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与蝉鸣

  如果有时光机,我想去见见那年夏天的朋友。想告诉他,谢谢你。想给他一个拥抱,想与他约定十年后相聚的地点。

  “说好了,明年夏天,我们还一起去大坝上看柳树,一起把纸飞机扔到车棚顶上,一起去樱桃树下埋苹果籽…”

  十八岁的拣拣坐在书桌旁翻着小时候的日记,铅笔重重的在文字格上留下歪歪扭扭的痕迹,那年夏天啊…拣拣扭头望向窗外,蝉鸣不休,天蓝得深邃,对面两棵大树也愈发沉郁,他说过,那像猫咪的眼睛。

  “拣拣你看,对面的两棵树像不像大猫咪的眼睛?”“真的哎!那猫咪的身子去哪儿了?”“嗯…大概是绕道房子后面去了。你瞧,最右边的房子露出了它的尾巴。”

  拣拣笑了笑,向最右边看,发现“大猫咪”的“尾巴”不知在何时不见了。大概藏起来了。他说过,这只“猫咪是有灵性的”,你可以和它说话。于是他离开后的好几年,拣拣常常对着那双大“眼睛”说话,夜晚黑黑的,拣拣有时候真的觉得有一只巨大的猫咪会向她扑过来。真蠢。

  小时候的拣拣最喜欢去姥姥家,那个停在马路边的小楼,姥姥家在三楼,一层东西两户都是姥姥家。八岁那年,拣拣在姥姥家认识了叶鸣。那天拣拣在拉小提琴,她刚学了不久,仍处于“锯木头”的阶段。“小拣!别拉了,过会儿展奶奶要来了。”姥姥在厨房里大声说着。拣拣听闻飞快收起琴,从客厅搬来小板凳,雀跃地应着,“好嘞!”然后打开电视机。

    想到这里拣拣就很后悔,当时应该继续优雅勤奋地“锯木头”,而不是两眼发直地看一群蜘蛛精喊“唐长老”。

    “你好,我是叶鸣。”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

    拣拣正盯着电视机里妖娆的蜘蛛精姐姐一动不动,唐长老躲开了,呀!又一个蜘蛛精姐姐围过来了,哎呀呀好害羞。

  “那个…”后面有了声响。

    拣拣一惊,猛地回头,一个高个子清秀的少年正站在屋子门口,

    “你你你是谁?”

    “我是叶鸣。”

    “叶鸣是谁?”

    “展奶奶的孙子。”

    啊…展奶奶,展奶奶还有孙子哇。

    “你多大了?”

    “开学初二了。”

    “哦,哥哥好!”拣拣甜甜一笑。转身。

    电视里唐长老还在与各位蜘蛛精姐姐周旋着,身后的人隐隐还在,拣拣有些坐立难安,怎么就还不走,怪难为情的。

    “小拣!不要看电视了,去楼下买吃的。”姥姥又在客厅大声地喊。

    “哎,不用不用,不吃不吃。”展奶奶忙拦着姥姥,“那哪儿行,小鸣头一次到城里来,跟小拣一起去,想吃什么就拿。”

    “知—道—啦。”小拣说着从椅子上跳下来,一蹦一跳地站在叶鸣面前,抬头,“走吧。”

    叶鸣不说话,跟在拣拣身后,

  “你会在这儿待多久哇?”拣拣扭头问。

    “奶奶说,这次住半个月。”叶鸣回答。

    展奶奶是姥姥的远房亲戚,与姥姥从小一起长大,现住在农村。

    前两年她被查出得了一种病,拣拣现在都说不清那个病的名字。每隔一段时间展奶奶就会到城里的大医院来复查一次。有时候住两三天,有时住一周。这次要住半个月,便带上孙子一起来了。

    “那我们可以一起玩了!”拣拣兴奋地龇牙笑着,一蹦一跳不知疲倦。

  “姥姥开门!!”拣拣敲门,叶鸣在后面拎着大包拣拣最爱的零食。

  “姥姥,叶鸣说他会在这儿住半个月哎!”小拣一进门就说,

  “你这小孩!叫叶哥哥。”姥姥敲了敲小拣的脑袋,“…嘶,叶哥哥…”

  “是哦,小拣要和你叶哥哥好好学学,叶哥哥每次都考年级第一。不懂的暑假作业问问你叶哥哥……”

  “知道啦知道啦!”

  也许是因为叶鸣的到来,这个夏天格外明媚。这是拣拣最幸福的夏天。

  “叶鸣,我们折飞机吧,比谁的飞机扔的远。”傍晚拣拣与叶鸣会在楼下,马路边的两旁扔飞机,

  “拣拣,你去捡飞机。”叶鸣说。

  “为什么你的飞机要我捡。”拣拣抗议。

  叶鸣笑笑,那就不捡了。我上楼啦。

  “别!我捡我捡!”拣拣嘟着小嘴跑得飞快。

  一直飞一直飞,直到飞机飞到屋顶,拣拣也捡不到了就回去。

  “叶鸣,我们去大坝上看柳树吧!”

