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疲惫的酣眠

咖啡的香气弥漫在酒店里。这是一家廉价酒店,大堂摆放着一张圆桌和两张懒人椅。设计精简的书柜上,竖立着一些假书,几个小碟子,还有一束快要枯萎的月季花。天花板是蓝色的,上面绘着飞鸟,穿梭于黯淡的小灯泡间。柜员穿着一身黑裙,正在亲手冲泡咖啡。

“小姐,您的咖啡好了。”柜员说。

她从小圆凳上站起,走向柜台。她的牛仔裤高高地提了起来,臀部像篮子,两条腿漏了出去,底下没穿袜子,足跟踩在鞋帮上。走路时,她的肩有些微耸,一头卷发披在身后,衬托出美丽白皙的脸庞。

她捧着咖啡,回到桌边。袅袅热气中,她慢条斯理地撕开奶球盖,又倒进糖,缓缓地搅拌着。

“你是一个很烂的人。”她对坐在对面的男人说。

男人迎着她的目光,满脸疲惫。

“你是个叛徒,”她说:“一条瘸腿的狗,竟然能拖累猎犬。”

“随你怎么说。”男人回答。

“再给我讲一讲。”

“时间不早了。”

“你要走可以走,”女人说:“但我看不起你。”

“你看得起谁?”

“讲吧。”她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这次详细一点。”

“讲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的。”男人说。

“不一样,”她说:“我总觉得你在隐瞒。”

“该说的我都说了。”

“那这次我要听细节,说完你就可以走了。”

男人感到厌烦。对于女人的不体贴,他本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现在情况不同。她坐在他的身旁,浑身冰冷,不停地喝咖啡。脸上刚补完妆,两只眼睛也浑浊不清。这是一个被伤害的女人,男人知道这点,伤得不清,换做任何一个人,也不会表现得比她更坚强。但他的确厌倦了。在他看来,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正在硬化,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尊泥塑的生殖器的雕像。只剩下那副躯壳,那柔软的、剔透的、悲伤的型体,坐在两只死去的睾丸上。流泪吗?她早已把泪都流光了。

从电梯里出来一个身穿黑色短袖的胖子。他挺着大肚腩,红润着脸经过他们身边。出门的时候,他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瞟了一眼女人的胸部。

女人若无其事,喝着咖啡。她是经验丰富的,能迅速给自己降温。如果没有更多的钱,她不会再为任何人贷出自己的感情。现在,她在等。面前的男人风尘仆仆,胡子很长,身上的衣服颜色黯淡。他知道自己非说不可。

“南山是在麦当劳里被人给杀死的,”男人说:“黑洞洞的抢眼,对着脑门。还没听见任何响声,就看见白色的椅背上出现了一个小圆坑。接着是第二个和第三个。南山倒地的时候,掀翻了一杯可乐,冰块全都洒了出来。杀手转头就走。当时我很害怕,和其他人一样,吓得躲到了桌子底下,抱着脑袋,什么也听不见。南山面朝下,一动不动。直到血浆渗了出来,爬上冰块的边沿时,那三声枪响才在我的头脑中爆裂开来。三枪都打在了脑袋上,他死得很利索。”

女人冷静地听完,说:“然后你是怎么办的?”

“我逃跑了,”男人说:“我自身难保。他们对待一个叛徒,有时候比对待像南山那样的人还要残忍。”

“你不应该逃跑,”女人说。

男人摇头说:“你不在现场。”

“明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你却没有报警。你什么都没做。”

男人经受着挑剔,他知道女人只是在转移自己的痛苦。

“但南山和你不同,”女人接着说:“你讲过,面对杀手的枪,他却直视对方的眼睛。这是很勇敢的行为。”

“是很勇敢。”

“你们天差地别。”

女人眨了眨眼,双手捧着咖啡,一副十分脆弱的模样。她的问题,她的总结,没完没了。她不体贴旁人,也不在意自己的话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她走进回忆,搜寻枯枝底下的那些花瓣。花瓣已经被踩得稀烂了,她去捡起来,不埋葬,却一次又一次地将它们舒展。她的双手沾满了揉碎的颜色。不管她有多痛苦,这对花瓣来说,都是不公平的。男人心中涌起了一股残忍的情绪。

“他们曾用你的性命来威胁他。”

女人仿佛听见噩耗似的,睁大了眼睛。“你骗我。”

“我没必要骗你。”

“那你之前怎么没说?”

“因为我想早点摆脱你,”男人回答:“他说,他一点也不稀罕你,你的爱就像热牛奶表面那层皮,揭下来之前就已经起皱了。”

女人的眉毛抽搐了一下。男人看出她的眼眶有些红润。她喝了口咖啡,用一种嘶哑的声音说:“我不相信。我了解他,他不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

“对不起,他没说不稀罕,”男人更正:“但这比喻是出自他口,原封不动。”

“你很残忍。”女人说。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女人把目光移开,摆出一副自尊的模样。她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放松了下去,又有什么东西坚硬了起来。几束微弱的光,从那灰暗的过去向她投来,使她浑身裹满了清冷的光辉。这是灵魂的眨眼,如果她还有灵魂的话。

“他的意思是说,我出现得太晚了,在他最不需要的时候闯进了他的生活,不合时宜。”她开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可我只是想帮助他,在他身上我什么也不期待,什么也不索取,我只是想让他的生活重回正轨。我想要孩子,我想和南山组建一个家庭。他的过去有多么血腥,这我管不着,我只是想要他的现在。为了这个,他想怎么操我都行。我只给他操。我的身体用钱就能买到,但现在不同了,我的灵魂是属于他的。其他人在我的眼里,连草芥都不如,我用身体去赚他们的钱,仅此而已。但我的灵魂,永远都是南山的。”

