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感

在赣西南一隅,有一条河,每逢下雨,便会呈现河水一半清澈一半混浊的异象。望向上游,原来是一清河、一浊河分别从一座山两侧流出。沿着浊河上溯,至河面大约两根竹竿长度宽的地方,一侧荒滩、一侧石壁。仔细寻,能找到荒滩上有条小路。顺着它进入一处山洼:中间有一块块不规则的水稻田,二三十户人家零零散散分布在山腰密林中。一日三次升起的炊烟和偶尔一阵犬吠证明这些人家真实存在。它们共同构成这座名为“观音村”的村落。相传北民南迁时,某位先人带着一尊瓷观音逃荒到赣南,为了避免与当地土著发生冲突,隐居进这小山沟之中。这位奔波了千里的客家人在新家园拿出观音像,对一同逃来的男女老少说:“在这建个观音庙吧!异乡异客,总归有个寄托。”

说是庙,却只有间牛棚大小。庙虽小,却没少香火贡养。初一十五小祭,逢年过节大祭,这个习俗一直流传至今。像今年,大年初一,一大早,阿飞便跟着父亲出门去庙里祈福。父亲左手提着香、蜡烛和一圈鞭炮,右手抓一只老母鸡,腰间别了把菜刀,走在前面。阿飞端果盘和斋饭,跟在后面。还未出门,便听见回荡山谷的爆竹声。两人来到庙前空地,住村口的黄伯正好拿着一长条鞭炮从庙里走出,准备在空地上点燃。父亲说:“新年好!祝您新的一年万事如意!”黄伯拱手回:“您也新年好!身体健康!全家幸福!每逢好事就成双!”话罢,黄伯用嘴边的烟点燃鞭炮,接着一甩,鞭炮在空地上迅速炸开。阿飞躲在父亲身后,捂着耳朵,不时偷看一眼炸飞四溅的碎片。黄伯接过阿飞父亲递上的香烟。两人随意聊了两句。“早稻秧长势怎样”……“为了过年宰了养了一年多的母鸡”……“待会上家拜年时吃顿饭”……“阿飞快上学读书了吧?”“今年下半年读一年级”……“家里见。”“家里见。”告别黄伯后,父亲进到庙里,杀鸡献血、上香、烧纸、敬斋,然后在外面空地上点燃爆竹。硝烟被风吹进庙里,父亲和阿飞在一片混浊中跪拜祈福。回家的路上,阿飞问父亲为什么他们每年都要来这上香祈福。父亲说这是祖上的规矩。阿飞又追问为什么祖上有这个规矩。父亲向阿飞讲他们那位客家人先祖带观音像逃荒的故事,补充说,既是祭先祖也是祭故土。阿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转眼到阿飞上学报名那天,父母农忙,嘱咐长阿飞五岁的姐姐带他去报名。阿飞背着放有几本空簿子和一支削好的铅笔的书包跟在姐姐后面。观音村没有小学,上学需要去镇上的中心小学。观音村与镇中心小学间隔着几座其它村,而其它村与观音村之间又隔着几座山头。山头之间的一条蜿蜒小路是连接观音村与外界的唯一通道。观音村村民们过了几十代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偶尔通过这条路出去打探打探外面的大事和趣闻并带回些新鲜玩意。外面的大事像什么慈禧死了、洋人来了、日本鬼子走了、新中国成立、农民也可以管国家啦……上上辈的故事放到这辈还能称为趣谈,供人们茶余饭后一笑。每一辈带回的玩意也是日新月异:洋猪仔、牛仔裤、红火砖、摩托车……村子发展虽慢,但整体以自己的速度在时代最后面有条不紊地跟着。而今阿飞这一辈人出村依然要走这条山路——两辆牛车宽,主要由红泥土构成,偶尔有处路面填塞着沙子或碎石。这条路干燥时硬得硌脚,一旦被雨水泡烂便像一滩红胶水,沙子和碎石便在此时发挥作用。走在这条路上一般不会遇到路人,最多的声响是风吹过草叶树叶的声音和各种鸟儿的啼鸣。偶尔能看见两三个村里老一辈的人牵牛去田里吃草或拉到镇上买卖(阿飞这一辈人已经没人愿意放牛)。绕过几个大弯,出了山,走上连接各个村的大村道(前几年刚铺好水泥路),视野豁然开朗,行人增多,车辆也变多,尤其是近两年多了很多进山砍树和下河载沙的卡车。沿着大村道来到镇上,人潮涌动,熙熙攘攘,摊贩挤满整条街,行人亦挤满整条街。吆喝声、女人包被偷后的咒骂声、小孩馋闹要吃的要玩具的哭闹声……不绝于耳。穿过这些,大约三个小时的路程,才来到镇中心小学。阿飞紧紧跟在姐姐后面,对父亲在饭桌上说的镇上是个人就骑摩托车买菜和姐姐向他描述的镇上有店卖各种味道的糖的世界充满紧张和期待。路上碰见赶牛去吃草的“招牛公”(招牛是外号,公是对长辈的尊称)。招牛公问:“阿飞,跟姐姐去读书呀?”阿飞说:“嗯!”招牛公拉着牵绳将牛往路边拉,用身子挡住牛,说:“路上看着点!不要跑!”

到大路上,阿飞却慢了下来,感觉鞋里进了沙子,硌脚,只好一瘸一拐地走,紧跟着姐姐来到学校。学校不大,三面教学楼,一面校门,中间围出一块操场。姐姐帮阿飞报完名后便自己去报名了。阿飞坐在操场一侧的台阶上,脱下鞋,想把那硌脚的沙子倒出来。这时,从对面走来两个老师:一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壮老师说:“今年入学的学生比去年多了好多。”斯文老师回答:“嗯!多了很多从偏远山区来的学生。”“政策好,再穷也读得起书。以后读书人也就不值钱了。”“那不至于,读书人在哪个时代都是值钱的。”“现在时代一天一变,谁知道呢?”“那倒是没错。感觉近几年什么都在快速变化”,斯文老师拍了拍手上的书,“像这教科书,一年一堆新东西。”“听别人说,广东沿海那边很多人做生意赚到大钱。说不定明年,我也下海做生意算了。”斯文老师从阿飞身边路过时瞟了他一眼,反驳壮老师:“当老师挺好的。”

继续等待,阿飞感觉有点饿。姐姐这时也回来了。“我们回去吧!明天才上课。”姐姐走在前面,走得很快。阿飞只能跛着脚跟在后面。姐姐有点不耐烦,说:“你快点!”阿飞停下来脱鞋子,回:“我感觉鞋子里有沙子。”姐姐用力帮阿飞将鞋子拍干净,又帮他穿上,问:“现在呢?”“还是不舒服。”姐姐弯下腰示意阿飞上来:“没办法。我背你回去。”……回到家时,阿飞早已在姐姐背上睡熟。

阿飞似乎比同龄孩子聪慧,小学六年间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获得的金灿灿的奖状贴满客厅整面墙。而在他即将小升初的前四个月的某天下午,几乎全村的男人走进了阿飞家里。组织他们的是阿飞父亲,现任观音村村长。正值初春,山里气温偏低,但这天吹着南风,又万里无云,太阳镶在湛蓝天空中将阳光铺满整座山谷。村民们穿棉袄却袒着,额头冒微汗。村长喊老婆去给大家倒几杯热水。村民们或站或坐地围着村长挤满客厅。黄伯看着墙上的奖状打趣道:“羊毛仔(阿飞父亲的野称),你儿子蛮有出息,以后肯定是大学生的料。”

阿飞父亲笑着回答:“什么大学生不大学生的。以后才知道。”说完朝楼上喊了两句:“阿飞!阿飞!”