  “好。”

  “叶鸣我唱给你听,柳树姑娘,辫子长长,风儿一吹,飘进池塘~”

  “拣拣,不是飘,是甩。”

  “喔喔喔,甩进池塘~甩进池塘~”拣拣嬉笑。

  “叶鸣我不想拉琴,你别告诉姥姥!!”

  “昨天你拉得很好听。”叶鸣说了句。

  “真…真的?”拣拣半信半疑。

  “真的。很认真,很流畅。”叶鸣一本正经的回答。

  “咳咳,那可不,未来拣拣会成为小提琴演奏家的。”拣拣得意洋洋,说着说着又优雅地转身拿起琴拉了起来。

  “拣拣,暑假作业写了吗?”叶鸣问。

  “什么暑假作业,当然没…”拣拣叫着口香糖,蜷在凳子上看《哆啦a梦》,含糊地应着。

  “大雄马上又要被打了。”叶鸣探头说道。

  “嗯?你也看过这个。”

  “嗯,我喜欢《哆啦a梦》。”

  “哎?嘿嘿我也是!那你最想要哆啦a梦的哪样道具?”

  “时光机吧。”

  “为什么?”

  “想…再见见爸妈。”

  “你爸妈…”拣拣看着叶鸣低垂着眼,

  “嗯,我爸妈在我十岁那年出了事故离开了。那会儿我挺调皮的,打架逃学。后来就不了。”

  “嗯,哥哥你现在很优秀,爸妈一定很高兴。”

  叶鸣笑笑,他不常笑,表情淡淡的,语言淡淡的,如果让现在拣拣来描绘,那是个忧郁的少年。又是温柔的少年。

  “你呢,最想要哪样秘密道具?”

  “我也想要时光机。”拣拣说。

  “嗯?为什么?”叶鸣歪头。

  “想去看看十年后的自己,嘻嘻。”拣拣说。

  “十年后的拣拣,一定很幸福。”叶鸣说。

  “嘿嘿,十年后的叶鸣也是!”拣拣说。

  “所以,要不要去写暑假作业?”叶鸣抬眉。

  “要…写…”拣拣撇撇嘴拿出数学本。

  叶鸣,如果重新来一次,我会想看一看十年后的你。

  “叶鸣,你去我家好不好!你晚上和我一起住!”拣拣说。

  “拣拣,男孩和女孩是不能一起住的。”叶鸣认真的说。

  “为什么!你是我的好朋友,我要和你一起!”拣拣拽着叶鸣的胳膊,晃呀晃。

  “不行。”“那你去我家行不行!”

  看着拣拣可怜见的眼神,

  “…好。”

  “耶!叶鸣答应去我家了!”

  拣拣的家在一个安静的小区,二楼。叶鸣一大早就被拣拣闹着过来,第一次,拣拣回家这样兴奋。

  “叶鸣你看,这是我的兔子,这是我的滑板,这是我的安徒生童话…”拣拣想把自己的全世界给叶鸣分享,尽管才八岁,拣拣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很丰厚的积累。

  叶鸣却怔怔望着窗外,

  “叶鸣你在看什么?”

  “你看窗外的两棵大树,像不像大猫咪的两只眼睛?”叶鸣用手描绘给拣拣看。

  “真的哎!那猫咪的身子去哪儿了?”

  “嗯…大概是绕道房子后面去了。你瞧,最右边的房子露出了它的尾巴。”叶鸣又指给拣拣看。

  拣拣好开心,窗外多了一只神秘的猫咪。

  “你可以和它说话,它说不定能听见。”

  燥热的夏日微风吹过,树枝晃了晃,像是猫咪眨眨眼睛。

  “拣拣你会骑自行车吗?”叶鸣突然问。

  “嗯?不会哎,不过我家有一个。”

  “我教你骑车吧。”“好啊!”

  盛夏的深处,那个少年站在那儿,说,我教你骑车。少年大概也很喜欢和女孩做朋友吧。

  一个月过去了,叶鸣与拣拣骑车,去看柳树,教她写作业,听她拉蹩脚的小提琴,看哆啦a梦的漫画书,还有一集又一集的西游记。

  而展奶奶的病又加重了。说要再住一个月。

  拣拣很担心,问叶鸣,

  “展奶奶会不会死?”

  叶鸣愣了一下,“不会。”

  “如果展奶奶…”

  “我说了不会。”叶鸣有些急躁地说,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后来拣拣小心的避开这个话题,叶鸣也不再说什么。

  “叶鸣,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呀?”

  “你猜猜看?”

