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将军府大小姐。
母亲是前朝尚书的遗腹子,父亲与母亲是指腹为婚。父亲战功卓著,是新帝登基的元勋,被封为镇国大将军,手握军权。我五岁,皇后生子,封为太子。八岁的时候,母亲难产去世。同年,父亲另娶开国丞相之女。很快就生了二女儿,丞相很喜欢这个外孙,所以二女儿一直养在丞相府里。
丞相与将军联姻,使得京城达官显贵权有所倚,将军府和丞相府常年门庭若市。内宫也忌惮几分,却也不得不拉拢两位护国柱石。所以将军府里必出一位太子妃,虽未曾昭告天下,却也是路人皆知的事。
二娘为了自己的女儿不过早得成为众矢之的,还能够顺顺利利大摇大摆地入主东宫,便早早的有了谋划。父亲常年在外戍守边疆,使得二娘有机可乘。那时的我还天真的以为自己是将军千金,父亲掌珠,只要好好长大,便会讨二娘喜欢。
十四岁那年,因捡风筝偶然路过书房,听到二娘和父亲的谈话,知道了母亲难产可能并非意外,我僵在原地。
又听到父亲平静的询问,服用鹤丹在脉象上真的不会有察觉吗?
原来从十岁开始,二娘就开始在饮食里给我服用鹤丹——一种用了在脉象上不会有任何虚浮,但却实实在在会搅乱内经,逐步捣毁生育能力的药,月信初潮会因此延期,且每次月事都会颈背痉挛,绞痛难忍。
我指甲抠进了风筝,还是没能忍住惊诧和心底蔓延的冰冷。眼泪还是落了两行,陡生无名的恨意,我无力抗争,也无人可信,恨有何用?
只是从听到真相的那一刻起,我便阴阳两隔。
白天,我是将军府端庄淑仪的大千金,是代替他们的二女儿成为众矢之的、再因无所出被废,让他们的女儿顺理成章的成为太子妃的行尸走肉;夜里,我亲下暗牢去见证杀戮,亲临死亡血腥的残酷,研习医毒药术,钻研兵法诡谲。
当我亲眼看着那个身量单薄却坚毅的小暗卫,浑身是血眼神坚定,在暗牢里杀出一条血路来,我看着他向我一步步走来,像倒映在我心里的影子。这是半年来我观看的杀戮里,唯一一个活着,走出来的人,而他看向我的眼神里似乎有灼灼的爱意。我狠心将母亲留给我的绢帕,递给他。
问他疼吗?
其实是在问自己。
疼就记住,记住母亲已死,自己还活着。
太子一年年长大,京城里的暗流涌动,皇亲国戚胜券在握的无上荣宠,使他们嫉妒疯狂到来将军府放冷箭。
不过未能伤我。那晚皇宫循历派遣御医来为我训脉,父亲也在。御医甫一出门,箭就迎面射来,正中眉心。
我见惯了打杀,这场面并不能惊我,父亲安慰了几句,便匆匆面圣去了。欺上瞒下,左不过又是一缕冤魂,我看着那位御医被拖走时想到。果然,第二天便传出消息,深夜御医在将军府遇刺,演变成了醉酒坠井。
为了治好因长期服用鹤丹导致的颈背痉挛和绞痛,我服了一些自己调制的草药,服用后的第一次月信,剧痛还是使我难以抑制得叫出声来,引得暗卫破门而入。咬着牙挺身扇了他一巴掌之后又栽倒在床上。他没敢扶我也没敢看我,慌张离开了。下月,为了防止暗卫再听到喊叫闯进来,我在嘴里咬了一根木杆。这次他确实没有闯进来,却在两月后偷偷送来了草药。
我本不欲理睬,但窗户开着,草药包却传来阵阵熟悉的香气。里面有一串梨膏和一个香包,以及一包查验过确是缓解疼痛的草药,还附了一张药方。
鹤丹的长期伤害深入骨髓,只能缓解疼痛,药方上虽未提鹤丹半字却味味药性相抵。正当我手握香包为写方着谁疑惑,在香包右底摩擦到了一小块紧密扎实的针脚,似乎在哪里见过。
梨膏和药我都没动,但,按照药方抓了几副汤药,服用后效力渐强,鹤丹的痉挛之症已愈大半。
玉石俱焚的想法,在我心底盘根错节。
这确是下策,但或许……可以让事情有所转机。
呆头呆脑的暗卫成了我的目标。
我活用美色,暗卫却不轻薄。
我魅惑勾引,暗卫仍呆若木头。
我使出绝招舞艺,暗卫终于愣怔落入圈套,趁热献上一吻,没想到却,再次看到母亲的遗物。
为了自己的目的活着,就要拉别人一起下地狱,这和父亲二娘何异?眼前这个单纯的暗卫,自己真的要拖他入苦海吗?迄今也可能是此生唯一喜欢自己的人,却要害他吗?
