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一白说历史人物:凿壁偷光之匡衡(下篇)

同样一本《诗经》,学院派讲解着枯燥的字面意思。匡衡总能套用亲身经历,还原出接地气的本源味道。

诸儒为之语曰:无说诗,匡鼎来;匡语诗,解人颐。

匡衡的公开课场场火爆,门票被黄牛党炒得烫手。他的名气一天大过一天,走到哪都被人尊称为匡老师。

走进宽敞明亮的书房,红木书桌上堆放着一卷卷竹简。匡衡给诗经写的注解论文,已经流淌到国都长安。

大家觉得平原的庙太小,联名奏请将匡衡调入京城(学者多上书荐衡经明,当世少双,令为文学就官京师)。

汉宣帝大笔一挥,匡衡进京接受组织考察。

长安城外的官道上,匡衡乘坐着豪华马车。

父亲连县城都没去过,儿子却被皇帝召入京城。匡衡恍惚间觉得好像在做梦,下意识的牢牢抓紧半卷诗经。

太傅萧望之主持面试,匡衡朝着领导们狂喷金句。谁要没有背过百八十遍诗经,基本听不懂人家在说啥。

老萧是萧何的七世孙,擦完脸上的唾沫星子,在评价栏里写到:望之奏衡经学精习,说有师道,可观览。

汉宣帝拿着考察报告,内心升起一种厌恶感。

刘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却将皇室血脉杀得七零八落,自己刚出生就被扔进牢房(见秦岭一白.刘病已篇)。

霍光整天把论语孝经挂在嘴边,明知许平君是自己的糟糠之妻,还绞尽脑汁的想让他女儿做正牌皇后。

汉宣帝讨厌儒生,觉得他们只配当发言人,告诉匡衡从哪来的赶紧回哪去(宣帝不甚用儒,遣衡归官)。

匡老师满怀欣喜的踏进长安,还没品尝三秦套餐就被打回原籍,只好雇辆能开发票的马车又摇回平原郡。

匡衡并不知道,老天没有让他白跑一趟(皇太子见衡对,私善之)。

公元前48年,汉元帝刘奭继位。

史高作为托孤大臣之首,仗着外戚身份的腰牌,每月只在发工资那天上班,其余时间不是寻欢就是作乐。

二把手萧望之忙的脚不沾地,抽空还向朝廷举荐人才,这让老史产生危机感(高充位而已,与望之有隙)。

干不干活没关系,有没有人为自己站台很重要。

但凡有点本事的名人,几乎都被老萧推送给皇帝。剩下的夯货喝酒吹牛还行,商榷正事时说话都语无伦次。

史高派手下出去找人才,他们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直到长安令杨兴看见匡衡还在书房读诗经。