“为了你,他抛弃了我,你明白吗?”女人接着说:“他是我生活下去的支柱。他是唯一一个那样看我的男人。我到现在都还能记住他当时的目光,好像洞穿了我的心脏一样。可是现在他死了,说这些又有什么区别呢?我还活着,我的肉体却因此而糜烂。”

“对不起。”男人说。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女人说:“我弄不懂,为了你这样一个人,他凭什么抛弃我。”

“我是叛徒,但也是他的朋友。”

“你不配做他的朋友。”

“你应该理解他,”男人说。

“我试过。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去关怀他,但结果总是如此。”女人接着说:“他永不满足。我能给的都给了,他却总是想要更多。”

“他别无选择。”

“你懂什么?”女人质问道:“我们什么也不缺。我们本可以去国外的,远离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那些混蛋再有本事,到了外国总不至于还能掀起风浪吧?我们一离开这里,南山就安全了。可是不。他偏偏要留在这种地方,为了你,为了他的信仰。”

“你不了解情况。”男人疲惫地说。

“他死了,任那群坏蛋宰割,这就是情况。”女人斩钉截铁地说。咖啡已经喝完了。她展开叠成正方形的纸巾,擦了擦眼角。

“他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人。”

“坚强又有什么用?”

“坚强的人可以不用逃跑。”

“这就是大男子主义,”她愤恨地说:“我看你连自己都搞不懂什么叫坚强吧?人死了,一点也不负责任,生命难道就这么轻贱?”

这你自己最清楚,男人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他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他就是想充英雄,其他的都不管不顾。”

“别说了,”男人站起来,准备离开。

“我是说真的,”女人伸出一条腿,挡住了男人的去路。她像个较真的小姑娘,紧盯着别人不放:“你难道觉得他做得很对?光天化日下看见自己的朋友被杀,你难道就只知道害怕?你老鼠似的逃回来了,但又凭什么活下去?

她的身体起伏着,牙齿紧咬着下唇。

在这之前,男人已经说了许多话,现在他感觉肺里的空气并不充足。但是,他还是说了出来:

“我巴不得代替南山去死。”男人说:“如果那每次下跪以后都能站起来的人是我,如果那精疲力竭却仍然能分清楚是非的人是我,如果我也能亲手掩埋敌人的尸体,也甘愿在一无所有,一事无成时,就被别人射杀在麦当劳餐厅里,那死亡对我来说将会是件多么甜蜜的事,这你明白吗?”男人接着说:“究竟是谁杀了他?杀手?他只不过是扣动了扳机。当杀手是为了赚钱、赚钱是为了享乐、享乐以后才有勇气生活,而生活着却又要排除赚钱的障碍。互相残杀的人们不过是为了利己而已。可是南山,他用糟粕去塑造自己的心脏。就算吃了腐肉他也不会呕吐,这你明白吗?你给他一根针,他如果想吞那是一定会吞的。在我看来,这就是坚强。你明知道自己的身份,明知道那群人在胡作非为,你又是怎么做的?逃避与诱惑。除了你那张脸,那双腿,那身衣服,你对一切都百般挑剔。”

说话完这些后,男人感到很疲惫。他跨过女人的腿,向电梯走去。

女人没有追上来,或许是被吓到了。男人知道不应该去伤害她。可当时她不在现场。如果她真的了解南山,情况将会大为不同。

电梯缓慢上升,男人激动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点。除了隐约的风声外,四周是寂静的。

“不要笑,”他听见南山说:“恶心。”

当时,他们俩坐在麦当劳门口的台阶上。男人知道这是永别,感到若有所失。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好不容易才牵动起面部的肌肉。但南山嫌他恶心。两晚没睡,南山形销骨立,黑眼圈浓重。他抽着烟,手背在微微地颤抖。这是因为肩上的伤。虽然并不很深,没有伤及骨头,但还是出了不少的血。他的衣服被砍坏了,露出了里面的纹身。风灌进去,他感觉不到寒冷。一条人命值多少钱。一条下等的人命值多少钱。一条下等又破损的人命值多少钱。或许,不值钱,所以能随意剥夺。当男人提到报警时,南山说不行,那样会连累别人。自杀呢?南山说要去你自己去。

一片被雨打湿的紫荆花掉在了车顶。南山扔掉烟头,站了起来。他让男人远走高飞,男人口头答应着,背地里却从另一个边门溜进了麦当劳。他选了个隐蔽的位置,在那里,他看见南山去买了杯可乐。时间在流逝。杀手穿着便服,进来时枪就拎在手上,可是没有人注意到。南山注意到了。他抬起头,凝视着杀手的眼睛,把可乐送到嘴边。

电梯门开了。

男人知道自己没有哭,但他的脸在不受控制地抽动。南山死了,之后呢?法医会解剖他的尸体,在一腔死去的器官中寻找弹孔。他们能推理出他的死因,能把事实拼凑在一起,得出合法的结论。就是这样。可是没有人能理解他的死,也没有人能理解他的活。

一个很恶心的微笑,在男人的脸部形成。

房间的布局和以往大致相同,男人感到十分亲切。他又回到了起点。床垫非常柔软,他面朝下趴了上去,脸部陷进枕头里。脑海里漂浮着的是他自己的声音,那番高谈阔论,他知道女人是绝对听不进去的。无怪乎她,男人明白她只是迟迟不肯接受现实而已,大家都是这样。现实是不能被接受的,只能在人的心灵中留下一道很长很长的血痕。但每个伤口都必须结痂,这就是他趴在床上的原因。他已经很累了。睡意袭来时,他知道这将是一场疲惫的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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