阿飞母亲端着热茶出来说:“别喊了!你儿子出去追猫玩了。”

哄堂大笑:“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嘛!”

村民们又各自聊了会。村长咳嗽一声示意安静,开始进入正题,先是用自己那口并不流利的普通话宣读了一遍镇里关于观音村搬迁决议的文件,读到重要处便用土话复述翻译一遍。村民们聚精会神地听着,偶尔皱个眉或深吸一口烟表达自己的情绪。

村长说:“其实搬迁的事大家都早知道了吧!”见没人开口,村长继续说:“前几天我和黄毛(黄伯野号)、阿蛮去新村看过了。挺大。政府拨钱把房子也搞好了,有的还搞了装修。全都是水泥路,平整,干净。离镇上也近,以后无论干什么都方便……”

“我们还拍了几张照片,大家看看。”一个三十多岁,略微秃顶,形体瘦弱的男人将照片分给村民们看。他就是阿蛮。

“各家各户的田、土、山怎么算?”一个村民问。

“政府都安排好了,到时有通知。”

“像我们这些老骨头过几年就埋了,就想埋在这山里,不愿搬,能不搬吗?”

“每家每户都要搬。跟子女搬出去享几年福不好吗?”

黄伯插话:“搬出去好呀!以后大家做生意打工、上街买菜、老人家闲逛、小孩读书什么都方便。有什么不舍得搬呢?”

阿蛮接话:“天天守着这山沟,一辈子都赚不到钱。观音村该做出改变了。”

大家沉默了一会,一个声音问:“那什么时候开始搬?”

“随时。”

太阳西斜,阳光照进客厅,照得满堂明亮。每个人暴露在阳光下。有几个年轻人索性脱下棉袄,露出黑白交界分明的脖子。

羊毛仔突然问:“我们祖上搬到这山里多少辈了?”

一位在民国时期读过几年学堂的老先生说:“按族谱算,从带观音那位到阿飞他们已经有三十六代了。”

“虽然不算世世代代都住这,但也好久了……”“我们是可以说种是在这的……”“一下要搬走,真不舍……”村民们寻根问祖,语气中尽是留念。

黄毛接话:“说这些干嘛!祖上从北方迁来这,我们不过从山里搬到山外。下次割了早稻,卖些钱,给新房子搞点装修,我们全家就搬出去。”

太阳西倾,客厅里的阳光也慢慢如潮水般退去,阴影则像一块戏剧院闭幕的幕布缓缓拉上,将包括黄毛在内的部分人遮住。羊毛仔在阳光下眯着眼,漫无目的地和大家聊起家常:谁家今年田里收成好、谁家去年新讨的媳妇今年生了个水灵姑娘、谁家小孩跑别人地里把新长的南瓜秧摘去钓青蛙……

“羊毛仔小时候可皮呐,老去惹招牛公的牛……”

“可不是嘛!有一次那牛追着他用角顶。”站在角落里的招牛公笑着说。大家似乎都想起了这一幕,不约而同笑起来。

有人突然提问:“新村不让养羊吧?”

村长点燃一根烟,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大家安静下来。

黄伯有意缓和气氛,打趣道:“哎呀!新村住下后干啥不赚钱,还养牛干嘛!再说,新村都是水泥钢筋,让牛啃那玩意,牛还不乐意呢!”

大家低着头,但目光仿佛都集中在招牛公身上。其实大家都知道养牛对招牛公而言不止能换钱那么简单。招牛公说:“牛嘛!卖了就好!我跟儿子在新村享福还来不及……不放牛了……我以后不放牛了……”

太阳不急不缓西沉,阴影的幕布越拉越大,大多数乡亲已经被遮住,只剩一缕阳光擦着右侧门沿照进,不偏不倚照在村长眉头紧皱的脸上。“大家还有什么别的事吗?”村长等待片刻后说:“没有的话……就这样吧!散了。”

太阳落到山后,阳光彻底退去,整座观音村笼罩在墨绿的山色阴影中。村民三三两两往各自家里走去。阿飞也抱着猫回来了。邻居问:“阿飞,追猫追到哪座山呀?”“那座山。”阿飞见到坐在客厅一言不发的父亲喊了声“爸”。猫儿朝着阿飞父亲打了个深深的哈欠。

搬迁缓慢进行着,数月下来,大半人家都已经彻底搬出去开始在新村生活。招牛公把牛卖了,得了些钱,买些香烛、水果、猪肉贡在观音庙里,又花了些钱买了些斋米果分给村里的孩子们吃(原本一人一个,招牛公却给了阿飞两个),剩下的钱被仔细地缝进内衣口袋,之后,专心帮自家儿子打理些搬家的事。天有不测风云,有次招牛公看柜子笨重,两个年轻小伙搬下楼梯时吃力,他上前搭把手,一使劲扭伤腰。从那天起,招牛公卧床不起,而且米水不进,身体日渐消瘦。阿飞父亲作为村长去看望过他几次,吃饭时不经意提起,阿飞便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也想去看望招牛公。母亲不准,说不吉利,晦气。又过了一个半月,某天下午,闷热无风,天空与大地之间被一层厚重铅色的云阻隔,铅云发出灰色光照进山谷,山谷仿佛消逝了所有鲜艳的色彩。阿飞像往常一样在田间地头追猫。从远处传来沉重的锣鼓声。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一支送葬队伍出现阿飞视野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招牛公的儿子,手里捧着招牛公的遗像。后面跟着四个人,抬着一口棺材。再后面,拿花圈的、提花篮的、空手的,低着头步伐沉重地跟着一大队人。送葬队伍从阿飞身旁经过。飘飞的纸钱、咽哑的锣鼓声、刺眼的白色……阿飞感觉精神恍惚,胸闷,双脚乏力,有点站不住。他在事后将其理解为悲伤。送葬队伍走过很久后,阿飞才缓过神——猫不见了。他四处寻找,终于在山脚的一块岩石上找到猫,试探着学了声猫叫。“喵喵”。那只猫瞳孔变圆,斜着头看了阿飞一会后,从岩石上一跃,窜进茂密的灌木丛中,再也没有出现。

那晚,全村像是在悼念什么,一直灯火通明。阿飞也迟迟没有入睡。他在日记中这样描述今天:乌云满天,没有阳光。村子就快搬空,大家要去一个新的地方。观音村留在这,“观音村”的名字要跟我们一起搬出去。招牛公过世了,我的猫也走了,我也得走了。我想留在这但我决定不了。

