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农工兄弟
哈尔滨的冬天来的早,很冷,滴水成冰,简直很恐怖,有时候一场大雪都可以下三天三夜。哈尔滨的恶劣气候间接造成了哈尔滨人爱饮酒的习惯。哈尔滨的老百姓在这么冷的季节里,往往都是呆在屋里,烤着火炉,一壶小酒,一碟花生米,其乐融融,这就是东北老百姓“猫冬”的乐趣。
吃一顿晚饭的功夫,天就下起了鹅毛大雪。这是哈尔滨今年第一场大雪,漫天的雪花落在我身上,寒风跟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好冷的天气,这是我来到哈尔滨后遇到的第一场大雪,我不由自主的裹紧了二十三军方俊才方军长送我的那件军用羊皮大衣,加快了脚步去上晚自习。食堂通往主楼的林荫道上,不时可以看到打雪仗、滑脚滑子的十四五岁的孩子。这些孩子都是住在学校内的老师的子女。好幸福的年龄,真令我嫉妒,这个年龄段的少年大部分都不知道愁字怎么写,更不用犯愁那令人难以下咽,猪食一样的饭菜怎么才能吞进肚子里。
今天晚上的饭菜太恶心了,“窝窝头儿”硬的能打死人,冰凉的粥里可以数的过来数儿的“大馇子”想吞到肚子里,一要有一副好“咬口”,二要忍受得住食道的疼痛。菜是白菜炒粉条(十有八九是“紫丁香”颜若霞领着我和“菜市场”、“避孕套”、“正在搞”、“真讨厌”几个同学用劳动换来的),似乎是为了掩饰这过分的清淡,菜里面象征性地挂着几滴猪油。就是这种乞丐一样的伙食想吃到嘴里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每到开饭的时间,几千名学生就潮水般的涌到食堂,熙熙攘攘的在二十几个卖饭的窗口前排起了纵队。等到用学校自制的粮票和钱票买完饭菜,还要寻子觅爷,找一个看着不至于吐的地方坐下来,边侃着“大山”,边把这顿饭“糊弄”进肚子。粮票学校发给,考虑到学生在长身体,每人三十五斤,比市民多三斤。火柴盒大小的粮票上印了“粗粮”和“细粮”,一目了然,童叟无欺。细粮是每月二斤四两米饭和七斤六两面食,是南方同学的最爱,珍惜如命。剩下的只能买高粱米饭、小米饭、大饼子和窝头一类的粗粮了。钱票自然得花人民币去换。
林荫路失去了往日令人心醉的神采,就连林荫路旁被称作“绿毯”的宽阔草坪此刻也白雪皑皑。曾经可爱的树篱或精心修剪的小榆树形成的绿色围墙被枯枝所取代,能看到的绿色只剩下松树孤零零的在风雪中挣扎。可恶的是在林荫路旁挖了一溜沟,到处堆着盖满白雪的残土,让你就像满地“踅摸”钱一样低着头,胆战心惊,小心翼翼的绕着走,生怕一不小心脚底下一滑,一头栽进沟里头。据柳美女讲,这是因为随着在食堂就餐的学生的增多,原有的排水管容量不够了,需要换装更大口径的排水管。
都说国营单位黑呀,效益不好,工人都发不出工资来,可领导们自己还大吃大喝,买车盖房,施工费能不高吗?所以,学校经多次开会研究,领导们开动“脑筋”,本着“勤俭节约干革命”的原则,为了节省有限的资金,没有委托国营的排水处施工,而是找了一个由农民兄弟组成的施工队伍。
几天来,我们一直能够看到一些质朴的农民兄弟操着原始的锹镐,挥汗如雨拼命地挖着他们曾经熟悉的泥土。
七十年代末期至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城市的人均生活水平逐渐开始提高,政府也开始大力提倡城市基础设施的建设,这就让施工市场红火了起来。原来的泥土房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砖瓦房。有人盖房,就有人自发组织起了施工队。中国人的智慧是无穷的,很多农民,靠着那一亩三分地根本没法养活全家,纷纷放下锄头,迅速拿起砖瓦,在极短的时间内学会了一技之长,加入到了施工队当中,用现代的话来讲,就是“农民工”。
忽然,一个叼着一根烟,身上裹着狗皮大衣,带着狗皮帽子的人一步三晃,远远的走来。为了让他先过去,我只好站到土堆顶上。没想到,这个人在我脚下趔趄了一下,一头栽进了已经敷设了水泥管,接近二米深的沟里。掉进沟里的农民工拼命的呼救:“唉呀妈呀……救命呀!……”
