新融合主义音乐,开场交杂着交响、电子、古风,精彩纷呈,第一遍听让人觉得有些纷繁,甚至难以享受,第二遍听时便能感受到节奏的鼓点,安静而沉稳,第三遍听方才能感受到曲子的结构,纷繁交错之中,竟然有着完整而统一的尺度,第四遍终于能听出情了,总觉得带些淡淡的孤独与悲凉”。

旁边的潇潇正看在数学优化练习册上愁眉苦脸,我观察到,20分钟内他至少趴倒在练习册上三次了。我还记得,刚刚认识的时候,他第一个来问我的问题,就是什么是独立事件。

那时候他对我充满了好奇心,因为当时他来班里时我刚好考了第一名,所以总是带着点谨慎的尊重,说话也小心试探。

现在可不同了。他已经开始嘲笑我地理课上画的全国铁路图好丑,弯弯曲曲地直线都画不清楚;不会写的数学题都拿去问我同桌彭影,然后揣测我也不会,拿了我的演算本趴到我桌上骄傲满满地向我炫技,非要给我讲;每天晚自习和我坐在一起写作业,非要比比速度和正确率,考试还要比比英语成绩。我可不想输给潇潇,所以总是比从前更努力。

潇潇也比从前更加努力,他越来越适应在文科的生活,也早和班上的同学们打成一片了,他的成绩也越来越好。原本他也很是聪明灵秀,于是很快,成绩就上升到班里的前十名。

坐在班里最后一排的女生都是艺术生们,她们平常学文化课也爱打扰纪律,没事总传些有的没的八卦消息,我不爱和她们打交道。

但最近她们却频繁地喊我到后面去,我心里犹疑,也不知道她们要做什么,结果次次都是问些生活上无关紧要的事,要么就是你晚饭在哪吃回家吃吗?要么就是你这件衣服在哪里买的。

我觉得很奇怪,但是总想既然人家喊了,我也给个面子,不然显得我好像很傲气似的。每次我回来潇潇都会看看我,但什么也没问。

14

我们班主任是个怜爱家里条件不好的同学,不以学生父母贫富论断学生的老师,称得上是一身正气。

坐在潇潇前面的一位女同学叫胡芳,是个住校生,同为住校生的我的同桌彭影曾经告诉过我,胡芳母亲生她时难产去世,父亲也不久前意外死亡。

可是胡芳虽然父母双亡,却一直努力学习,平日低调行事,沉默寡言,班主任很照顾她。虽然她从不开口说自己的家境,可坐在她身边的同学也几乎都知道,大家都对她和善又友好,潇潇和我也是一样。

语文课时,她曾鼓起勇气站起来说自己的梦想,她说她想好好上学,将来考个好大学,从农村走出去,过上好的生活。当时我听的感动又心痛,为何上天对她如此残忍。她资质不算出众,可确实很努力,平日里几乎不见她离开座位,所以成绩也挺不错。

这天刚刚上完早读,休息十分钟等待第一节课的时候,潇潇去走廊上透气了。胡芳突然走到我的座位旁,沉默着将一个本子塞到我的抽屉里,然后说,你看看吧。

我一头雾水,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但我一直对她的情况充满同情,对待她也很友好,尽管不了解她什么意思,还是点点头收下了。

第一节是语文课,不至于一会儿不听就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算是比较放松的课。我打开了那个线圈笔记本,粉红色印花封皮,略显老旧了。

翻开第一页,第一篇的题目是:

《爸爸的花儿谢了》。

她半抄写这篇文章,半泣诉自己对父亲的思念与爱,哀哭自己的孤独与悲伤。我看了几眼,只觉得眼眶微热。

后面的几篇我也大致看了看,大抵是她平常学习生活的所思所遇,对朋友老师的感激,对自己的鞭策。这纯粹是她个人心事日记,写得坦荡心痛。

我大致翻了一下,还是不解其义。

语文课下课后,我和彭影去教室后面洗手,已是四月,水龙头的水冰冰凉凉竟然也让人觉得很舒适。大家都会有时下课后来这里洗把脸解解困意,水哗啦啦地留流着。

我把日记本的事告诉了彭影,她看着我的眼神欲言又止,最后她扭扭捏捏地说了一句,不告诉你,是为你好。

我愈发疑惑了。我看过了,怎么又说不告诉我,到底什么情况?

上课铃声响了,回到座位,英语老师在讲台上正讲得壮怀激烈。

我悄悄从抽屉里又拿出那本笔记了,刚刚拉出那粉红色的封面,潇潇看见了。

他平日总是很和气,对我说话总是温柔又带着笑意,此时他好像不太高兴。

他的眼神有点冷冷的,沉着声说,你哪来的。

我如实说,胡芳给的,她说让我看。

潇潇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你那么闲吗?