趁小升初的暑假,阿飞一家也完成了搬迁。观音村的搬迁总体顺利。有些小矛盾,类似新房位置的争执,也很快得到解决。最大的矛盾,当属观音庙的迁留问题。新村并无新庙来安置这尊瓷观音。有人提议不迁,神仙庙不能随意迁动;有人建议集资在新村建座新庙,观音庙是观音村的象征;还有几个不谙世事刚成年的毛头说把观音像卖掉,老古董能换一大笔钱,然后分给大家。当然,这几个毛头被几乎全村老少狠狠指责了一番。最后,在村长的调解下,大家同意了观音庙一同搬迁的建议。但因为新庙址、资金、风水等一系列问题,观音庙的搬迁便延误下来。

搬到新村后,阿飞时常梦回那个山沟沟,梦见自己躺在狸猫背上,狸猫趴在一片刚割过稻的田里。同时,突发的脚趾痛痒困扰着他。痒得难以忍受就去挠,越挠越痒,越痒越挠,挠得两只脚血肉模糊,寸步难移。父亲带他上县城的人民医院看病。医生说了些真菌感染之类的专业术语,开了几支涂抹用的软膏。连续用两周后,阿飞的脚差不多痊愈。虽然后来偶有复发,但总归没有那么痛苦。

不知不觉中,阿飞到上初中那天,因为父母有事,依然是姐姐来送他。阿飞的姐姐已经高二,有大人模样,清澈的眼睛中时常透出忧郁的光。姐姐拖着行李箱,阿飞背着书包,两人并排走在一起,阿飞显得矮一截。这令刚进入叛逆期的阿飞感到难堪,有意拉开距离,并嘀咕:“我又不是还小要人送。”

姐姐轻敲一下阿飞的头,故作生气:“要不是爸妈要求,我才懒得来。”

“姐姐笨蛋!”阿飞说着跑开。

“别跑……你这垃圾箱里装的是砖吗?这么重!”

两人一路小跑打闹来到校门口。一扇三米高铁门向内敞开,左边是刷着蓝漆的保安室,右边连着一堵也刷着蓝漆的高墙,墙上挂有印着校名的铁牌匾。蓝漆是新刷的。铁牌匾左下角已经生锈。油漆味和校门的新旧不协调令阿飞心中不悦。

姐姐有条不紊地为阿飞打理事情。

“这是报名单。报到流程你都清楚吧?”

“清楚。”

“这是你这个月的生活费,省着点用,知道吗?”

“知道。”

姐姐沉默了一会,接着从自己口袋里翻出一张褶皱的五十块钱,递给弟弟,告诉他想吃零食的时候买点零食。阿飞接过钱时有点愣。姐姐继续解释,表示不用为她担心,她打零工赚了点钱。

“你收着吧!但不准拿钱去上网和玩街机。”

“我不会。我连跳房子都还不太会。”

来学校报到的人逐渐增多,组成小规模的人潮向新学校涌去。阿飞被迫顺着人潮前进。姐姐将他拉到一旁,示意他等等,一边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塑料瓶,瓶颈处系着一根红绳,里面不知装的是什么。她神秘兮兮地问:“听过钢琴家肖邦的故事吗?”

“哪个?”

“就是说他无论身处何地都会带一只装有故乡泥土的银杯的故事。这个瓶子里是观音庙里的香灰。”

阿飞无法理解。他虽然知道这个故事,但不明白姐姐是怎样将装泥土的银杯、观音庙的香灰、自己三者联系起来。

“我又没去特别远的地方,县城而已。”

姐姐虔诚地捧着瓶子说:“自从村子搬迁后,我们己经从最初的地方出走很远了……”然后硬塞给他。

“你带着吧!总没坏处。”

后来,姐姐还是陪阿飞一直到宿舍楼下,走时不忘叮嘱一句希望他注意身体,好好读书。

中学期间,阿飞每个月都会回家一趟,每次回家都感觉村里的人和事正在悄然但迅速地变化。最先是村子占地面积扩张。与那个已经被废弃在山沟里的观音村不同,新村像块菌群在肥壤上恣意生长,与其它同样是从山沟中搬迁出来的自然村合并,组成如今有几百户人家的“观音新村”。刻有这四个大字的石制牌坊立在村口。阿飞有几次站在牌坊下却找不到通往自己家的路。不断扩张带来的变化令道路只剩下陌生。搬迁潮带来扩张潮,扩张潮侵入生活,激起村民们的欲望潮。人们不再满足于政府事先修建的整齐划一的楼房,而建起足以挡住邻居家阳光的高楼,楼外围一层又高又厚的水泥围墙,围墙上撒着尖利的玻璃碎片或修有一道铁丝网。这种建造方式为村民们效仿。阿飞不理解,这些到底是大趋势下随波逐流式的改变,还是压抑太久后的一次疯狂?他记得曾经自家院子栽种的黄瓜藤翻墙到邻居家开花结果,邻居打声招呼便可随意摘取。如今,阿飞发现院子里新种了黄瓜,纤弱的瓜藤在墙头的铁丝网上小心翼翼的缠绕。互为邻居的两家为门口的一块地争得鸡犬不宁已成家常,多争一分得意,少争一分骂街,骂不过就打,打架招来警察。警察和村委会调理纠纷,按规划划分土地,从这到那是谁家的,从那到这为谁家的,有理有据——公平。公平后,两家关系也就到这了,各自将院门一关,从此难相往来。有时不得不碰面,面前笑着打招呼,转身就往地上“呸”口唾沫。阿飞的父亲作为村长,劝架成为他的日常,处理烦心事多了偶尔也会在饭桌上抱怨:“这人怎么了?”对这个问题,阿飞有自己的思考,他在日记本上写下过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今晨有雾,我走在村里,感觉陌生。一群人急匆匆路过。我的内心告诉我应该与他们相处。但,我该如何与他们相处?

小变化的积累产生质变,在春节前后体现得尤为突出。外地打工者返乡的目的不再是和家人团聚那么单纯。他们会有意无意地去与亲朋好友较量,较量内容包括家庭经济状况但不限于此。三四个人聚在村广场上,西装配棉鞋(他们还不适应这种过于正式的衣服),假意晒太阳,以“钱”为话题中心展开闲聊:“黄总大老板,今年赚大发了吧?”、“我这一身加新买的轿车差不多花光了今年赚的钱。”、“再怎么赚钱也比不上你大老板呀!我就一个跟别人打工的”……一边聊着一边磕着瓜子,瓜子壳吐一地。抛开内容,这样聊天倒依然如以往情形。村民们之间暗暗较量似乎没有理由和意义可言,但人是高智慧且有丰富感情的生物,相较于其它生物,人类有更为特殊复杂的心理需求。而人与人之间的较量得出偏差后,优胜者能从中获得快感,获取满足。村民们没有思考得那么复杂,但他们的确对此感到快乐并乐此不疲。他们将较量融入春节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春联的选取(也许是专门请人写的)、迎客果盘中零食的种类(过去,太妃糖和巴旦木是稀罕品)、烟花的花样(定制能绽放出“新年好”三个大字的烟花)等。阿飞的父亲也受这场较量风潮的影响。二十八日傍晚,父亲正忙着将一块印有迎客松图案的镜钟安在客厅墙上。阿飞疑惑为什么要装镜钟,神台右边有一架小摆钟,虽然老旧但走点准时。父亲很满意这块镜钟:“漂亮吧!我看隔壁家有,就也买了一块,但咱家的更大!”