老史连夜将匡衡调入京城,放在议曹史的岗位上考核。试用期还没有结束,就兴高采烈的推荐给汉元帝。

平原文学匡衡材智有余,经学绝伦,但以无阶朝廷,故随牒在远方。观其所有,必为国器,以此显示众庶,名流于世。

刘奭还记得那份考察报告,依然钦佩匡衡的儒学造诣。起初任命为郎中,很快又提拔到博士兼给事中。

皇帝对史高的贡献予以表彰,当场封他为捡漏王。

同年,多地发生日食和地震灾害。

汉元帝召开灾情分析会,探讨地震的警示意义。相比开仓放粮等常规流程,皇帝更关心老天的神秘启示。

匡衡捧着诗经走上发言台,不再像以往那般接地气。他利用文字的排列组合,将诗歌总集升华为工作报告。

臣闻五帝不同礼,三王各异教,刑犹难使错而不用也。

臣愚以为宜一旷然大变其俗,此非其天性,有由然也。

臣窃考《国风》《周南》之诗,此教化之原本,宜先正者也。

臣闻天人之际,善恶有以相推,然后大化可成,礼让可兴也。

萧望之听得一头雾水,悄悄观察皇帝的脸色。汉元帝的眼眶里噙满泪水,正举起两只胳膊准备带头鼓掌。

热烈的掌声整整持续十分钟,连匡衡自己都吓一大跳。没人敢质疑他不知所云,因为皇帝亲自登台颁奖。

上说其言,迁衡为光禄大夫、太子少傅。

匡衡看见周围的猩红眼神,内心莫名感到惶恐不安。皇帝喜好儒学而给予的优待,让他感觉好像如坐针毡。

种地务工的生活无比艰辛,但是所有收益是理所应得。如今没有对应的文凭和业绩,却像坐火箭般飞升高位。

匡衡真正拥有的,依然只有那半卷诗经。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

匡衡的三连跳效应,在京城掀起一股诗经热潮,大家纷纷揣摩皇帝口味(上好儒术文辞,颇改宣帝之政)。

几句话能说清楚的事情,做报告必须引经据典,不然显得很没水平(言事者多进见,人人自以为得上意)。

事实证明,半路出家的终究是二把刀。

听说皇帝不找皇后困觉,经常往傅娘娘的床上跑。别人还没有列出大纲,匡衡的奏章已经塞到皇帝手中。

诗曰:念我皇祖,陟降廷止。

大雅曰: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传曰:正家而天下定矣。

陛下圣德纯备,莫不修正,则天下无为而治...

刘奭一边看一边称赞,感叹奏章写得像美文。匡衡发现皇帝没看懂,尴尬的说:您是有太子的人,要注意影响。

每当朝廷发生重大事件,匡衡第一时间提交奏章。他将诗经短句嵌入合适的位置,总是完美到无懈可击。

衡为少傅数年,数上疏陈便宜,及朝廷有政议,傅经以对,言多法义。

郑弘犯事被撤职,匡衡升任御史大夫。

韦玄猝死办公室,匡衡当上大汉丞相。

封乐安侯,食邑六百户。

当年冲进书店抢购的人,扔掉诗经后感慨道:以十年之间,不出长安城门而至丞相,岂非遇时而命也哉!

匡衡不理会流言蜚语,每天继续研读注解儒典。他坐在富丽堂皇的书房,却找不到破院子里的阅读快感。

匡衡的品行,已经被《诗经》撕裂了。

自从走进大汉朝堂,他看见太多非正常死亡案例。石显为打击竞争对手,居然把劳苦功高的萧望之逼到自杀。

老萧是皇帝的导师,老石却只是个传话太监。匡衡将诗经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棒子老虎鸡的斗争秘诀。

不好好种地顶多饿肚子,做官搞不好会家破人亡。这应该算公平还是公正?亦或权利中枢有另一套准则?

匡丞相感到进退维谷,埋头耕耘自己的小日子。

历经半生艰难困苦,才换来如今的幸福生活。没有坑蒙拐骗和强取豪夺,这是靠着诗经成就的合法所得。

奏章写的华丽而空洞,从不针对任何具体的人事。开会将微言大义挂在嘴边,吃进嘴的肉坚决不往出吐。

朝廷多划了四百顷封地,匡衡可以装作毫不知情。

公元前33年,汉成帝刘骜继位,他有个姑表兄叫王莽。

匡衡给新皇帝写奏章,说十八岁的年纪易冲动,以后少碰女人多看书(衡上疏戒妃匹,劝经学威仪之则)。

又说祭祀活动太奢侈,朝廷要带头节俭养德,别光考核老百姓(衡复奏正南北郊,罢诸淫祀,语在郊祀志)。

刘骜一边看一边称赞,感叹奏章写得像美文,还当众表扬道: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也管,丞相真是忠心谋国啊。

皇帝并不知道,匡衡每年贪占一千多石粮食。

匡衡的两份报告均被采纳,树立起良好的作风形象。石显同志吃了没文化的亏,新皇帝从来不正眼瞧他。

曾经的黑恶势力逐渐溃散,匡衡终于想起丞相的职责,携手御史大夫举报石显(追条其旧恶,并及党与)。

老石的处理结果还没出来,司隶校尉等人联名弹劾匡衡。

衡、谭居大臣位,知显等专权势,作威福,为海内患害,不以时白奏行罚,而阿谀曲从,附下罔上,无大臣辅政之义。

忠心谋国被扒拉出尸位素餐,匡衡自知理亏而提交辞职报告(衡惭惧,因称病乞骸骨,上丞相乐安侯印绶)。

然而,汉成帝亲自为匡衡站台:礼义不愆,何恤人之言!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匡衡摊开半卷诗经,完全找不回初读时的美感。他从排列组合的字里行间,好像看见吃人不吐渣的怪物。

