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林丁的时候,是我人生中最不愿意和人提起的一段时光,却也是我最愿意深藏在内心深处的时光。因为他的出现,那段黑暗的时光被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美好。
认识林丁,得益于我的母亲,那段时间正值我弟要读小学,母亲希望能让他上一所好点的学校,无奈付不起高昂的学费,听说林家大院要招一个小少爷的玩伴,便领着我进了林家大院。
我便是在这样一个窘迫的场景下第一次见到林丁,他安静地坐在书桌前看书,头都不抬一下。管家刘姨向他诉说我的来意,说完许久,林丁才抬起头撇了我一眼,皱了皱眉头,便又低下头顾自看起书来。
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在这里留下来,母亲怕是会让我辍学也要供我弟去好学校。思及此,我小心翼翼地上前,拉了拉他的袖角,祈求地看着他。或许是我的表情过于哀求,林丁看了看我,朝着刘姨平静地道了一声"好,留下吧。"
我和母亲都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我留在了林家。只要是放学或者是周末的时候,我都会在林家陪着林丁。我深知这份"工作"于我而言的重要性。所以我想方设法讨好林丁。我把从同学那里听到的笑话都记录在本子上,把听到的八卦也都记录在册。只要陪着林丁的时候,我永远在说话,无论是说今天在学校学了什么,还是说某个很久以前听到的笑话,总之,我一直在说话。
因为我害怕,我一旦停下来,刘姨就会知道,其实林丁根本就不需要我的陪伴。
而不管我多么唠叨,林丁永远是一副安静的样子,不是在看书,就是在自己跟自己下棋。他似乎从来没有在听我说话,却又常常会在我说到口干舌燥的时候顺势给我递上一杯水。
我就这样在林家呆了一个学期,母亲也因为我这份"工作"所获得的酬劳而对我客气了一点。
而林丁,依旧是那个不爱说话的林丁。
林丁对我态度的转变是在一个暑假的午后,那天我带着捕到的蜻蜓去给林丁看,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对打扮时髦的男女从林家大门走出,林丁从后面追出,看着他们一言不发,直到那对男女坐上车,汽车走远,林丁才蹲下来双手环抱住自己,小声啜泣。
我从来没有见过林丁除了面无表情外还有过其他的表情,但是我知道此刻的他是需要陪伴的。
我走过去,默默地陪着他一起蹲在门口,此时的林丁睫毛低垂,眼角有眼泪划过的痕迹,他长得可真好看啊,连皱着眉头都掩盖不住他俊俏的五官。
过了好一会儿,林丁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说:“回家吧。”
我跟着他回到房间,林丁坐在书桌前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他们是我的父母。”
我猜到了,我问他“那他们是来带你走的吗?”
林丁苦笑的一声,说:“不是,他们就是来看看我在这边过得怎么样。”
这一天,林丁跟我说了好多话,他说他刚出生的时候就得了先天性的疾病,医生告诉他的父母,这病是治不了的,只有靠一直吃药控制病情;他说他三岁前父母还带他去过全国各地有名的医院,但是抵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他说在他五岁的时候,父母就把他放在这个乡下,美名其曰养病,但其实他知道,妈妈又有小孩了,妈妈放弃他了;他说他在这个乡下已经呆了很多很多年了,甚至他都要忘了他自己今年几岁了,他说这是他来这乡下的这么多年里,父母唯一来看他的一次;他说他很努力地去学习,琴棋书画,中外名著,为的就是他的父母可以把他接到他们的身边,甚至只是多来看看自己。但是并没有,他的父母,从来没有想到要把他接回去,也没有想到要经常来看他。有的,仅仅是花钱让刘姨照顾他的起居。
我从来不知道林丁原来内心藏了这么多事,我一直以为他吃的那些写着我看不懂的英文的瓶瓶罐罐是有钱人家少爷应该要吃的营养品,以为他不去上学是因为有家教亲自来他家教他,以为他在我们这个小乡村只是来玩个几年。
我看着林丁低垂的眼眉,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我紧紧地握住林丁的手,一脸真诚地告诉林丁:“不管他们要不要你,我会一辈子陪着你!”
听到这句话林丁明显身体僵硬了一下,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的,我没有什么一辈子。但还是谢谢你。”
那时候的我们都不知道,原来林丁的一辈子这么短。
经过这件事之后,林丁开始会对我说话了,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乐珊,我们都不属于这里,如果有机会的话,离开这里吧,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因为林丁的这句话,我开始向往起外面的世界。我开始盼望着初中毕业,等上高中了,我就可以去县里,然后是大学,去大城市。我开始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欣喜,我在我的笔记本上画满了我想象中的外面的世界,五彩斑斓的汽车,高高耸立的大楼,川流不息的人群。我在我的本子上画满了我的梦想。
但我还没来得及给林丁看,就被我的母亲发现,他一脸嫌弃地撕掉了我的本子,然后告诉我:"等初中毕业,你就去找份工作吧,你弟上补习班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那是我第一次反抗我的母亲,我咆哮地问她:"我弟是你的孩子,我就不是了吗。"
母亲打了我一巴掌,然后恶狠狠地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用,到最后不都是嫁给别人当家庭主妇吗?"