将时间推到村里开会那天。那时,春节刚过,依然担任村长一职的阿飞父亲将原观音村那批人召集起来到村委会开会。那天下午,天空昏暗,每过一会便会飘下细雨,微凉细雨落进村委会旁一条水沟,沟底一块烂番薯上长着灰色菌毛,沟槽内隐约可见冬天的痕迹。大家陆陆续续走进拆后新建的村委会。因为母亲去帮一户过两天要办喜事的人家打下手,于是,阿飞被父亲叫去给来开会的人倒茶。今天开会的主题很简单,即观音庙的搬迁问题。前几年,大家讨论这个问题时还是在旧观音村的阿飞老家拥挤的客厅内。现在,在村委会有专门的会议室,配备专有的桌椅一体式长桌,加上最前面的主席台,最多可容纳四十个人。阿飞耐心地往每个位置放上装着热茶的一次性纸杯。

“阿飞,新年好呀!”打招呼的是阿蛮。听说他这几年在广东深圳做装修材料生意,赚了不少钱。去年回家便是私人司机开着一辆黑色“四个圈轿车”把他和比他小十岁的娇妻送回来的。

“叔,新年好。”阿飞看着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很普通的浅灰色棉袄的阿蛮,心中升起往昔的好感,双手敬给他一杯热茶。阿蛮笑着双手接过。

“学习怎样?”

“一般……”

两人随便聊着。黄伯走过来问候:“黄老板,什么时候回来的?过年的时候怎么没看到您嘞?”

“就前天回来的,回来看看”,阿蛮知道黄伯在县城办了家电子厂,所以谦让着说,“您才是大老板。”

一旁的阿飞向黄伯递上热茶。

黄伯心不在焉地问:“阿飞你妈呢?今天要你来端茶倒水?”

“妈去帮别人打下手——”

“对了!黄老板,过几天有没有时间来我家里吃餐饭,我刚好请客。”

人很快到齐,纷纷入座。阿飞坐到最后一排没人的位置。阿飞父亲坐在主席台上,假咳两声示意大伙安静。会议开始,当那个被搁置了三年的问题再次被提起,大家的回答变得出奇一致:新建一座,再找个道士把观音像给请出来。尤其是阿蛮对此格外热情。在提到筹钱问题时,他站起来环顾周围说:“我没什么本事!不过这几年也赚到些钱。刚才村长说造庙要二十来万,我可以一个人出五万……把庙做大做好……只有一个要求,功德碑上我的名字要另外刻出来。我要我的后世一眼就看见‘黄满’两个大字……”

其他人听后露出鄙夷的神情,却无人开口。阿飞倒听见前一排的黄伯嘀咕了一句:“有钱了不起呀!”

村长强颜欢笑地说:“阿蛮有这个心很好。功德碑上怎么写都一样,没必要……”

阿蛮干脆离开座位,拿出游说客户的派头,慷慨激昂地说:“但总归要有个写法。虽然这几年大家打工也好、开店也好都赚到些钱,但你们想啊,二十万——二十万——可不是笔小数目。还有家里困难的,像村长现在还是在种田,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在上学……我愿意个人出五万是减轻大伙的负担。也是我个人想回报一下村子……多留些钱存着不好吗?再说,我愿意出钱出力,只不过是想百年后后代可以一眼看见我的名字,也算光宗耀祖……”

村民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个脾气火爆的,拍桌站起,指着阿蛮说:“有本事你一个人把庙建起来呀!”

阿蛮点燃根烟,从容反问:“观音像归我,庙也归我,你不准去上香,乐意吗?”

有几个人也开始抛出自己能出得起的最高金额,争论谁的名字刻第一个、谁的名字刻第二个。

“凭什么你排第一个?”

“就你也想光宗耀祖?”

“我出三万八!”

……

会议室乱成一团,随时有大打出手的可能。

“别吵了!”村长右手掐着话筒,脸色铁青地说:“这样吧!按男丁算,一个五百。功德碑上就按各户门牌号顺序排!”

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阿蛮有点失望,在表示就按村长说得来后离开了村委会。其他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一边小声抱怨,一边散了。阿飞父亲走进村长办公室,久久不见出来。阿飞一个人收拾桌上的茶水,收拾到阿蛮喝的那杯时,直接将杯子扔进村委会旁的臭水沟里,惊得一只出来觅食的老鼠窜回下水道。

观音庙的搬迁定在八月八,寓意搬迁大发。这天天气正好,刺眼的白光太阳嵌在东南边天空上。天空像一块蓝色塑料板,经过曝晒,老化,变形,普蓝中撕出一道道白丝。花大钱请来的道士穿着道服,一手拿拂尘,一手拿罗盘,嘴里念念有词。道士的徒弟跟在后面敲锣打鼓吹唢呐,听着师傅的唱词,唱一段,敲一段,吹一段。他们先是在新村的新庙里做法事。新庙很大,从最里面的香台到庙门口外的香炉有五十多米;庙里四根一人怀抱粗的柱子撑起一方天井,天井底有一个水池,池上平板桥,池里鲤鱼游;庙门前两根同里面柱子一样粗的柱子顶着飞檐,左边刻“大慈大悲寻声救苦恩泽黄氏世世代代”,右边刻“若隐若现念彼消愆德施全村辈辈人人”。道士做法事时需要在内祭先祖英灵,然后走上平板桥,走过天井,走出庙门,走到香炉前,在外祭天地鬼神,再走回去,几个来回下来,他那肥厚的脸上不停流汗,唱词时也逐渐乏力。在新庙忙活半天后,该去旧村旧庙里把观音像给请出来。道士和他的徒弟拿着法器走在前面,村长在一旁指路,后面跟了一群看热闹的村民。刚初中毕业的阿飞也混在人群中。大家沿着山脚的小路走。因为几年来鲜有人走,山路两旁长满齐腰深的杂草,有一些路旁的樟树根像老人额头凸起青筋般长出路面。绕过两座山后,进入山谷,旧村的面貌映入眼帘,大家纷纷聊起过去:“那边长满稗草的田是谁家的”、“那棵红李子树下是谁家”、“那个水塘谁小时候掉进去过”……阿飞离开人群,向自己原来的家跑去。家院里已经长满杂草,他费力扒开“草帘”挤进去。半边大门被粉蠧虫蛀倒,门口铺着一层木屑。走进客厅时,一只燕子正好飞出去,堂中央地上一滩鸟屎。墙壁上有张迎客松壁画,画的右上角已经卷曲遮住了“松”,还能看见“迎客”。整栋楼空荡、寂静,阿飞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呼吸声。他想上二楼看看,但站在楼梯口难以控制地全身发抖。脱落的墙皮和裸露的墙体渗出浓稠的阴冷,令他汗毛直立。阿飞只好离开,刚出院子,方才被他踩倒的野草很快站起来将大门严实遮住。他想回头再看一眼,除了杂草却什么也没能看见。壁上那张壁纸的左上角也卷曲下来,把“迎”字也挡住了,只露出个“客”字和褪色变黄的迎客松图片。阿飞来到旧观音庙,看见道士和他的徒弟们站着,无所事事。乡人交头接耳小声谈论着什么。父亲坐在台阶上抽闷烟。从乡人的只言片语中,阿飞了解到原来是那尊观音像不见了。父亲表示自己每年都会来上次香,怎么就没了呢?不信迷信的人说是贼偷了,毕竟是件古董。信迷信的人说是观音嫌乡人太久没来贡香火,自己走的。后来还请来警察,经初步判断是被盗。至于是谁盗的,什么时候盗的,至今没有结果。