  “会叫的叶子。”

  “是树叶与蝉鸣。”叶鸣无奈的叹了叹。

  “树叶与蝉鸣…”拣拣若有所思。

  那不就是夏天嘛。“你的名字真好听。”

    “那拣拣的名字呢?”叶鸣问道。

    “我的名字…就是拣…拣…拣树叶?”好没意境…拣拣挠挠头。

    “拣的意思是挑选,说明拣拣是独一无二的。”叶鸣温和地说。

  “叶鸣也是拣拣独一无二的朋友。”拣拣说。

    夏天倒数了,展奶奶还是好好的。八月末就要带叶鸣回乡下老家了。拣拣哭得好伤心,躲在家里不愿意再去姥姥家。

  “小拣,叶哥哥明天就要走了,你再不来。”姥姥打电话给家里。

  拣拣窝在床上看着大猫咪的眼睛,发着呆,“咚咚。”有人敲门。

  拣拣红着眼睛开门,是叶鸣。

  “拣拣,我要走啦。你不送我?”叶鸣笑问。

  叶鸣笑起来,很好看。今天的叶鸣格外好看。拣拣不作声。

  “我明年还会来呢,哭什么?”

  “嗯?真的吗!你明年还会来?”拣拣眼睛亮了亮。

  “嗯,明年奶奶来这儿我还跟着过来。”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别哭了,给你苹果。”叶鸣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红扑扑的苹果。

  拣拣咬下去,认真地咬呀咬,第一次把一个苹果吃得这样干净。小小的苹果籽放在掌心。

  “叶鸣我们去把它埋起来好不好。”

  “好。”

  小区里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有一棵高大的樱桃树,

  “就埋在这儿!十年后这里一棵樱桃树,一颗苹果树,让他们作伴儿~”拣拣眼睛放着光。

  “哈哈哈…”叶鸣笑了起来,拣拣吓了一跳,以为叶鸣被撞了脑袋。

  “你笑什么?”

  “哈哈…我笑…和你做朋友很高兴,小拣拣。”叶鸣眼睛弯弯的。

  “叶鸣,你是拣拣的第一个好朋友哦。”拣拣说。

  “以后你会遇见很多好朋友的。”叶鸣摸了摸拣拣头发稀稀的脑袋。

  “明年夏天,我们可说好了,你还回来。”拣拣说。

  “说好了。”叶鸣笑。

  “我们拉勾。”

  “好,拉钩。”

  然而,戏剧性故事的发生常常没有征兆。第二年没有等到夏天,展奶奶就去世了。

  姥姥去农村办丧事,拣拣想跟着一起去,可大人们不让。

  “姥姥,展奶奶不在了,叶鸣怎么办?”拣拣问,

  “哎,最可怜的是那个孩子,命苦啊。”姥姥止不住抹眼泪。

  拣拣很想很想叶鸣,但她那时就知道,很难很难再见到他。

  后来,拣拣听姥姥说叶鸣寄养在他舅舅家。舅舅家里虽不富裕,但对叶鸣也算尽心。

  “姥姥,叶鸣还会来吗?”拣拣小心地问。

  “傻孩子,等叶鸣长大了,就可以来了呀。”

  于是拣拣希望时间快一些,快点长大,长大了就能见到叶鸣。

  第二年夏天,拣拣照例在奶奶家拉琴,她不再锯木头了,把《卖报歌》拉得像是一回事儿。

  电视剧里百播不厌的《西游记》,拣拣看着三打白骨精,不停回头看,叶鸣会不会突然出现呢。

  第三年,第四年…

  初中以后学业繁忙,拣拣也不再常去姥姥家。

  渐渐的,她甚至想不起叶鸣的样子。但她一直记得他的名字,那是树叶与蝉鸣,是安静的夏天,完整的夏天。

  再渐渐的,也没了叶鸣的消息。

  初三那年窗外的两棵树被砍去了。拣拣哭了一场,大猫咪不见了。不过后来又被重新栽了两棵树,拣拣努力地将那两棵树也看成猫咪的眼睛。

  高二有天晚上放学,经过小区空地突然发现樱桃树被砍倒了,施工队正在修建地上停车场。

  拣拣倒也没了太多情绪,只觉得空落落。

  十八岁的夏天,像往常一样沉闷,拣拣以特长生的身份考上了一所好大学。她有了很多朋友,幸福快乐一如十年前许愿的那样。

  她几乎不再会想起叶鸣了,尽管每年夏天都会如期而至。长大后曾经最在意的事情也会模糊,消失不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和要走的路。

  合上日记本,“叶鸣。”拣拣轻轻说,“希望现在的你幸福快乐。”

  这个夏天又在姥姥家度过了,

  拉完一首《卡农》,打开电视机。

  “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西游记??”有些哭笑不得,好像一切都没变,只是那个小女孩变成了大女孩。

  电视剧里正演着真假美猴王,“啧啧…太蠢了太蠢了…”拣拣一边吐槽着一边继续看得津津有味。

  “你好,拣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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