我红着眼眶,抬起头,看向自责无助的暗卫的那一刻,心里的结石,似乎就有了裂纹。
飞蛾扑火罢,哪怕就这一次,结它一朵漂亮的花,这纵身一跃后,就是万丈深渊。可也值得,毕竟自己不再是孤独一人。
可我,毕竟也是一个未涉人事,初尝爱情的女子。免不了因矫饰的放浪,真实的心动而乱了阵脚。
我不敢看他,也不敢置信。
我的窗户关了三年。
我想我大概是一个不称职的猎人,在捕猎时掉入了猎物的心里,陷了进去。
大婚在即,我的计划在心里不断的复盘。小暗卫的影子和母亲的影子在心里重叠在一起。那天夜里,我忍不住拿起诗经,却听到窗户久违的声响。宫里早就派人将这里围得密不透风。如果有人,也只能是他。
我唤他进来。他还是呆头呆脑的,把枣红匣子递给我,钉在一旁也不说话,也不看我。我打开匣子,看到只剩了一只的那只珠饰的另一半,和一把犀角齿梳。
我知道他的心意,他似乎不知道我的心意?这个呆子,我拉他一起读诗,想他总会懂的罢。
他走后,我取出犀角齿梳,对着镜子,梳头发,梳子的柄有些许缺口,难不成是他刻了什么字?我笑着对着烛火,却看到上面刻着母亲的名字。
忽然明悟,这把梳子好像和母亲留给我的那把是一对儿?我模糊的记忆里面,依稀记得母亲曾拿着类似的梳子同我说过,她有一个云游在外的妹妹。
我翻找出,果然对上。
我仔细看了看匣子内外,在匣底发现了夹层。
曾经我以为自己有亲人,后来没有了。
现如今,真正的亲人就在外面,他们想我活着。
我将读完的字条烧掉,仰头让泪水淌回。
既如此,那就瓦碎玉全。
在樱树林里睡了好久,梦到我在大婚当天抢婚,后来影影绰绰,记不住发生了什么,就被人叫醒了。
睁开眼睛的一瞬间被刺眼的阳光快要晃瞎了。正欲出招试探是谁可以近我身,却听到一声,臭小子,师父都听不出来了。
师父?
我揉了揉睡眼惺忪刚又晃的眼睛,两个重叠的影子,确实挺像师父的,只不过有点儿瘦。我使劲儿摇了摇脑袋,却被一记爆粟。
我说过吧,要是我回来看你疏于练习行我一定给你好果子吃。
我捂着头接过师父击来的果子,咬了一口,好久没有吃到这么甜的果子了。
不过,师父怎么会在这?
当然是先去看过你师娘才来看你的呗,小子,这条路离将府最近咯。
可是师娘去哪了?
你怎么不问问师父都去哪了?
那师父去哪了?
当然是去找揍你的高招去了
我躲过了师父猝不及防的一下,将最后一口果子丢进嘴里,便开始在樱花林里上窜下跳起来。师父似乎是真的老了,真的彻底跑不动我了,我让着他他也没有跑过我。我停下来,拉起师傅的手,笑嘻嘻的打了自己一巴掌。
师父和我开始开怀大笑。笑过之后,师父问我:
听你师娘说了,一个月大婚之后,你作何打算?
离开将府。
我倚在树枝上望着天回到。不想师父看到我眼低的伤心。
舍得吗?