新庙的迎观音仪式并没有因此结束。在所有人一筹莫展时,阿蛮提议,虽然观音没了,但可以迎香台上的香灰,而另一边,只需他打个电话,一座更新更大的观音像立刻会送来,观音像的钱他一个人付就好,只要在功德碑上刻上“赠观音像——黄满”。一旁的道士表示同意,迎香灰和迎观音像一样,没问题。现场的乡人们虽有不悦,但也没太说什么。父亲把烟一扔,皱着眉点了点头。仪式继续。道士将原本准备用来装观音像的红布装了一包香灰,嘴里唱着请尊移位之类的词,跪跪拜拜。徒弟们敲锣打鼓,不时扔串鞭炮。其他人一边闲聊一边慢慢地跟着。队伍出了山。

回到新庙。新观音像已经安好在神台上。阿飞第一次见这么大的观音像:一个成人般高,站在一朵磨盘大小的莲花上,全身金黄。阿飞回忆旧庙里那尊能抱在怀里的瓷观音,它的全身是釉白的,虽然享了千年的香火却没有熏黑一丝。这是全村人都惊叹的。而且,瓷观音是端坐在莲花上,它的眉眼嘴角间总令人感觉浮现有一丝笑意,仔细端详又似乎没有。阿飞盯着新观音像半天,在仰视的视角中感到疏离陌生,只觉得那是块凿了几刀的石头刷上了黄漆和金粉。“太漂亮了。”全村人来到新庙看见新观音像无不发出这类感叹。阿蛮得意地说:“新村、新日子、新生活,就应该要座大家伙才可以守得住我们这个新村嘛!”新庙里人越聚越多,人声鼎沸。阿飞觉得太吵,便离开了。仪式继续进行,道士需要将香灰倒进新观音像前的香炉中,却一个没抓稳,香灰大部分撒在了地上,激起一阵烟尘。不过,没人在意这种事。

那年暑假,阿飞中考失利,与县城的第一重点高中失之交臂。他整天躲在房间里看姐姐带回来的书聊以慰藉。父母劝他想开点,中考而已,高中三年把握好就行。阿飞点头表示自己没事。父母不知道困扰他的是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的感觉,像是失望,又像是恐惧,也可能只是他那个年纪所特有的迷茫——他不清楚。也许门窗紧闭和窗帘密合所营造出的昏暗宁静的房间环境能缓解阿飞心中难以言说的令人痛苦的感觉。他在这样的环境中,在一盏小台灯下阅读各类著作,相信着“书籍是人类精神智慧的结晶”这句不知从哪本书上看来的话,试图从中寻找感同身受者或同样(类似)的问题或问题的答案。姐姐时常在来送书时与阿飞聊两句。有一次的对话如下:

“《儒林外史》就看完了?”

“嗯。讲一群读书人的事。”

“里面有答案吗?”

“似乎没有。其它的——奥雷里亚诺上校的孤独也不像,默尔索的格格不入比较接近,但不是……”

“噢。正常。毕竟有一些问题限于认知,而问题的答案也没有绝对的真理——高中政治《哲学与生活》是这样说的。”

“我不明白。”

“一切都会变的。你也在慢慢改变……我也不太明白……到时候总会明白的。”姐姐说完,放下一本《哲学的邀请》离开了房间。

上高中那天,父母和姐姐都有事,没人来送他。阿飞拖着行李箱,乘上大巴车,一个人来到学校。他与观音村的距离越来越远。在高中宿舍住的第一个月,他每晚都在小腿抽筋的痛苦中醒来。有一夜,当时十一点多钟,阿飞又被疼醒,艰难起身去拍打自己的小腿。黑暗中传来一声轻轻的问候:“你怎么了?”阿飞听辨出是对面床的张泉,回答:“小腿抽筋。”

张泉坐在床边帮阿飞拍腿,说:“我以前睡觉时也老抽筋。我妈说是缺钙,得多喝些牛奶。”

阿飞问:“是我动静太大吵醒了你吗?”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网吧空座位。我准备偷溜出去上网。一起吗?”

“宿管阿姨不都把宿舍楼大门给锁住了,怎么出去?”

“山人自有妙计。跟我来。”

张泉用钥匙打开宿舍楼另一扇铁门。

“你哪来的钥匙?”

“我上次发现我有把钥匙刚好能开这把锁。这扇门一般不会打开,所以放心,不会有人发现的。”

当夜的天空洁净明亮,北边零零散散地吊着几颗星。半月,柳叶黄,悬在头顶。整座校园一半在月光下,一半在阴影中。教学楼间几点黑影迅速掠过。门卫室亮着暗黄的灯。张泉带阿飞从操场边的一道矮墙那翻出学校。网吧就藏匿在学校对面的一条深巷子里。说是网吧,其实只是那户人家二楼特意空出来的一间房间,里面摆有七八台“大屁股”电脑,放电脑的桌子还是家里吃饭的饭桌。此刻里面坐着五六个人。他们神情木然地盯着电脑屏幕,脖子前伸,仿佛要被吸入,头戴耳机,手指在键盘上灵活地进行着游戏操作。房间似乎没有灯,屏幕荧光照在他们脸上,略显诡异。因为是夏天,房间空气中充斥着蚊香和汗臭混合的气味。张泉找到角落里两台机子,坐下说:“幸好还有位置。”阿飞坐在有些松动的竹椅上,不知干什么好。张泉意识到阿飞的窘迫,便问:“你玩QQ不?”阿飞摇摇头。“我帮你注册一个吧!以后上网什么的更方便。”

之后每一个被脚抽筋疼醒的夜晚,阿飞都会和张泉一起翻墙出去上网。这段时间,靠自己摸索,他学会了怎样搜一部被正规网站禁止的电影、怎样操作一款暴力血腥的第一人称射击游戏、怎样注册某外国社交软件的账号;同时,也学会了怎样在通宵后在老师眼皮底下心安理得地呼呼大睡、怎样面不改色地向父母谎报自己的月考成绩、怎样在半个月的生活费都花费在上网的情况下扛过一个月……那时候,互联网已经在中国发展了十五年。以网吧如雨后春笋般密集出现为标志,互联网进入这座不起眼的小县城不过五六年。阿飞第一次在新事物面前,在电脑屏幕发出的荧光中寻得安全感和稳定感,像曾经和猫躺在草坪上晒太阳相似的安全感,招牛公的牛在不远处吃草;他开始喜欢上汗臭、蚊香、瓜皮果屑等气味混杂的空气,像过去逢年过节时旧观音庙前升腾的硝烟味——刺鼻;他记住了一款游戏中的所有虚拟人物,无论何时登入游戏,它们都会出现,而没有半点变化。这种舒适感和昼夜颠倒的生活成为阿飞整个高一校园生活的大部分。而当父亲为家里买回第一台电脑后,他在家的生活大部分也被其充斥。阿飞父母察觉到儿子的变化,不敢打,骂不过,苦口婆心地用“要为爹娘争气”、“以后种田打工会遭人瞧不起”、“你这是要气死我们呐”等话语劝导——无果。他们看着在电脑桌前神情麻木的儿子,只好扔下一句:就是电脑害了他。