我满脸问号,啊?

潇潇说,给我。

我于是递给潇潇,他将那笔记本悄悄递给坐在胡芳后面的同学,小声说了几句,然后那同学把日记还给了胡芳。

我觉得潇潇好像也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彭影不说,看样子潇潇也不会说。我又想到一个人,说不定可以为我解惑。

我写了个小纸条递给班长,她还很快写好了递给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老班说,这事不要牵扯到你,不让我们说。

好家伙,大家都知道,只我不知道。

这我还能静心学的下去吗。

但她们都沉默,潇潇也沉默许多,不怎么和我说话了。这一沉默,又沉默了两天。

第三天,胡芳没有来。

15

胡芳生病,即将退学的事,是彭影悄悄告诉我的。

胡芳住在她隔壁寝室,她很了解情况。

我听说之后觉得可惜,“她家这样的条件,要是不上学了以后她可怎么能过得好。咱班主任助学金也都给她,她学习成绩也不错,怎么会想退学呢?”

彭影几度欲言又止。

最后耐不住我反复追问,她说,“胡芳她……得了妄想症。”

“啊?什么是妄想症?”

“有半个月了,她在宿舍的时候发疯说些胡言乱语的话,说她看到了什么什么东西,妖魔鬼怪之类的。我们几个女生跟她说话她也不理,后来晚上熄了灯,她不睡觉,偷偷跑出寝室到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走,走了不知道多久,就蹲在地上说橡胶跑道上全是蚂蚁,她要把它们都清理干净。我们几个很害怕,就告诉了班主任。咱班主任怕刺激到她,夜里就站在操场上看着她。第二天送了医院,说好像是妄想症。”

世间苦难为何只为难她一个呢,真的好可怜,我想。

“那也不一定非得要退学吧?可以治的吧?”我追问。

彭影说,“这我也不太清楚了,可能她自己执意不想上了吧”。

我联想到前几天她给我日记本的事,觉得事情可能并没有彭影说的那么简单。

潇潇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看着情绪有些低落。我心想可能是平面几何和立体几何太难,他不会写又在犯愁。

晚自习时,潇潇又请了假。我正觉得没劲,班长却递了一张纸条给我。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读罢,我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自处。

原来,胡芳的妄想症并不是彭影说的那样简单。潇潇平常对谁都温和友善,带来好吃的要分一圈,出去玩带回来纪念品也要给坐附近的所有人,胡芳也次次有份。潇潇又温柔,她妄想潇潇喜欢她,要娶她。

于是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潇潇的手机号,深更半夜给他打电话,说,你不要喜欢我,我们不可能的之类的话。

饶是潇潇也惊讶不已,对她的安抚又被她当做“爱的证明”。如此几次潇潇也感觉到她精神状态不对,汇报给了班主任。这才有彭影她们也观察到胡芳的异常。

而将日记本给我,是因为也许在她眼里,平日潇潇对我最特别最好,让她感觉到“嫉妒”,感觉“不平”,觉得因为我潇潇“不像从前那样爱她了”。可她又自觉自己方方面面都不如我,所以才将日记本给我,让我看她多么可怜,同情同情她,不要再“纠缠”潇潇。

可我仍然不愿她退学,觉得以后必然很难有出路。可是彼时她的精神失常已经非常严重,而且严重危害了其他同学。班主任再怎么仁善,也无法允许她这样影响其他同学的学习环境,搅乱他人的心绪,也怕她这种精神状态在学校有个三长两短,难担责任。

胡芳终究还是没再出现,她的座位后来坐了其他转来的女生。大家很快都把她忘了,我和潇潇也如以前那般要好,坐在一起听课写作业,彼此讲题。

语文课仿佛同度西窗烛,潇潇看着我念,“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也念“两情若是长久时,岂在朝朝暮暮”;地理课仿佛同历祖国大好河山,他见多识广,年纪轻轻早已走过山川万里,总是听得我目瞪口呆;政治课,老师每次提潇潇起来背书,他都要不停地让我给他提示……晚自习写到很累的时候,他趴在桌上脸对着我,静静地说道:“等到高三卷子多的写不完的时候,你就坐在这里写,我就看着你写,这样我就能写进去了”。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见他岁月静好地趴在书堆里,教室里略昏暗的灯光照着他的脸,他眉眼弯弯,皮肤清澈,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打下阴影。

要是时光能一直停留就好了。

要是我可以一直与潇潇走到那时候,

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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