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如何回忆我

(一)一颗蛀牙

这是我坐诊的第二年,看过579个病人,补过406颗蛀牙,拔过382颗智齿。

主任也曾评价我做事利落,将会是个优秀的牙医。

但是今天,不过一颗区区蛀牙,我竟然有些紧张。

这颗蛀牙并不可爱,甚至烂得很彻底,可它的主人是我最初喜欢过的人啊。

任凭后来见山见海见众生,但凡顶着初恋的头衔,就足够在一去不回的青春里耀武扬威。

这座城市有两百万人口,成千上万家诊所,他却偏偏走进这里,成为我的患者。

久别重逢的桥段,让人恶俗地想用“缘分”来形容。

他没有发福没有秃头,即便因为牙疼而眉毛紧皱,依旧长在我的审美上。

他安静地躺在治疗椅上,我俯身贴近,闻到了木质香水的味道,像冬天一样干燥冷冽。

真令人心动。

“别动,忍一忍,快好了。”

从前他曾称赞过我的眼睛很漂亮,但我不确定戴上口罩,他是否还记得这双眼睛。

“乔然,是你吗?”

恍惚间,我又回到高中的长廊上,只需要一个转身就能看见他笑着向我招手。

“贺南山,好久不见。”

短短四个字,中间横着十年。

他眉眼依旧,我面目全非。

大概很多人的青春里都出现过这样一个人,他家世良好,讨人喜欢,也不缺人喜欢,走到哪里都是闪闪发光的。

和贺南山比起来,我只是会学习的笨蛋,长相普通,不善言辞,骨子里刻着敏感自卑,唯有学习能让我拥有短暂的骄傲。

总之我们不是一类人,但他是我希望成为的那种人。

高中男生都喜欢捉弄漂亮女孩子,而大家更喜欢问我数学问题。

幸好没有美貌,我还有脑子,总不至于一无是处。

贺南山也不例外,比起其他人不走心的谢谢,他更贴心,偶尔会带五颜六色的进口糖果,或者黄桃味的酸奶放在我课桌上表示感谢。

这样有礼貌的男孩子难怪有许多人喜欢。

高一下学期我们渐渐熟悉,他也开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却点到为止。

当不是一类人有了交集,总是更加充满戏剧性,会让人有一种错觉,自己会是韩剧里独一无二的女主角。

比如别的男生为难我的时候,他来解围把我拉到身边,笑着揉乱我的头发说:“要欺负也只有我能欺负她。”

比如体育课上,他踢球的时候,大声喊我的名字,让我看着他进球,飞扬的白色T恤和他一样意气风发。

比如他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告诉我,我们的名字放在一起是悠然见南山。

我平平无奇的名字,因为他,凭空多了另一层含义。

陶渊明那一句千古佳句,后来我记了好多年。

“你真的成为了医生,恭喜你。”

“谢谢。”我扔掉棉签的手指轻颤,竭力保持该有的专业水准,“你的牙组织损坏严重,不适合再填补,建议你考虑一下其他方案。”

“我都听你的,乔医生。”

送走贺南山,刘护士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为什么一直在笑。

“因为今天很顺利。”

“什么?”刘护士一脸疑惑。

“我指的是治疗很顺利。”

那为什么会笑呢?因为手机里存下了他的电话,还是因为下周又能见到他?

他是我平静的生活中久违的意外,就像看一本悬疑小说,悬念迭起,让人对后续迫不及待。

(二)心想事成

一天遇见两回,我从不知道我和贺南山这样有缘,像撞了鬼似的。

科室聚餐去得晚,才走进烤肉店,同事已经扯着嗓子呼唤我了,想不让人瞩目都很难。

好奇怪,那么多人,在一众眼光中,第一眼最先看见他。

大概心情真的很好,贺南山的笑容还挂在脸上,身边的女伴也明媚如花。

我们隔空点头示意,又投身各自热闹的饭局里。

餐桌上,明明每一句我都在和大家聊天,可心却游离在外。

贺南山就在隔壁桌,不远不近,像块五花肉吊着我。

他旁边的是他女朋友吗?

是了,他这样的人,不该还是单身。

果然念念不忘未必有回响。

成年人要审时度势知进退,把心思放在面前这盘鸡翅上或许更合适。

旁边有人和我讨论下周去参会的事宜,对面女同事突然不停地朝我使眼色,我扭头不偏不倚撞进了贺南山的眼睛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和人换了座位,坐到了最边上,中间只和我隔了一个过道。

贺南山穿着黑色的毛衣,握着茶杯,姿态悠闲,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看着我,也不知道到底看了我多久。

也是这样的冬天,学校组织去当地的名胜古迹冬游。

其实没什么意思,只是在压抑的高中生活中,这是为数不多的自由时光。

一群人站在天井边,认真听解说讲解历史。

“据说用这口井的水洗手就会心想事成。”

我清楚地记得贺南山穿一件天灰色的卫衣,立在天井旁,面容干净如同水洗一般。

青苔爬满地面,古旧的建筑散发出陈腐的气息,旁边有人同他讲话,他低头去听,眼睛却穿过嘈杂的人群看向我。

或许是默契,四目相对的那一秒,我听到了心动的声音。

只是最后我没有去洗手,所以后来我也没有心想事成。

如今他眼里依稀还有少年时的光,笑容明亮一如年少。

少年感这东西很玄学,十七八岁的时候天真干净很易得,但经历世事之后仍拥有才最难得。

他摇了摇手里的手机,我才发现有消息进来。

“聊什么这么开心?”