高中第二个学期开始,阿飞注意到张泉的消失,但其他人似乎并不在意。宿舍里有张床位是空的,没有一个舍友好奇问过怎么少了个人;教室后排有张桌子是空的,没有一个同学讨论还有一个人去哪了;老师的视线多次扫过那,但毫无波澜的表情仿佛在说那里从来没有人。阿飞用社交软件发送好几条消息给张泉,也一直没人回复。直到一天凌晨两点多,外出上网的阿飞被一阵急促的信息提醒音吵醒,点开一看是张泉发来的一段极简的一段话:

我转校了。以后应该不会再上线。少玩电脑,多读书。

那晚过后,阿飞意识到身边好不容易熟悉的一切都在渐离渐远,一切都在变化,自己如一颗草籽,被卷进洪水中,无根漂流。他在日记中写下:对个人而言,信息技术的伟大应该在于其能将信息完整地保留储存,尤其是将人脑可能已经忘却和模糊的信息记录,然后在某个偶然时间点呈现,仿佛过去的信息得到永存,仿佛储存的什么都未改变。但所谓的不变只存在于过去的时间中、过去的事物上。一件事物没有彻底成为过去,那它依然会改变——信息技术存储的事物也是如此。我曾寄托于游戏,认为那串代码不会改变。事实是我错了。也对!游戏存档还经常会丢失和被覆盖。而过去的就不会再改变了吗?大自然存在变化,不存在时间。时间是人通过恒星运行规律总结出来的为人所用的一个概念。人又有主观意识,同一时间同一事物,每个人感受不同;不同时间同一事物,每个人感受也不同。既然作用在客观事物上的主观感受不同,那是不是可以说——时间并不可靠,一切都会改变。我是不是犯了唯心主义?还是我这思考不对?唉!我以为终于暂时找到一个歇脚石,没想到是假的!假的!这混账的虚假的安稳感……

阿飞,一个在激流中寻找礁石立脚的人,打算不再白费力气,决定随波逐流。他不再夜出上网,上课开始认真听讲,作息规律,偶尔与父母和姐姐通个电话。从小比同龄人聪慧些许的他很容易地赶上了学习进度。如果母亲没有突然病倒的话,阿飞应该能度过一个大众认可的充实的高中生活,然后以较好的成绩考个较好的大学,像许许多多普通的学生一样度过自己普通的校园生活。到了社会之后,他也不会再有精力与时间去思考对赚钱无用的社会与个人生活的变与不变的问题,而是像社会上的大多数人一样工作、结婚、育子、养老、死去。

那是高三第一次月考后,母亲病倒,很突然。她那天从工地上做完小工回来,煮饭时感觉胸闷、喘不过气,但没在意,结果吃饭时,眼前一黑,便一头栽进碗里一动不动。旁边的父亲急忙打电话叫来救护车。听医生说,她患有严重的冠心病,加上过度劳累,导致心肌梗塞,严重时甚至会猝死。前面的话没听明白,而一个“死”字,全家却听得清清楚楚。父亲在医院吸烟区一支接一支抽着烟,一遍遍嘀咕:怎么就得了这么个病呢?阿飞知道,近两年,母亲总会在不经意间抱怨最近感觉胸闷心慌,而这些症状正是身体潜伏着冠心病的征兆。姐姐强颜欢笑地照顾刚苏醒便吵嚷着要回家但对自己身体状况还不明所以的母亲。母亲一醒便闹着要回家,一方面是因为她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心电仪、氧气瓶、大大小小的注射液——她害怕;另一方面,她听别人说县城的医院——宰人的场、白褂的医生——要钱的鬼。女儿还未出嫁,儿子马上读大学,家里哪有闲钱给她看病?走!必须走!她拔掉插在鼻子里的输氧管,拔掉夹在手指上心电监视仪夹,准备拔掉输液针头时,被巡房的护士发现拦下来。才离开片刻去上厕所的姐姐赶回来,跪在床边哭。父亲和阿飞在医生办公室闻声赶来,不知所措。后来,在众人的好说歹说下,母亲才勉勉强强答应再住院几天。

刚才在医生办公室,医生对父亲说为了安全起见,建议母亲做个心脏支架手术。医生随后又说了一堆专业术语,父亲听得半知半解,心里越发慌张,因为“手术”两个字。对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而言,做手术就是在身上动刀子,病不会小,而在心脏上动刀子,那个冠心病该多严重呀!医生看出父亲的不安,安慰道:“你先不要太紧张。冠心病是现在很多人都会得的一种慢性病。”

“一直好好的,怎么就病了?还是冠心病?”

“一般来说就是太操劳,这心脏跳得吃不消。就像汽车发动机一样,发烫得都冒烟了,还要开,发动机就会坏掉。”

父亲有些明白了,问:“那,那个支架手术是什么?”

医生从桌下拿出一个仿真的人类心脏模型。阿飞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模型。医生瞟了一眼阿飞。“小伙子读过书应该知道”,他指着心脏上端像鸡冠一样的那部分,“病人现在就是里面有根血管过血不通畅,堵在那。支架手术用一个专门的管子放进血管,把那个过血不通畅的地方撑起来。血就又可以自由流通。”

“那,那做这个手术危险吗?”

“做什么手术都是有一定风险的。但这类手术属于微创手术,不用开腔什么的。只要手术前做好充足准备,对患者病情了解深入,当然啦,你们家属也要好好开导患者,一般不会出问题。”

“那……做这样个手术下来,大概要花多少钱?”父亲终究问到这个最现实的问题。

医生犹豫了会说:“做手术其实不贵。检查什么的大部分医保都可以报销。贵的是那个支架,国产的大概一万一个,国外的就贵点,两三万一个。”

“这,这么小点东西怎么这么贵?”父亲用大拇指掐着一节食指。

“装进身体里的东西毕竟不是玩具。而具体要装几个,我们也要等对病人做更进一步的检查才能知道。嗯……最好准备个五六万吧!有备无患。”

“五六万……”这次轮到父亲感到胸闷、喘不上气。

——然后就听见从母亲病房里传来的吵闹声。

住院期间,一些家族亲戚来看望母亲。女方拉着母亲的手,轻轻抚摸手背,略带哽咽地向母亲嘘寒问暖。男方将事先准备好的五十或一百块钱用一张红纸包着塞给父亲,嘴上说些“有困难尽管提”之类的话。探望完,他们找个“还有事”这样泛泛的理由,匆匆离开医院,回到家中洗澡去晦气。一切有条不紊。父亲尝试过拦下一位亲戚,提出借笔钱,来年就还。“哎呀!大家都是穷亲戚,哪有闲钱哩!”穿格子衣的亲戚这样回答,穿西装打领带的亲戚这样回答;坐公交车来的亲戚这样回答,开轿车来的亲戚这样回答。而黄伯走完探病程序后,面对父亲的借钱请求也是如上回答。

当时,黄伯被父亲拉去楼梯间讲话。阿飞对这位长辈,父亲的堂兄,从小抱有好感,记忆中的黄伯聪明幽默、能说会道,村里劝架、酒席陪客总少不了他的身影。观音村外迁那年,黄伯扔下种了十多年的地,孤身一人去了深圳,两年后带回几台机器,开起电子厂,现在是当地有名的电子厂商。阿飞躲在角落里听到如下对话——

父亲低着头,轻声问:“哥,现在真的没办法,家里的钱已经用光了。过几天,又要拍片子,又要做手术,实在拿不出钱了。可以借个三万给我?来年争取还上。”

“哎呀!大家都是穷亲戚,哪有闲钱哩!”黄伯昂头挺胸看着墙壁,问:“现在这个时候,田里的肥料撒了吗?”