我急忙跳下土堆,站到沟边上,对下面的农民工说道:“师傅,你咋样?能站起来不?……”
趴在沟底的农民工痛苦的挣扎、呻吟道:“唉呀妈呀……我的腿断了,站不起来了。……”
闻言,我急忙跳进沟底,扳住他的肩膀想让他转过来。顿时,一股浓烈的酒臭气息迎面扑来,几乎让我窒息。我那时可不知道,这个浑身泥土、貌似农民工的人就是日后成为哈尔滨乃至黑龙江黑社会中的“大哥大”,人人尊称“四哥”、“四爷”,社会上人称“老高丽”的宋永智。一九八三年,哈尔滨的城市基本建设铺天盖地的蔓延,为了盖起新房子,到处都在拆掉老房子。一个偶然的机会,宋永智进入哈尔滨市的拆迁市场,专门帮政府拔“钉子户”。直至以八万元承包了道里区菜市场“八杂市”的拆迁工程,坐上了哈尔滨拆迁业第一把交椅。
宋永智确实挥金如土,最辉煌时期在哈尔滨的坐驾是一辆黑色奔驰,车号是黑A88888,他的车没有交警敢拦,所有哈尔滨的车见了都要让路,比警车开道还管用。至于说宋永智在哈尔滨“天天玩儿处女,夜夜作新郎。”只要他看上了大街上哪个女人,就如同香港电影黑社会一般,车停到你身边,然后窜出两个人给你架到车里,开起来就走纯系“戏言”。根据宋永智的审讯笔录,与宋永智有过性关系的女性仅有十五人,其中有个体户、售货员、时装模特、演员等。对于一个亿万富翁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就连公开报道的被判刑的曾经的“人民公仆”的荒淫生活,也远远不及。一九九一年六月九日,哈尔滨市中级人民法院召开“严厉打击严重刑事犯罪分子大会”,判处了宋永智死刑,立即执行。行刑的当天,黑道大奔丧,人人黑西服,胸前佩白花,几百辆车排成长龙在光天化日之下游街,警察对此也无可奈何。宋永智在一个荒山处被枪决,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这辈子,够了!……”
我皱了皱眉头,但还是耐心的问道:“师傅呀,你咋‘哏不溜丢’的,到底伤哪儿了?……”
“唉呀妈呀……我的腿断了。……哎呦,疼死我了,求求你救救我呀!……”农民工哼哼唧唧的不断喊疼。
我见这个人大概四十岁左右,虽然满脸是血,脏兮兮的浑身泥土,可是长得十分酷似一九八五年因电视剧《末代皇帝》成为著名演员的陈道明。尤其是他的言谈举止乃至气质却极似这位以饰演皇帝著称的影视二栖巨星,绝对的少妇杀手,就连我也不由得对他产生了好感。
“我……我叫宋永智,求求你救救我。……我有钱,指定好好报答你。……”农民工见我望着他半晌没说话,急忙上气不接下气的“许愿”。
是呀,自古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是许以重酬,自然会有人不顾肮脏、血污,来营救这个宋永智的。我笑了笑,解下宋永智脖子上脏兮兮的毛巾,擦了擦他头上的血迹说道:“宋师傅你说啥呢!……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说报答,那就是为利了,不是君子所为。你说这话,那不是骂俺嘛!……”
宋永智呻吟着说道:“哎呦……小同学,你真是菩萨心肠,真是我见过的活雷锋呀。……”
我先用手轻轻的抚摸着宋永智的脑袋,发现他的颅骨并没有骨折,只是擦破了点皮,流血流的多点儿而已。我这才放了心,边用毛巾包扎好他头上的伤口,边轻描淡写的和他说话,来达到分散他的注意力的目的:“师傅,瞅你这架势是给俺们学校食堂安装下水管的吧?……”
“是呀!为同学们服务,完全彻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天有不测风云,幸亏遇到你这位好心人呀。……”宋永智的嘴似乎有点“贫”。
“呵呵……宋师傅你别多说话,你一多说话就会加速血液流动,对你的伤口是很不利的。……俺现在要看看你腿上的伤咋样,然后再送你去医院。……”我笑了笑满嘴胡说八道。
“唉呀妈呀……谢谢!我一见着你,就知道你是个大富大贵之人。观音菩萨保佑你,子孙满堂,世代公侯,政府部门做高官呀。……”这个宋永智,不会是唱“二人转”的出身吧。
“师傅,你别总说点子‘拜年嗑’,到底是哪条腿不敢动呀?……”我不耐烦听宋永智罗里吧嗦的废话,但又不好意思不让他说,只好边摸着他的伤腿,边问道。
