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13

第二十八章  高山花环

“非洲鬣狗”牺牲了,“德国黑背”和“大灰狼”住进了“前指”医院,在侦察兵们的心中就像压上了一座大山。“非洲鬣狗”和文工团李队长的追悼会开完了,战智湛的心中感觉到空落落的,跟“笑面虎”请假,想多陪“非洲鬣狗”郭全志一会儿。“笑面虎”吓了一跳,本想嬉皮笑脸的批评战智湛一顿,可是,见一旁的贺副司令一个劲儿的冲他摆手。这才改口说道:“中吧!……给你半个小时的假。让‘黄鼬’和‘大灵猫’陪着你,注意安全!……”

战智湛怀抱着“黄鼬”给他捡回来的“八一杠”,坐在松柏掩映,百花吐芳的“非洲鬣狗”墓前,黯然神伤。“黄鼬”和“大灵猫”持枪站在他身后,离得远远的,既不打搅他,也为他警戒。在战智湛的面前是一堆燃的正旺的黄纸,他一只手抓着一本《高山下的花环》连环画,随手一张一张的撕下来扔进了火里。火势不断地窜了起来,一阵风吹来,将闪着火光的连环画灰烬卷了起来,在空中来回飞舞,犹如战智湛快意恩仇的思绪。战智湛欲哭无泪,自言自语道:“兄弟呀……你在天国过得还好吗?见到你的副连长了吧?……在那边孤不孤独?……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是你最喜欢的《高山下的花环》小人书,俺给你带来了,你在那边啦寂寞‘前儿’就看小人书。……”

战智湛边给“非洲鬣狗”烧着《高山下的花环》连环画,脑子里边出现出境捕俘返回基地后那天晚上的事情。

那天晚上酒足饭饱之后,战智湛闲的瞎逛,当信步逛到二组和五组的寝室时,发现整个寝室里只有“非洲鬣狗”一个人,躺在床上看连环画。战智湛十分好奇,几步走上前去,笑道:“哎呦呦……咋就你自己个儿在这旮沓看黄色小说呢,那些人干啥去了?……”

“非洲鬣狗”放下连环画,瞪了瞪眼说道:“啊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除了黄色小说,你还知道什么?……我这是正儿八经的革命小人书《高山下的花环》!……”

“《高山下的花环》?……啥‘前儿’出小人书了?……俺瞅瞅!……”战智湛知道自己的老乡,日照市五莲县出了一个大作家叫做李存葆,写了一部反映一九七九年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小说《高山下的花环》,战智湛还是在大四的时候看过的呢。

战智湛凑了过去,低头去看“非洲鬣狗”手中连环画的封面,果然是《高山下的花环》。再看封底,哇尻!还是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山东省新华书店发行、山东新华印刷厂印刷的呢,一本才两毛一。战智湛十分好奇,嬉皮笑脸的说道;“呵呵……面子事儿,借俺瞅瞅……”

“非洲鬣狗”急忙把连环画藏到身下,皱着眉头说道:“不借!不借!……这是警卫连老崔刚给我捎回来的,我还没看完呢。凭什么借给你呀?……再说了,你还欠我一个故事呢,就是你爹打小鬼子的战斗故事!……等你给我讲完了,我再借给你小人书看。……”

“这……这……俺爹打小鬼子的战斗故事这就成了俺欠你的债了?……”战智湛碰了一鼻子灰,见“非洲鬣狗”不再理他,挠了挠脑袋,只好转身悻悻离去。

战智湛刚转过身去,“非洲鬣狗”忽然在他身后说道:“我说‘骆驼’,你说这小人书里的副连长靳开来咋那么像我的副连长呢?……可惜我的副连长叫刘尚德,不叫靳开来……”

战智湛转过身来,奇怪的问道:“七九年自卫反击战‘那前儿’,你的副连长也是砍甘蔗,踩上地雷牺牲的?……”