“哪有时间?所以早点做手术早点出院。做手术需要——”

“对!阿飞都高三了,成绩怎样?要叫他勤奋点。”

“阿飞成绩一般。不管成绩怎样,总得让他去读大学。可现在钱都花在看病上了,这钱——”

黄伯打了个深哈欠,问:“媛媛(阿飞姐姐)呢?刚毕业吧?找到工作了吗?有没有对象?”

阿飞父亲面露愠色,回答:“媛媛在中学当老师,有没有对象不晓得。”说完,转身要走。

黄伯叫住他:“钱,不是不借你,是怕你还不起。厂里最近资金也有点紧张……”

阿飞父亲没理会。黄伯跟上去,把一个红包塞进父亲手里,说:“里面有五千块钱。毕竟我们是兄弟,这钱就不用还了。”又补充说:“没哪个亲戚包这么多钱吧!”

父亲收下钱,用力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多——谢——”

黄伯一家道别。父亲没来送。阿飞陪送到医院门口。黄伯按响车钥匙后对阿飞说:“阿飞回去照顾你妈吧!”阿飞点了点头。黄伯补充教诲他要听父母的话,好好读书。阿飞依然点了点头。黄伯塞了些钱给阿飞,叮嘱他为母亲买点补品。阿飞没有拒绝和推让,只是点了点头。黄伯最后叫他回去吧!阿飞看着黄伯的车渐行渐远,站在原地许久。

高三是一群半成年的孩子成年前夕最痛苦的时光。他们像是在海中比憋气——由试卷和笔这些看得见的、迷茫和压力这些看不见的等汇聚而成的海洋。海洋卷起能影响改变这些学生中大多数人的巨浪。有人想冒出头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便被“为了理想”、“为了未来”等这些泛而大的话按进水中。大多数人却并没有认真想过,为了未来是为了谁的未来?为了怎样的未来?也没来得及思量过,为了理想为的是自己还未肯定的那个模糊的理想?或是长辈亲人为自己规划的让他们满意和他们认为有利于你的理想?又或是在自己心中埋藏许久,属于一种长久冲动和兴奋,公之于众却会惹来别人的不解和误会的理想?大多数人选择憋气,实质上他们选择的是对此不做选择。于是从众憋气成为那大多数最简单轻松也最有益于集体的做法,即使这可能有害于自己——微不足道的个体。高三学子们从步入高三开始,每日大声宣读“不负韶华”和“争分夺秒”之类的誓言,涌进教室、涌进食堂、涌进寝室,三点一线式地在无形巨浪中翻滚、屏息。有人选择退出,在巨浪中憋气了一会后便对这一切感到厌烦不适。于是浪把他们重重拍在海边竦峙的巨石上,并留下一堆“注定底层人”、“失败者”、“老鼠屎”泡沫;有人在海里硬撑,明明已经憋到头昏脑涨。他们中一部人环顾四周,发现大家似乎都安然无恙,只好死撑,不管这是否已经超过他目前的能力,也不管自己为的未来是在未来而非只是此刻,后来眼前一黑便永远沉入海底。他们中另一部分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极限,想浮出水面呼吸新鲜空气却发现被海草缠住,结果也是眼前一黑,永沉于海底。事后,海草哭着抱怨:“你这孩子!撑不住别硬撑呀!”;有人憋气在一片堤坝围起来的平静海域、有人潜入前戴上了长辈给的氧气瓶、有人只需要随便替换掉一个“可怜鬼”,接着完成最后的几秒……

阿飞作为高三学子中一员,在母亲做完手术后,回到学校成为了选择退出的那部分。选择退出的那部分又分为三部分:一部分人在他人指责下或在自我谴责下重新跳入海中;一部分人转身以稚嫩的身躯和青涩的智慧跳入一片将要沉浮一生的汪洋中,直至死去;还有一部分人只是呆呆地坐在海边竦峙的礁石上,一会看看眼前的海,一会望望身后的洋。他们试图在选择前梳理清楚一切——阿飞试图在选择前梳理清楚一切,利用期中考试后难得的两天假期。他背上装有水和面包的书包,绕开观音新村,回到观音村,一家一户地去找,找一样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阿飞沿着崎岖山路慢行。一群麻雀从上空飞过,扑下一两根羽毛。羽毛因无依飘落,落入荆棘丛中。山间的风没停过,却刮得很温柔,摇晃着山间一草一木。一片枯黄的樟树叶被摇落,落到阿飞脚下,被他踩进泥中。进入观音村必定经过黄伯家。黄伯家院子里铺满石砖,野草不易生长,但一些顽强的地锦通过抓附砖缝已经将院子吞噬大半。阿飞踩着藤蔓往里走。新长的藤蔓叶呈黄绿色,成熟的藤蔓叶呈墨绿色,老去的藤蔓叶呈暗红色,这多彩的藤蔓丛中不时跳出一只蚱蜢。快走到门口时,从藤蔓中窜出一条绿皮蜥蜴,他被吓得后撤了几步。屋内,阴冷昏暗。阿飞凭记忆在一面墙壁上三岁小孩高的地方找到一些五颜六色但笔画扭曲的蜡笔画。他刚想去摸却瞥见角落里有一只巴掌大的长腿蜘蛛,只好作罢。出来后,他才发现爬山藤从房子的一面生长扩散像一只巨大的绿手包住整栋建筑,门口垂下一根根叶茂的藤蔓将门遮住。阿飞在观音村中挨家挨户地探索。荒凉、阴冷、陌生一点一点地瓦解他记忆中的观音村。他路过一户人家,竟看见门口点着蜡烛和香。片刻之后,他想起来这是招牛公的家。周围有招牛公生前栽种的十几棵李子树,有些被藤蔓缠死、有些被白蚁蛀空、有些现在还活着——树上吊着几颗干瘪的李子,树下一地腐烂的李子。门口的蜡烛和香应该是招牛公的子女特意回到这做的祭祀。阿飞向招牛公的香火跪拜了四拜。跪拜时,门口一只生锈的牛铃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刚伸手拿起,阴影里一只蜈蚣扭曲着身体爬进小土洞中,吓得他把牛铃脱了手。牛铃摔在地上,碎裂,发出最后一声清脆的铃响。阿飞沾了一手褐红铁锈。继续走,驻足在自家院门口许久,他被满院子比自己还高的野草阻拦,踮起脚也只看见一大团藤蔓将自己最初的家紧紧包裹。阿飞横穿整座观音村,沿一条山间小路,穿过山,来到一片荒滩。荒滩对面是陡峭石壁,它们中间隔着一条两根竹竿长度宽的河。河水有些浑浊。阿飞像小时候来这时一样,带着烦恼,捡起一块扁圆的石头,侧身甩臂用力扔出。石头在水面上打出一串水漂后沉入水中。一圈圈波纹荡漾开,再消散。连续扔了五六次后,他感觉有些饿,便拿出水和面包,吃完后躺在一块大石头上看天空听水声。不知不觉中,阿飞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是傍晚。高耸的石壁挡住落日余晖,浓稠的阴影和浑浊的河水涨起来并慢慢淹没荒滩。他踩着石头往高处走。河水拍打荒滩上的乱石,激起一层层浪花。浪花舔舐他的鞋子,浸湿里面的袜子——冰冷。阿飞沿村里的小路疾走,不时回头看,看见原有的路瞬间被野草占据。宁静的村庄突然在夜晚来临之际躁动起来。最后一线阳光从西边山头的老杉树的叶尖上一溜而逝。黑暗像油漆从天空的厚云里倾倒而下,倒在观音村四周的山上,然后从山上流淌下来。这粘稠浓黑的暗正流进填满这座被废弃的小山村。他有些害怕,却又不想离开这,一边小跑一边张望哪里可以歇歇脚。阿飞试图跑进一栋房子,被一群蝙蝠振翅而出吓倒,回过神时闻到一股腐鼠的恶臭。满山遍野响起嘈杂的鸟叫、细长尖利的野狸叫、植物抽枝生根疯狂生长的声音……所有声音如纸被撕碎一般被撕碎在狂啸的风声中。阿飞在陌生扭曲的村道上跌跌撞撞。象牙黑的房屋、苝黑的道路、蓝黑的树木像一团团未稀释的油画颜料直接抹在观音村昏暗的山谷中……强烈的陌生感使他害怕,某种力量驱使着他狂奔。他一直跑到灯火通明、人声喧闹的观音新村。姐姐在村口的路灯下等他。阿飞气喘吁吁地站在姐姐面前,低下头。姐姐轻轻推了一下阿飞的后背,说:“走吧!”