天下依然是那个天下,诗经永远是那卷诗经。不同的人眼里会显出不同外相,皆因内心偏向公器还是私利。

匡衡每天主持朝廷早会,基本看不到汉成帝的身影。面对各地的突发事件,他只会做出无效的重复动作。

衡嘿嘿不自安,每有水旱,风雨不时,连乞骸骨让位。

汉成帝躺在赵飞燕怀里,没时间翻看匡衡的辞职信。直到攒够厚厚一大摞,才派太监送去两个字:不许。

匡衡给自己攒够家产,却无法用来安享晚年。他苦读诗经换得富贵双全,成为儿子们嚣张跋扈的力量源泉。

大儿子酒后杀人被捕,小儿子带兵准备劫狱。匡咸将昭狱地图纹在后背,下澡堂子被人发现导致计划泄露。

我滴个乖乖,丞相的儿子比土匪还生猛!

匡衡脱掉官服官帽,光着脚一步步走向皇宫,心想如何能保住儿子的性命(事发觉,衡免冠徒跣待罪)。

皇帝派人给他穿好衣服,并叮嘱匡衡明天按时上班。

丞相府里灯火通明,匡衡带着儿子忆苦思甜。

乐安乡的官员拼命砸门,有紧急情况向匡衡汇报。朝廷发现十几年前的地图错误,要收回多给的四百倾封地。

匡衡合起书桌上的诗经,思绪从破院子飘回丞相府。长期霸占不属于自己的财富,该放弃时更会觉得心疼。

匡衡:曹欲奈何?

赵殷:恐郡不肯从实,可令家丞上书。

匡衡:顾当得不耳,何至上书?

赵殷:小的明白。

临淮郡重新丈量土地,依法追回四百倾封地。由于这是地方上的工作疏漏,没找匡衡追讨多年非法所得。

赵殷跑到郡里胡搅蛮缠,地方领导以为是丞相的意思,慌忙将封地还给匡衡(郡即复以四百顷付乐安国)。

这件事情扯了一年多,当地农户不知道该给谁交粮。他们天真的以为能吃进肚子,直到看见匡丞相的车队。

衡遣从史之僮,收取所还田租谷千余石入衡家。

司隶校尉知道这事后,联合少府等官员弹劾丞相。他们整理出诗经名句,将以此发家的匡衡骂到无地自容。

衡位三公,辅国政,领计簿,知郡实,正国界,计簿已定而背法制,专地盗土以自益,及赐、明阿承衡意,猥举郡计,乱减县界,附下罔上,擅以地附益大臣,皆不道...

这一次,皇帝只能保住匡衡的性命(上可其奏,勿治,丞相免为庶人)。

匡衡重新回到破院子,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

村民们吃完早饭,陆续扛着农具下地干活。隔壁老王还做着对联生意,容貌很像当年两手攥着裤腰的人。

无数过往旧事涌上心头,匡衡不禁感到有些恍惚。他双手撑着院墙缓缓坐下,忽然听见磕磕巴巴的读书声。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稚嫩童声在天空中飘荡,匡衡哽咽得不能自已。他想站起来却没有力气,满头白发随着喘息声微微颤抖。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给老人冲杯温热的蜂蜜水。

匡衡:我生在这里,注定也要死在这里了。

一白:何人不是如此?

匡衡:没有那半卷诗经,我这一生又会怎样?

一白:人生没有如果。

匡衡:是啊,读书做官只是偶然,悲苦无常才是必然吧。

一白:谁也参不透偶然和必然,但是你却...

匡衡:我怎么了?

一白:丢了本心,从了欲望。

匡衡强撑着站起身来,默默走进昏暗的土房。他伸手抚摸墙壁上的洞痕,口中不断地低声重复道:

凿壁借光,到底算不算偷?

你可能感兴趣的:(秦岭一白说历史人物:凿壁偷光之匡衡(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