战智湛读过《高山下的花环》这本小说,自然知道靳开来副连长是书中的人物之一。其中有一段令战智湛非常难忘的情节:对越反击战的打响后,九连攻下了一个山头,但阵地上没有水,一些伤员和战士渴晕了过去,全连面临不战自灭的危险。当时山脚下有一片甘蔗地,但战前有纪律规定不能动越南群众的一针一线。指导员赵蒙生想带人去砍甘蔗,副连长靳开来挺身拦住他,张嘴又发牢骚:“犯错误的事,哪能让你们这些当正职的去干!反正我靳开来没有政治头脑已经出了名了,我就不信,他奶奶的,二百个亿换不回来他一捆甘蔗!……”

说完,靳开来就带人下了山。在砍了几捆甘蔗回来的路上,靳开来踩响地雷身负重伤,被战士背回阵地后就牺牲了。多亏了这几捆甘蔗,九连才度过了难关,最后打下了主峰阵地。然而,战后在评功授奖时,靳开来因为违犯了战场纪律而没有得到军功章。军长“雷神爷”为此再发雷霆之怒:“不给靳开来立功,天理难容!……”

“非洲鬣狗”头也不抬的说道:“我们的刘尚德副连长不是踩地雷牺牲的,是在砍完甘蔗回来的路上被越南‘猴子’的炮弹炸死的!……”说到这里,“非洲鬣狗”放下手中的连环画,气呼呼地对战智湛说道:“你说这帮坐办公室的是怎么想的?……凭什么不给我们副连长记功?连个三等功都不给。我们副连长平时爱发牢骚也成了不能立功的理由了。真他妈的气死我了!他们不知道那捆甘蔗就是战斗力吗?……我们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在前边拼命,他们在后边喝茶水看报纸的,是不是瞅着我们没死在越南‘猴子’手里,想渴死我们,然后再评我们一个‘遵守纪律’模范呀?……把我们都渴死,那仗打败了谁负责?……”

战智湛点了点头,说道:“这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批评过的‘教条主义’!……用时髦点儿话讲,就是‘思想僵化’,或是‘思想混乱’!……你们‘那前儿’是在境外作战,又不是在国内,乱讲‘群众纪律’不吃亏那才叫怪呢!……”

“非洲鬣狗”笑道:“对!对!对!……还是你‘骆驼’识文断字儿的说得明白!‘思想僵化’或者是‘思想迷茫’,不只是部队,地方上也一样。……就像前年,第四军医大学的学生张华为了救老农淹死了,居然有报纸说张华是大学生,牺牲的不值得。……他妈的!什么意思呀?是不是说冲锋陷阵、流血牺牲的只能是我们这些庄户孙?……真应该把这帮王八蛋用鞭子赶到南疆前线来,让他们尝一尝这血与火的滋味儿!……”

“非洲鬣狗”说的张华烈士牺牲的价值的争论,战智湛是亲身经历过的。那是一九八二年七月十一日,因救不慎跌入化粪池的六十九岁老农魏志德,第四军医大学空军医学系大学三年级学员张华年轻的生命打上了句号,年仅二十四岁。张华牺牲之后,他被中央军委追记一等功,授予“革命烈士”称号,他的事迹也引起主流媒体的关注和广泛报道,而一场围绕着张华烈士的争论也在全国大学生和整个社会中展开。一九八二年八月五日,《光明日报》在国内首次石破天惊的报道张华烈士的事迹,头版二条用三行题发表了一条消息,引题是:《老农掏粪落池军民争相抢救》,主题是:《第四军医大学学员张华光荣献身》,副题是:《学校授予他革命烈士、优秀共产党员称号,并追记一等功》。消息后配有题为《社会主义文明的赞歌》的编后语。在此后的两个月中,张华烈士占据着《光明日报》重要版面最显着的位置,对张华烈士的报道几乎天天出现在一版,通讯、各地学习体会等等,在这些报道中,紧随张华烈士名字的词汇是“共产主义”、“献身”、“必然性”、“历史造就”……