“聊工作。”

我们两个像在课堂偷偷传纸条的高中生,有种难以言喻的快乐。

“等下一起走?”

贺南山偏头看我,认真的眼神,很难不让人动容,甚至会让人手足无措地脸红。

在升腾的烟火气中,在鼎沸的人声里,我意识到,如果再来一次或许我还是会喜欢上他吧。

“好。”

只是我这一次没有脸红,毕竟生活赠与我们刀枪不入的盔甲,也让我们筑起高高的壁垒,从前遇见一个人脸红一瞬间,开心一整天的人早就不存在了。

(三)假想情侣

那晚之后,我和贺南山又重新联系起来,聊一聊近况,聊一聊工作,跳过那十年,我们仿佛什么都没变,贺南山常说,我很了解他。

贺南山这人好相处,每次治疗也不会空着手来,或蛋糕或奶茶,前台护士吃人嘴软,八卦地问他和我到底什么关系,他只回答:“你去问乔医生吧。”

每每此时,我只能叫住他,“贺南山,到你了。”

他无辜地摊手,一副莫奈何的样子。

不过才来几次,诊所的人都传言贺南山对我穷追不舍,而我油盐不进。

我很清楚,和贺南山是医患关系,是老同学,是朋友,再多就是过度解读,自作多情。

不论怎样,贺南山就这样不管不顾地闯进了我的生活。

冬至,贺南山约我一起吃饭,他的公司离诊所不远,等我下班之后,他已经坐在走廊的凳子上等我。

“等很久了吧,今天有点忙。”

“没事。”他体贴地递上一杯热牛奶,“没有加糖,先垫一垫,等下吃饭。”

这幅情景,恐怕任何人看了,都以为我们已成定局。

吃的是地道的四川火锅,可我在外省读书多年,早就不是正宗的四川人了,脸被辣得通红。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不能吃辣。”

“没事,刚读大学那会儿,想吃口正经的火锅都找不到,全是江浙沪口味,一个学期回家瘦得我妈都不认识了。”

“你已经很瘦了,多吃点。”

他身体前倾,自然地拿起纸巾帮我擦了擦嘴角,动作温柔,暧昧至极。

“嘿,我说你今天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原来是约了美女。”突然旁边插进一个声音,来人是个胖胖的男人促狭地朝贺南山笑,一面打量我,“这位美女有点眼熟啊。”

恰好碰到贺南山的同事,两个人的饭局最终演变成一群人的狂欢。

“南山,不介绍一下吗?”

叫杨嘉的女生紧挨贺南山坐下,语气亲昵。

“这位是乔然,她是……”

“我们是高中同学。”

不等贺南山介绍完,我主动接话。

杨嘉对我的敌意太明显,席间频频与贺南山说话,似对我故意挑衅一般,瞎子也看得出她喜欢贺南山。

我不为所动,高中的时候也是这样,只要站在贺南山的身边,来自四面八方的流言和恶意就不会停止。

我只觉得她可怜,一厢情愿的人不容易。

贺南山一直照顾我的情绪,努力把我带入话题,又以方便拿菜为由换到我的旁边坐下。

我主动帮贺南山夹菜,小声提醒他少吃辣,免得牙疼,配上恰当的笑容,简直不能再好了。

贺南山的手搭在我椅子背后,我往后面靠,就像被他拥在怀里。

有人问起贺南山是不是在追我,我们不约而同转头看向对方起来,支在桌上的手肘难免碰在一起,靠得近得不能再近了。

我们但笑不语,似乎默认了他们的猜想。

此刻也许他光明磊落,但我一定别有用心。

散场的时候,贺南山执意送我,杨嘉黑了一整晚的脸,差点就要哭出来了。

才从火锅店里出来,冷风灌了一脸,脸上的温度才消退了一点,我揉了揉脸,一晚上脸都快笑僵了。

也许在饭桌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出租车上我们一路无言。

快到巷子口,我提议走一段。

“贺南山就送到这里吧。”

“今天的事你别介意,大家平时爱开玩笑。”

“我知道,你回去吧,早点休息。”

“乔然,你喜欢我吗?”他上前一步问道。

细软的黑色头发散在额间,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灯光跌进贺南山的眼睛泛出水光,似要把人溺毙。

这样温情的时刻,我竟然走神,今天街边卖红薯的小贩收摊真早。

我嘴角微微上扬,抬手理了理贺南山额间的碎发,手指滑到他脸颊边问:“你觉得呢?”

