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外婆家的草房子

上次回老家探望外婆,外婆前年因脑中风遗留了老年痴呆,说不出话,也认不得人,但我去牵她手,她握着我笑,老年斑印在满脸的皱纹里,潜藏着岁月的痕迹。


我和外婆老家在不同的县,但因为是临县,我骑车翻山越岭,约莫半小时就到了。现在乡镇公路都修得便利,遇湖遇田、爬坡上坎都能铺出僻静的水泥路来。


外婆由大舅赡养,住处在一乡里的小学,大舅是学校里的退休教师。学校环境十分幽静,童年的时候每逢暑假都到这里玩,表兄妹玩伴甚多,让我渡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然而我更多的记忆,还是学校后的山丫里,那里是外婆老家。那个山丫叫黄鹂丫,山丫就是山谷的意思,在乡下属于比村还小一级的单位,丫里之间的人有更浓郁的乡情。俗话说,都是吃丫里的水长大的。


黄鹂丫,是因为丫口(即村口)有一从山上许多年前滚落下来的巨大石头形似黄鹂而得名。小时候我父亲经常逗我哭,说我是从那石头边捡来的。我哭着问我母亲,母亲笑笑摇头说,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虽然从母亲口中印证过了,但我还是对那黄鹂石头、对那黄鹂丫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上中学的时候,每年清明节都会同表亲来这丫里,祭拜逝去的外公。外公葬在山腰一处,真可谓山清水秀,随着山的老乡大都搬到镇上住了,丫里几乎荒芜,野草疯长,才不几年就草长人高,封了路。这让我更加没机会回那老房子去看看了。


母亲经常同我讲,她常做梦回到那山丫里,像年轻的时候,在溪边洗衣服,在地里摘菜。我又何尝不梦得呢?


外婆家的老屋是两排三间的房子,旁边接了偏搭的厨房,下层是石墙,往上是草房,房子周围树木散种,树外屋后又是竹林掩印,顺着竹林小路向前走,有一口水井,丫里的人淘米洗菜都用这口井水,是故这热闹的水井边就成了欢声笑语的天堂了。不过大人是不许小孩儿到井边来的,我们就远远的等着。等挑水的人乘了满满两桶水大摇大摆路过的时候,就跟着偷着匍匐下去狂饮一大口,十分甘甜,至今难忘。


不过更甜的还是外婆草房子里藏的果品。草房子是在一楼上用木板搭的一层假楼,假楼十分低矮,爬到楼上头顶便能顶到房瓦。村子里的房子几乎都是这样的两层假楼构造,而所谓的二楼一般都是用来囤积茅草柴火。


小时候对楼、楼梯、窗户等高处都有一种十分兴奋的快感。我经常爬到外婆的茅草楼上,躺在柴堆上。同玩伴们躲猫猫、厮打玩闹。下雨天最妙,透过亮瓦,看见雨水成股成股的流过,望向天空,不知所云。亮瓦是一种玻璃透明的瓦片,叠在房顶,有日光照射下来,家里亮堂。这样一来,天晴的时候,根据太阳光射下来的位置,便能估出大概几点时间了。


外婆喜欢将柑橘、柿饼等果品藏在草堆里保存,这样熟透的更有诱人的草香气。每次去外婆家,她都笑吟吟的去楼上草垛里摸出她的宝藏与我们吃。


草房子旁边后坡上有一处李子林,每年结许多大红李子。颜色如血一般,俗称“血李”,营养价值甚高。以至于我们在采摘血李时节,每每先前往李树上大嚼特咀一番,装得盆满钵满之后再去外婆家报道。


有一年梅雨季节,雨水十分旺盛,我们表兄弟一干人兴致勃勃的来到果林,却发现剩下被风吹雨打蹂躏落下的歪瓜裂枣,十分扫兴。来到外婆面前早已经垂头丧气小嘴嘟囔着能挂油果子了。没想到外婆早已从草楼里藏好的血李捧出洗净,我们小孩子便又喜上眉梢、欢天喜地了。


外婆家的老房子承载了我许多童年的快乐时光,我牵着外婆,多想同她聊一聊小时候的事,可是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知道她是否还惦记着她的草房子。


我离开的时候,试着顺着水泥路向那尽头驶去,却终究因那山草丰茂而不得行进,只能往往望一望那回不去的黄鹂丫。


我记得去年我回去看望外婆的时候也作过一篇,名字叫做《没有澎湖湾的外婆》,今天作这一篇的时候翻出来重读一遍,感慨颇多

没有澎湖湾的外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回到老家试想把亲戚走一圈,走着走着才发现亲戚是走不完的。在这乡土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如同一张网,而我就像一只蜘蛛兜着圈子,把张家长、李家短倒腾过来倒腾过去,留在乡下的空巢老人听听自家孩子在外的消息,倒也踏实安心了。