我收拾好情绪,转过头,师父眼含深意的望着我。
她都不在了,我又不能害她。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无言良久。
起风了,樱花这时候刚好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枝丫迎风抖动,我看看师父,师父看看我。
那就走吧?先回你师娘那儿,最后一个月,或许能给自己多留些念想。
嗯。
鞋底拖过长风,时间转眼间就消失无影踪。
大婚当天。
大婚当天,我便收拾行李离府了。
举国同庆,万家欢腾。
我一个人站在将军府巷口的酒楼窗口吹风,屋内桌旁坐着正和师娘喝酒的我师父。
反正也看不到她穿喜服的样子。索性就消失在人群里,远远的观望。
当绵延不绝的迎亲队伍,从巷口浩浩汤汤的来,我才突然发现,原来振聋发聩的不是耳朵,是眼睛。
我以为风,能够在我瞪它那么久后,知趣的吹一下轿帘儿。
可是它没有。
我望着一百多箱大红喜柜蜿蜒出巷口奔内宫方向而去。
我望着人头攒动,京城上下,张灯结彩。
她的太子,或许此时正在宛驹上,在文武百官的拥簇下,神采奕奕地立在城门下等她。
我不愿再待,趁着夕阳还能拉长我的影子。
师父师娘说,酒还没喝够,让我先上路,待热闹够了便去追我。
我踏遍了整个京城的屋顶,去宫墙外高高的城楼上看了一眼。
什么都没能看见。
一墙之隔,两个世界。
那便后会无期。
半年后。
太子妃回家省亲,不慎落入池中,静养在紫姑庵已经半月有余,太子告假也已十天。随行御医,面忧难色,太子妃始终昏迷不醒,腹中月余胎儿不保。有传言说,太子妃是被继母推落水中,太子已下令暗查彻查此事。几天后,太子查证太子妃确是继室所推,以至落入池中,痛失皇室血脉。
师父从南方联合前朝尚书旧部和门生,秘密联名上书弹劾将军和丞相意欲谋国,密谋造反。并秘密暗呈了罪证,赃款,人证给当今圣上。圣上龙颜大怒,几番拘禁审押,终于水落石出。
皇帝痛心疾首,但也不得不顾及盘根错节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过谋逆属实,不得姑息。不斩草除根,也要将两棵大树连根拔起,借机肃清朝野。半月后,夜里紧急密召丞相将军入宫议事,将军面对确凿证据,如山铁证,仍拒不认罪。丞相突发病症,皇上念其开国勋老,特赦监外就医,恩许家人照顾。护国猪食一夜坐实,丞相府,将军府接连被查封,将军投狱,将军继室被皇后密召入宫,家眷仆丁流放充军,鸟兽尽散。举国哗然,史称此轰动朝野之案为,将相变。
将军府二小姐连夜出逃至城外紫姑庵,跪求太子妃醒来。太子念念其无甚羽翼,出逃至此多有堂惶,故未追责。令其服侍长姐,待太子妃醒来后再行问罪。
又过月余,太子妃终见转醒,大局已定。
太子心疼妻儿,死生永隔。
皇帝特许太子妃宫外静养,太子回朝,主持秋后问斩。
冤仇得报,不累及无辜。
太子妃求请,二小姐紫姑庵永伴青灯。
草木一春一冬,风霜雨雪走过四季。
十年过去了。
五年前,先帝励精图治,猝死中宫。
东宫掌政,翌年登基。五年间,后位空悬。
传闻说前太子妃思子忧抑,在宫外陨殁。
还有人说,前太子妃因无所出被废,荒居冷宫。
更有人说,皇帝忌惮前太子妃为逆臣贼子之女,密召暗杀了。
品茶时,又有人说,前太子妃是同将府二小姐一起在紫姑庵出家了。
这已经是暗卫听到的,不知道是第几个版本了。
暗卫是五年前归京的。
因为听说册立国后,皇帝皇后会在宫墙上为百姓祈福。
在外游历多年,想回来远远的看她一眼。
然而,登基大典之后,并无造宣。
像是被改错涂抹掉的墨点,成了皇宫里不得说的秘密。
不过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暗卫便始终相信她还活着。
暗卫找了太子妃五年。除了收获了一堆江湖演义,之外了无音讯。
是夜,暗卫夜巡皇城。在宫墙外城楼站了一夜。
下定决心,要去宫内一探究竟。
暗卫夜隐,飞入宫墙。
移形换影早入化境,只要暗卫想去的地方,就没有能看到暗卫影子的人。
听到一群太监在经过羽林军关卡时,说要去给皇上送夜宵,便潜过去,扒了一个太监的衣服,混进了随行队伍里。
那个身着紫袍的,应该便是皇帝了。扶案在看奏章。
暗卫飞入殿内,发觉皇帝表情微妙,便屏住呼吸绕至皇帝身后。果然,是在捧读信物。暗卫不曾见过千金的笔迹,但却深觉是她。潦草看过,大致内容是:我不想做你的皇后,我走了。
暗卫叹了一口气。
谁?
皇帝察觉身后有人,转过头暗卫已经飞上雕梁。
是你吗?
再起身狐疑踱步,暗卫已经翻上屋顶。
你还是不肯原谅朕吗?
听到这句暗卫顿住了。
本以为皇帝能接着往下说,但是…忍着被乱箭穿心的危险在中宫房顶等一句说也可能不说的话,着实危险系数过高。
暗卫利落的飞出宫外,只要知道她还活着就好。
她活着,天涯海角,总会找到。
writed by 风鸣森柯
初稿于20210221-8:50am
修改稿于20210223-19:11pm
首稿发于20210225-10:37am 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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