就在张华烈士被媒体戴上一个个闪光光环的同时,一场围绕着张华烈士的争论在全国大学生中展开,并迅速引起全社会的巨大反响和争议。最先发出“不和谐音”的是南方一家地方报纸。这家报纸所刊文章提出一个问题:年轻大学生救年迈老农,这是金子换石头的“献身”,值不值?文章的核心观点是:培养一个大学生显然比培养一个农民需要耗费更多的国家资源,而且就社会价值而言,一个大学生一般来说能比一个老农对社会做出更大的贡献。一句话,大学生的社会价值比老农社会价值高,一命换一命对于社会来说是亏本投资,所以张华烈士救老农的精神不值得提倡。

无独有偶的是,在战智湛身边,也曾发生了一件类似的事。那是在张华烈士牺牲的三天前,战智湛的同学,“七仙女”中的四姐姬翀靓,在三孔桥下为救一个捡破烂的七十一岁老头姚仁铭,不幸被飞驰而来的火车撞得粉身碎骨。和她一起殉难的还有和她形影不离的七妹史珍香。她们二人真正做到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而且她们死得是那么壮烈,那么惊天动地。姬翀靓就这样走了,她虽然牺牲在张华烈士之前,但她却牺牲在另一个大学生之后。一九八二年六月十七日早晨,陕西中医学院学生邵小利在学校对面的渭滨公园晨读时,为抢救九岁的落水儿童邵萍,献出了自己年轻的宝贵生命。邵小利烈士的牺牲在社会上也曾引起过不小的反响。一九八二年七月十日,《中国青年报》在二版头条用三分之一版面的篇幅,并配短评发表了长篇通讯《一个高尚洁净的灵魂——记党的好女儿、优秀大学生邵小利》。这篇报道发表在张华牺牲前一天,也是姬翀靓牺牲后的第二天。

三位大学生相继为了救他人而献出自己的宝贵生命,在时间上的确是巧合,但是身后在社会上引发的争论却都是那么强烈,那么发人深省。有人为之震撼,有人为之惋惜,也有人不以为然。围绕三位英雄的争论在公开的媒体上进行得并不热烈,在公开报道中,很难找到关于“大学生救掏大粪的、救捡破烂的、救幼儿值不值得”讨论的报道。在公开的媒体中,铺天盖地都是对这三位“当代雷锋”的一片赞扬之声。

与公开媒体上的声音不同,在大学校园内,这场讨论却进行得非常热烈。那时恢复高考时间还不长,大学生录取率是3%,当时个个都自命不凡,说话也大胆。尽管参与讨论的人都不怀疑三位大学生救人的目的,但是在对“大学生救老农”的价值判断上,讨论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持肯定意见的人主要的视角停留在道德层面,认为三位大学生救人牺牲是社会的一种高尚品质,值得人们去学习。而持反对意见的人主要的视角则是社会效益,他们不否认三位大学生行为本身的高尚,但却认为大学生所换的三人,社会获益少,“不值得”。

据说一九八二年九月二十日,山东某大学中文系八一级一班,在星期一下午最后一节课召开了主题班会,班长王乐兴拿着三份报纸走上讲台,一份是报道邵小利事迹的《中国青年报》,一份是报道姬翀靓事迹的《黑龙江日报》,第三份是《光明日报》发表的关于张华事迹的长篇通讯《他的心灵多么美》。班会的主题是:向三位大学生学习什么。王乐兴摘要读了这三篇文章,团支部书记张秉仑试图确定班会基调:三位大学生舍己救人的行为是高尚的,是值得我们认真学习的。可班会一开始就跑了题,有的同学说“两个七十岁左右的人,一个九岁的儿童,都没有文化,跟一个大学生怎么比?”有的同学说“学习什么?都去救掏大粪的、救捡破烂的?救的越多,社会获益就越小。”同学们的发言基本上持这种观点的多。王乐兴和张秉仑本想班会后每个同学写份学习心得,再办期墙报,很不错的主题嘛。可是,同学们的发言却与他们的愿望大相径庭。这样的观点怎么敢落到纸上?那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