“左腿!……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唉呀妈呀!……疼……疼死我了!……好同学,你别动我的伤腿呀。……”宋永智正在贫嘴,突然怪叫一声。
“师傅,你放心好了。俺打小‘前儿’就跟着爹学会了‘扎古’这种伤胳臂断腿儿的外伤。……那年,俺家的大黑狗摔断了腿,就是俺给‘扎古’好的呢。……”宋永智的挠舌,几乎让我适才对他的好感荡然无存,所以,我故意装作天真烂漫的样子损了他一句。
“哎呦……我的八辈儿祖宗真是积德呀,不幸之中的万幸,幸亏遇到了你这位活菩萨。……”其实,以这位农民工的精明,不会听不出我的话外之音。我想,他现在有求于我,只是故作不知而已。说归说,救死扶伤,治病救人,那可是我们练武人的本分。所以,我十分认真地检查宋永智受伤的左腿。
“哎呦妈呀……好同学,你轻点儿呀,疼死我了!我咋这么倒霉呀。……”宋永智又是一声痛苦的呻吟。我暗自沉吟:压痛这样明显,这个宋永智的胫骨肯定骨折了。
忽然,我发现宋永智的腓骨位置有明显的侧方移位,形成成角畸形。
亲娘哎,这家伙的腓骨和胫骨都骨折了!我沉思了片刻,抬头望着在沟边上围观的同学说道:“哪位同学带了刀子或是剪刀借俺用用?……”
在围观的同学们一片爱莫能助的遗憾声中,宋永智忽然呻吟道:“哎呦……我……我怀里有。……好……好同学,你……你要刀干啥?……”
我耐心的说道:“师傅,你的腓骨和胫骨都骨折了。俺需要剪开你的棉裤,把骨头复位,然后固定住,才能送去医院。你得配合俺,要是就这个样子往医院送,时间久了或是万一再崴一下,你就会变成右腿长,左腿短的瘸子了。……”
谁都不愿意当瘸子,这是天经地义的。百万富翁如此,田间劳作的农民也一样。宋永智一吓,没敢再说什么,从怀中掏出把匕首来。接到手中,我不由得吓了一跳,看不出宋永智貌似一个衣衫褴褛的农民工,身上却带有一把好刀。这是一把越战中非常著名的SOG(索戈)S1美制军用匕首。匕首全长29.74厘米,刃长15.88厘米,重量仅346克,是一把保养便利,顺手好拿,十分实用的好刀。在曾二哥家中,我曾经看到过这种匕首。据曾二哥讲:SOG匕首的名字起源于越战中美军一支秘密特种部队的名字:Special Operation Group(特别行动组),也称“第五特种作战部队”,隶属于CIA。美国为了掩人耳目而改称其为Studies and Observation Group(侦察组),这支精英部队总是执行最艰苦最危险的任务。为了纪念这支部队,公司以这支部队的缩写为名。我拔刀出鞘,皮面的手柄握在手里非常舒服,黑色的刃身隐隐泛着令人畏惧的寒意。真是一把好刀。用削铁如泥的索戈S1割开宋永智的棉裤自然是轻而易举的。
暴露出宋永智的左腿后,我按照骨折畸形情况,用双手握持骨折处两端,用力加大断端成角,使同一侧面的骨皮质紧密相靠,以夹角顶点作为抵顶支点,徐徐而稳妥地折回,使断端对合整复。在围观的同学帮助下,把宋永智弄到了沟上。同学们七嘴八舌的询问宋永智的工友在哪儿,宋永智叹了口气说道:“下大雪,干不了活了,吃完饭我让他们都回家了。唉……”
一位热心的同学找来了一辆手推车,可是施工的现场是推不进来的。望着满身酒气,浑身泥土的宋永智,同学们面面相觑,别说背他,就是伸手抬他,也没有愿意的。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背起宋永智走向手推车。
背上的宋永智,不时地传来几声呻吟。虽然他长了一付清瘦的身子,但好歹也是一个男人,自古“路远无轻载”,所以,我背着他也觉得轻不了多少。幸好我身高体壮,自幼习武,若论耐力是很少有人能够比得过我的。何况宋永智又很瘦弱,所以我倒也没觉的太累,饶是这样,我的额头还是很快就冒出了热气腾腾的汗水。我用手推车推着宋永智边走边打听,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位于道里区地段街抗日英雄赵一曼烈士曾经养过伤的市立医院。