如果未来有这么一份职业的话,就叫老人与孩信息搬运工吧。

今天去看望外婆,外婆得了严重的老年痴呆,连家人的名字都叫不出了,也认不得了,只是能感觉到。

“外婆,还认得我不,我是小风呀”,我握着那双苍老的小手。

“草……草割……好”,外婆笑盈盈地递给我一大片芋儿叶叶,“隔……隔背,汗”。

“草?哦,割了这么大一背篓啰”,我知道她记忆里拼接很多年轻时的记忆碎片,于是故意用手比划着,仿佛真的割了很多草呢,那个年代草就是工分,工分就是一家人的命。

“锅巴……吃”,外婆摊开手掌,一些碎树叶。

我“汪汪汪”地吃着,就像小时候玩过家家一样。

我看见外婆中指有一个“箩篼”,于是也学着小时候她给我们数指纹那样给她数,边数还边念念有辞,“一箩穷,二箩富,三箩四箩卖萝卜,五箩六箩考大学,七箩八箩把官做,九箩十箩享清福……”。

那圆圈的指纹,加上乡下人的想象力,多么像装粮食的箩筐呀。而这箩筐二字偏旁都是竹字头,四川的水土又适合竹子的生长,蜀南竹海呀,竹子又是农耕工具编织的原料。可以说一箩筐一箩筐的粮食,在农耕社会就是财富的象征啊。而农民之所以如此痴迷于这种看手相算命,无非就是对风调雨顺的向往。

指纹不是圆的,是扁扁的,就叫“簸箕”。这也是用来盛装粮食的,只是装得没“箩篼”多。不管装多装少,总得有,在对命运妥协的时候,也逃不了那种留点精神上的面子和底线,有种比没有好,少点就少点吧,也可以生活,算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正能量吧,当然也充满了对“多”的向往。简简单单的一个词语,里面包含了劳动人民多少的智慧呀。

“九个箩,九九长寿”,我笑嘻嘻的在外婆耳边说。九这个数字不简单呀,是“久”的谐音,九五之尊,两个九的叠词,九十九,长命百岁。九也是三的倍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九箩……享福”,外婆也笑呵呵的说。

我再来看看生命线哈。弯弯的生命线就像一条大河,河两岸也有很多小溪汇入。怪不得人们常说,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真是一语双关呀,生命就像,一条大河,时而宁静,时而疯狂。

生命线的中间,分叉很多,又折弯了,断成了两根。难怪记得小时候外婆找人算命说,五十岁左右有个大劫,过了这个大劫,就可以长寿,过不去的话就迈不过这道坎了。

现在想想,五十岁左右,也正是妇女的绝经期。雌激素少了,更年期嘛,也衰老得快了,多病则多灾也是在所难免的。骨质疏松不说,那个年纪也差不多快到了抱孙子的时候了,腰膝酸软,各种家庭矛盾激化的时候,精力大不如从前了,天天抱个孙子也抱着费力得很,随便摔一跤就弄个骨折。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动不动就躺百来十天谁受得了,要是天气变化,偶感风寒,整个肺炎也不得了。运气差点,直接搞个深静脉血栓肺栓塞一命呜呼。

所以说,五十岁确实是个坎,是因为看不起病,是因为贫穷。

“阿婆,五十岁的时候,有个大劫,是咋回事儿呢”,我随便问问。

却把外婆问哭了,哼哼唧唧地,接着凝视着天空,仿佛陷入了沉思。我顺着她的方向,看见一轮淡淡的月亮,藏在蔚蓝的天空里,心里一惊,七月半要到了。

“民权……”,外婆一声声地呼唤着这个名字,这是外公的名字,纪念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的。

哦,男左女右,刚才那条生命线是左手上的,却与现实的命运是那样的不谋而合。

哦,不哭不哭了,我再看看爱情线。阿婆抿嘴笑了,夕阳西下,金碧辉煌,那笑却带着少女的娇羞。我摸着那毫无起伏变化的爱情线,就如同触碰着波澜不惊的命运。

记得小时候,听大人们说,你外公那个年代,穷得叮当响,一包小红薯就可以娶媳妇儿。你外婆家都快揭不开锅了,很穷,当然你外公家也穷,其实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穷,这就叫做共同贫穷。

好在你外公踏实肯干,人老老实实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皮肤晒得黝黑,仿佛都能刮出一层油来。哼哧哼哧的把老东家挖了红薯的地,又从新锄了一遍,掘地三尺,翻出了百来十根二指宽的红薯根儿。

你外公外婆是青梅竹马的邻居。两家人靠着那一小袋红薯才挨过了一个冬。后来,两家人成了一家人,再后来,有了我们,再再后来,才有了你们。

你外公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和你外婆过过平常日子,也算是细水长流。可这穷人啊,没病没灾的倒好,这一旦得了病,就只能认命了。

你外公五十多岁的时候,肩背上长了一个包,这做农民的,肩挑背磨,后来那个包溃烂了。接着又腰杆疼,只有点头哈腰的,直不起腰了。再后来,膝盖疼,他妈的,说的男儿膝下有黄金呢。再再后来,浑身都疼,疼得满地打滚,滚不动了,就一动不动了。

以前我年少轻狂,从不信命的。但命运的涡轮推着你往前走,渐渐地没有了怜悯、没有了同情、没有了爱、没有了希望……像一把枷锁将你牢牢的锁住,默默的承受一切,走向毁灭,走向死亡,下一代又是重复着我们的童年。

“不哭……甜”,外婆从怀里摸出一只打补丁的袜子,袜子里装着一个酸橘子,青涩的。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耳畔响起那首歌“晚风轻抚澎湖湾,白浪逐沙滩,坐在自家的门墙上,点燃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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