他抓住我的手,“我在问你。”

“那你喜欢我吗?”

他的手可真凉,当人紧张的时候,交感神经活动加强,皮肤血管收缩导致皮肤血流量低,从而手指会变得冰凉。

寂静的冬夜里,我觉得自己的心就要跳出胸膛,这场悬而未决的较量即将揭晓谜底。

贺南山眼神闪躲,沉默良久开口,“喜欢。”

“贺南山,我今天很开心,这个回答我想明天告诉你。”

“好,明天见。”

他整个人像冬天里的温泉一样,热切而温柔,让人有理由相信明天值得期待。

我将永远记得这一幕,贺南山伶仃地站在寒风中雀跃地向我挥手道别,好似来日可期。

(四)不见南山

“贺南山,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不出意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必再找我,我已经离职,也搬离住所。

你问我你喜欢你吗?

我喜欢,也不喜欢。

我喜欢的是十年前的贺南山,而不是如今的贺南山。

就像你喜欢的是如今的乔然,而不是十年前的乔然。

你应该没有被拒绝过吧,人生中一直都被温柔以待,没有遭受过恶意,遇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所以贺南山你这样的人也很好骗。

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我工作的诊所离你们公司这么近,为什么每次我们都恰好遇到,为什么我知道你的喜好?

你每天坐地铁上班,八点半到公司楼下的全家买早餐,一定要喝牛奶,午休偶尔会和同事一起到星巴克买一杯冰美式或拿铁,喜欢坐靠窗的位置,通常六点半下班,加班的时候不多。

你喜欢漫威电影,收藏了一些手办,周末常和朋友一起徒步。

所有的缘分,都经过精心设计,就算你是一道难解的数学题,只要有心就会迎刃而解。

在你还没有注意到我的时候,我就为我们的相遇埋下了伏笔,哪怕你没有踏足这间诊所,我也会用其他的方法和你重逢。

你喜欢的乔然是被包装过的,是我为你营造的假象,就像十七岁的贺南山欺骗十七岁的乔然一样。

轻而易举让我放下戒备小心翼翼走近你,又突然某一天,在我们之间划出沟壑,泾渭分明。

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某天你和朋友在楼梯口讲话,“你和乔然怎么回事?最近怎么没和她说话了。”

“没什么事,这种女生太麻烦了,要不是看她学习好还可以帮我一下,我都懒得搭理。”

“你也太坏了吧,我看人家是真喜欢上你了。”

“我怎么可能喜欢上她这种人。”

我是哪种人?大概是配你不起的人。

我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自己的愚蠢,你从来没有站在我这一边过,送给我的甜都裹着慢性毒药。

必须称赞你是个合格的演技派,周围的人都在清醒地看着你的表演,只有我全情投入,沦为笑柄。

那天之后一切又回到原点,甚至变本加厉,似乎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嘲笑的声音,他们在说我的自作多情,笑我不自量力。

课本会无缘无故的消失,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打扫卫生,同学当着我的面叫我垃圾,你冷眼旁观,身边站着其他的女孩子。

没有人再和我成为朋友,我又变成孤单的一个人了。

我一直努力安慰自己要释怀,没什么大不了,不能哭要无视你们,可还是不争气地患上重度抑郁症,休学又复读。

治疗的第一年,我听说你考上了A大,我告诉自己不能输。

治疗的第二年,我去了与你相隔千里的学校,我遇到的人都很好,像从来没有被伤害过一样。

治疗的第三年,有人向我告白了,可我没办法喜欢上别人。

治疗的第五年,看完心理医生的夏天,公交站台的LED屏幕上挂着五月天的海报。

贺南山你曾向我描述过,五月天的演唱会充满生命力、欣喜、感动,我也想听一次五月天唱青春就当做和过去道别。

我攒了很久的生活费去看五月天的演唱会,可惜太热门了,没能抢到,黄牛票炒得离谱,我没有舍得买,改买了刘若英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演唱会,人山人海的场景着实让人震撼,刘若英唱得人默默流泪。

她唱: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

舞台下数万人一起附和,唱出多少人爱而不得的心酸。

能笑着说出口的心酸,也许就没有那么心酸。

没有宣之于口的喜欢,大多都要胎死腹中。

我也很想问你一句,你都如何回忆我,或笑或沉默。

哪怕没有喜欢,我们之间真的只有利用吗?

所以我改主意了,不打算忘记你,也不打算释怀,贺南山你从来不属于我,那凭什么我要来承受这一切呢?

治愈的第十年,我又见到你了,遇见我,相信我,喜欢上我,我都还给你了,两不相欠。

如果能重来,不愿见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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