当我气喘吁吁的背着宋永智走进医院的时候,整个偌大的医院里竟然没有几个医生。可也是,现在是晚上快八点了,除了几个值班的医生和护士外,哪儿还会有别的人。我把宋永智放到一张长椅上,这才感到身上的汗水是那样阴冷。我好容易从一个护士值班室里将正在和护士打情骂俏的医生翻出来,那个医生的脸就像川剧演员一样立刻由红变青,十分的不耐。
医生扫了一眼我身上的血污,带上口罩,十分冷漠的说道:“你是患者吗?……你咋的了?……”
“哦……俺不是患者。……俺找不到大夫,就把他放在走廊的椅子上……”我急忙答道。
“那你还不‘哩咯整儿’把患者抬进急救室抢救,还在这旮沓‘囚’啥呀?……等着我请你吃饭咋的?……”这个派头十足的医生居然声色俱厉的训斥起我来。
站在旁边的小护士也一改刚才和医生打情骂俏时的放荡,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双手插兜,撇了我一眼后提醒医生说道:“刘大夫,按规定打架斗殴的患者是要报告派出所的。……”
“俺没有打架,这个受伤的俺真的不认识,是俺们学校安下水道的。……”我辩解道。
“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见义勇为,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呢。……”刘大夫冷笑了一声。
刘大夫虽然态度恶劣,面目可憎,但是技术却很不错。他仔细的检查了一下宋永智的断腿后,露出了十分惊讶的神色。他看了看我,疑惑的问道:“你们在啥地方给他治过?……”
“没有!没有!……就是俺怕耽误了,给他‘扎古扎古’。‘扎古’完了直接到医院来了。……”我知道“同行是冤家”的俗语,生怕刘大夫不给宋永智治疗,急忙解释道。
刘大夫不信地盯了我半晌,面色立刻温和了许多:“这个病人伤的很重,右腿的胫骨和腓骨都已骨折,得马上住院,如果不住院治疗的话,很容易引发一系列的炎症,可能得截肢。……”
住院就得交钱,送一个不认识的农民工来医院可以,但是再让自己给他垫医药费,我不免有些肉疼。我有些为难的说道:“大夫,能不能先住院,这个……晚点儿交钱中不?……”
“不行!全国哪个医院都是一样的规定。……你要是不交钱,就拍不了片,我也没办法拿出药来,我就是大夫,只负责看病开药,别的我也没那个权力!……”刘大夫有些鄙夷的看着我,但却十分坚决的解释道。
我硬着头皮,迟疑地问道:“那……那得交多少钱呀?……”
“这个……我也不知道。你去收款处划完价就知道了。……”刘大夫又恢复了那副冷漠的表情。
躺在检查床上的宋永智呻吟道:“唉呀妈呀……疼死我了。……我‘眼目前儿’兜里还有二十一块钱,都……都拿去吧!……”
好容易找到了收款处,我将刘大夫开的单子递了进去。收款处窗口里一个戴着大口罩的中年女人问道:“患者是合同医疗吗?……”
“你说啥?……‘合同医疗’是啥家伙?……”我诧异地问道。
“‘合同医疗’就是患者单位的医疗关系在我们医院。……跟你说你也不懂,一看‘整个浪’就是一个‘山炮’。……赶紧交钱,一共是五十三块四毛六。……”收款的中年女人嘴里爆豆一样一刻不停的说着,手里也一刻不停“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那时,哈尔滨曾经流传着这样一首关于“山炮”的顺口溜:“山炮进城,腰扎麻绳;满嘴葱味,小脸通红;先进百货,再逛联营;看场电影,不知啥名;没有厕所,旮旯也行;挨顿胖揍,还说不疼。”
“啥?……‘山炮’是啥家伙?……”收款的中年女人让我十分疑惑的边自言自语边站在走廊里翻钱。可是,我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只有刚发的十三块钱助学金和几毛钱零钱。
把一分、二分的“钢镚儿”都凑上了,也不够十四块钱。再加上宋永智的二十一块钱还差十八、九块钱呢。我傻了,深切体会到什么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含义了:“这他娘的可咋整,交不上钱也不给看病呀。……总不能丢下农民工,自己个儿逃之夭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