不管人们在三位大学生的身后如何议论,但他(她)们年轻的生命都令人扼腕的提前画上了句号。尤其是史珍香,她本来也应该被称颂,但她完全被姬翀靓的光环所淹没。

姬翀靓和史珍香牺牲的那天是个星期四,战智湛下午正巧没课。他在寝室里饶有兴致的看“伪君子”魏俊志、“避孕套”毕云涛、“菜市场”蔡世昌和“真讨厌”曾洮岩四个人打桥牌。突然,一阵“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就是“正在搞”郑哉镐变了动静的大叫:“老战……不得了,出大事儿了!……”

“真讨厌”抿了一下打了发蜡,油光铮亮的稀疏头发,瞟了战智湛一眼,娘们儿唧唧的说道:“老战,你又不会打桥牌,快去看看老郑是不是让狗撵了咋的这么叫你,搅合了我一把好牌。哼!……真讨厌!……”

战智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正想反唇相讥,“正在搞”已经“哐当”一声推开房门,连滚带爬的闯进了寝室。也许是一路奔跑的缘故,“正在搞”惨白的胖脸上满是汗水,“哈哧”、“哈哧”不住的喘着粗气,见五个室友想看怪物一样一起大惑不解的看着自己,他喘息了半晌这才说道:“快!……快!……姬……姬翀靓让……让火……火车撞……撞死了……”

战智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子“哄”的一声就乱了。他想都没想,抢上前去一把抓住“正在搞”的双臂,圆瞪双眼问道:“你……你‘嘚儿的喝’的说啥?……”

“正在搞”的五官立刻不在原来的位置,他呲牙裂嘴的痛叫道:“唉……唉呀妈呀!撒……撒手!……快撒手!……老……老战你把我胳膊掐折了!……唉呀妈呀!……疼死我了!……”

战智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情急之下用力过猛,“正在搞”的胳膊虽然肉多,可也经不住他这用力一攥。他急忙放开手,道歉道:“对不住!……咱们是哥们儿,千万别介意……”

“正在搞”揉着胳膊,痛苦地说道:“唉呀妈呀……咱们是哥们儿你……你也别下死手呀!死……死的不只是姬翀靓,和她一……一块儿被撞死的还有常和她在一起的史珍香……”

“真讨厌”在战智湛身后阴阳怪气的说道:“哼……你们听听!你们听听!……一听名字就不是两个什么好人,一个‘鸡从良’、一个‘屎真香’。啧!啧!啧!……死就死了呗……”

战智湛勃然大怒,反手一巴掌向“真讨厌”打去。幸亏“避孕套”反应极快,他慌忙扑上来,双手死死的抱住战智湛的胳膊。战智湛动了真怒,打“真讨厌”的这一巴掌力量很大。他从来没有用这么大的力量去打同学,连他自己事后想起来都后悔。“避孕套”怕战智湛盛怒之下真的伤了“真讨厌”,就死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以至于被他的胳膊拖着,“咣当”一声,脑袋撞到铁床上。

“真讨厌”还不识趣儿,站起身来嚷嚷道:“老战你干什么呀?显摆你胳膊粗力气大呀?……‘鸡从良’和‘屎真香’是你姐还是你妹子呀,她们死了,你拿我撒什么气?……”

“避孕套”抱着战智湛的胳膊,转过脸去怒喝道:“‘真讨厌’!……你说话就不能不这么刻薄?……”

“伪君子”也十分不满的说道:“就是!……人都死了,何必占嘴儿上的便宜幸灾乐祸……”

“菜市场”也冷嘲热讽道:“嘿嘿……总是自命不凡!和老战动手你以为那是打桥牌……”

“真讨厌”见犯了众怒,不敢再狡辩,只好当起了缩头乌龟,只是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说些什么。战智湛不再理睬“真讨厌”,一再向“避孕套”道歉后,又对“正在搞”问道:“老郑,你别介意,俺就这熊脾气。……到底是咋回事儿?……”

“唉呀妈呀……我从南岗回来,想抄近道儿,走到三孔桥下的时候,忽然发现来火车了……”“正在搞”抹了一把胖脸上不断流下来的汗水,惊魂未定的讲起了他亲身经历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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