我想我那天一定是气疯了,我收拾了我的书包离家出走。但走出门我才发现除了林家我根本就没有地方去。
我来到林家,此时的林丁正在看《水浒传》,他看到我满脸泪痕,急忙拿出纸巾帮我拭去泪痕,然后心疼地问我怎么了。
我告诉他我的母亲对我说的话,林丁边替我拭眼泪边说:"傻瓜,你的人生是属于你自己的,只有自己才能决定你自己的路。"
那段时间我在林丁家住了下来,我开始非常努力地学习,因为我知道,只有学历才能让我离开这里,去往更广阔的天地。
2000年,我以县第一的成绩考入了市里的一中。得知成绩的那天,我高兴地告诉林丁我马上就要看到更好的世界了。但是我又舍不得林丁,如果我去了市里,怕是再也不能经常见到林丁。
林丁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摸摸我的头说:"没关系,你去上高中了以后,我也要去美国治病了。前两天我的母亲打电话来说美国那边有一个新技术可能可以治好我的病。"
听到林丁的病可以治好,我兴奋地抱住了他,"真的吗?"
"真的。"
林丁说是真的。
林丁离开的前一天,我们一起躺在林家的院子里看星星。
满天的星星一眨一眨,我想在城里怕是见不到吧。不知道遥远的美国能不能看得见。
林丁说每个人都是从星星上下来的精灵,去体会人世间的各种酸甜苦辣,等到把所有想尝的都尝过了,想遇到的都遇到了,等没有遗憾了,就会再回到星星上去。
而我告诉他。那我一定是离他最近的那一颗。
林丁离开那天,我去机场送他,他穿着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穿的那件黑色马甲站在候机厅,看我朝他走来,向我挥了挥手,目光所及温柔至极,他的眉眼可真好看呀。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把我画的画送给他,画面上是两个人躺在草坪上,天空是一望无际的星海,而有两颗特别明亮,它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星星旁边是一轮圆月,明月下写着:月亮是我抛的硬币,正反面都是要梦见你。
想必林丁是看到这句话无奈了,他说,阿乐,你现在越来越矫情了。说着从包里掏出了一盒样式精美的画笔跟我说:“早就看出来你的画画天赋了,这套画笔送给你,愿你的未来是彩色的。”
喜欢画画是我藏匿于内心深处最深最深的秘密,我没想到林丁原来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告别林丁后,我开始更加努力地读书,也开始更加努力地学画画,我知道,林丁在等着我。
2003年,我考入了上海大学的服装设计专业,并在大学期间参加各种比赛,获得各种奖项,我想等我再见到林丁的时候,我可以骄傲地告诉他,我终于离开那个小乡村,过上了我所向往的生活。
自从上次在机场和林丁分别,已经有5个年头,我再也没有见过林丁,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我无数次漫步在上海的街头,希望能够遇到他,我想着他应该治好病,回到他父母的身边了吧,但是我却一次都没有遇到过他。
直到2005年的平安夜,我接到了大洋彼岸的电话,电话接通后没有声音,但是我知道,那是林丁打来的。
得知林丁在芝加哥养病后,我开始申请美国交换生的资格,大三的时候申请下来,我迫不及待地买了机票飞往美国。
待我见到林丁的时候,他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比当年在乡下的时候更瘦了,脸上也没有血色,我想他一定认出我了,因为我看到他的眼角流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泪。
从那以后,我没有课的时候就来陪他,我给他讲我新听到的笑话,我这些年的经历,我已经学会了如何讲扣人心弦的故事,也知道了如何把笑话讲的搞笑,林丁常常被我逗得捧腹大笑。
我们从来不提他的病情,我以为只要不说,他就会好起来。
可是有一天,林丁说他不想在医院里呆着,他说太闷了,想要出去走走。
我带着他避开护士,来到了附近的公园,我们像小时候一样躺在草坪上看星星。果然,离开了那个小乡村,再也没有当年那么美丽的星空了。
我给林丁讲以前讲过的那些老笑话,给他说这些年我有多么想他,我一直在喋喋不休,而林丁,依旧像当年一样沉默。
过了许久,林丁说:“乐珊,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我既害怕见到你,又害怕见不到你。”
“我多想回到那个小乡村,每天跟你在一起”
“可是却再也回不去了。”
“乐珊,我真舍不得你啊”
“我真想陪你奔跑在阳光明媚的海边,想和你牵手漫步在夕阳中,但这些怕是都不能实现了。”
“等我死后,把我的骨灰撒在海里吧,让我随着海水多去看看这美丽的世间”
林丁的声音越来越小,世界安静了下来,只有我的哭声回荡在这寂静的夜里。
天亮了,林丁却再也没有醒来。
我顺了他的意愿,把他的骨灰撒在了大西洋里,就让他随着这奔流不息的海水,去看看这世间吧。
直到林丁去世,我才知道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新技术,他之所以离开,是为了让我心安理得地离开小乡村,去追求自己吗梦想。他的父母终究觉得对不起他,在他说起要去美国时立马着手去安排。而林丁,就在这异国他乡,孤独的度过了这么多年。
林丁走后的第二年,我回到了上海,毕业后我留在了上海,这里曾经是林丁梦想和父母在一起的地方,我要代替他,留在这他向往的城市里,代替他看尽世间繁华。
在每一个世界暗下来的夜里,他就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