假期结束,高考倒计时继续。高三学子闻鸡起舞、奋笔疾书、挑灯夜读,在一百多天里堵上性命地高强度复习,然后在七月的七号和八号走进考场——进行一场无声无硝烟却无比惨烈的决战。八号下午考完外语,走出考场,有笑的、有哭的;有将书作废品卖的、有撕书扔书的、烧书的;有呐喊的、有彷徨的……一群疯子在有限的疯狂后感到无限的空虚。阿飞从观音村回来后只感到这一切好笑且无意义。他以无所谓的态度度过了高三剩余的时光,高考后就将笔扔进了垃圾桶。一个月后成绩公布,他落榜了。父亲只会抽闷烟和不停叹气。母亲见人就哭诉都是自己的病耽误了阿飞。他却并不在意:上了怎样?没上又怎样?一切都会不停的改变,每个人都只是被看不见的巨浪裹挟着翻涌,随波逐流就好。

阿飞随便填报了一所专科院校,随便选了一个专业,到九月一日随便收拾了些行李,上大学去。他是清晨出发的,天空尚且灰蒙,外面起着雾,一个人来到候车厅,静静等车。候车厅很大,一排排不锈钢长椅整齐摆放,上面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一脸疲相,都不说话。候车厅里有两家小店,一家卖的是包子油条豆浆,已经开门,店里亮着柔和的黄色灯光,一个女人系着围裙在里面忙碌;另一家店刚卷起铁卷帘门,发出一阵“哐哧哐哧”声,门后是一柜子和满墙壁的零食,一个男人站在昏暗的店里伸腰打哈欠。一个即将远行的中年男人在包子店卖了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过了一会,候车厅进来个女人,左手拉行李箱,右手牵个小女孩。她们停在零食店门口。小女孩拉了拉女人的手,说:“妈妈,我想吃糖。”女人弯小腰轻声对小女孩说:“行。”

今天,按理家人应该会来为远行的孩子送行,但阿飞父亲觉得丢脸不愿来,母亲有病不能来,姐姐现在是位中学老师正忙着开学来不了。阿飞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索性闭上眼,心里似乎并不在意。

“出门也不说一声。”

阿飞睁开眼睛,有点惊讶:“姐,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学校有事吗?”

“学校里我下午的时候才有事。吃早饭了吗?”

阿飞摇了摇头。

“肉包?”

“行。”

姐姐在包子店买来两个包子和一瓶牛奶,递给阿飞,说:“她家的包子挺好吃的。我以前每次去大学在这等车都会买两个。那个时候外面的停车坪还是片泥地,顶棚的钢板都是生锈的。其实也就是前年的事。”

阿飞接过话茬:“你上大学的第一天,全家都来送。我记得椅子老旧,因为是塑料的,有些像把手、椅子面上还有层包浆。”

“就这两年重修的嘛!什么都换了一遍。”姐姐思考片刻后补充说:“我听说旧候车厅之前有个更旧的候车厅,大礼堂改的,木头和青砖做的。从旧旧候车厅到旧候车厅,用了几十年。从旧候车厅到新候车厅,用了十几年。下次会不会,过个几年,这个新候车厅就变成新新候车厅?”姐姐被自己的想象逗笑。

阿飞一口塞下个包子,拼命咀嚼。姐姐帮他拧开牛奶,叫他别噎着。

“就这么不想跟我说话?”姐姐打趣到。

阿飞用力咽下包子,摆摆手,表示否定。

“我不知道怎么说……越来越快的换新……我并不觉得候车厅越来越快的换新好笑……”

“这以后不知道会变成怎样,可能变得特别豪华,也可能拆了——我们不知道,然后去猜,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我只觉得害怕。我害怕的不是这里会变成什么,而是害怕变成什么后我该怎么去适应。”

“像现在新候车厅建好后,我们可以吃着那家包子店的包子,慢慢适应呗!”

阿飞弯腰坐在不锈钢椅子上,身体半屈如婴儿,小声告诉姐姐自己知道要适应,但适应总有个过程,变化越快越频繁,适应的时间就越短,并不是所有人能够快速适应面对的变化。姐姐后仰靠着椅子,听了弟弟的话若有所思,缓缓问道:“所以高三时你才无法适应突然压力剧增的备考生活?”

“没有必然的联系。我只是不想被带着走,虽然无法适应但也不想轻易随波逐流”,讲到这,阿飞愣了一下,接着说,“还是说随波逐流就好……也是一种适应嘛。”

外面的雾渐渐消散,一辆辆长途客运车从雾中摇摇晃晃地有序驶进停车坪。姐姐指着其中一辆老旧的客车说:“你看,那不是我第一次上大学时坐的大巴吗?竟然还在开。有些东西也是没变的嘛!”

阿飞摇着头说:“我记得当时的司机是一位很精瘦但不高的师傅。”

姐姐再次向那辆车看去。一个又高又胖的司机师傅右手拿着保温杯从车上下来,用力把车门关上后向厕所走去。

阿飞继续说:“那辆车只是让你觉得眼熟,其实并不是你记忆中那辆车。这几年里,它肯定换过胎,某些零件为了行驶需要会被替换,装载的旅客更是换了一批又一批……”

“但我记得是……”

“记忆是会说谎的。”

雾气差不多散去,世界变得更加明亮。不断有人从外地回来,也不断有人乘车前往外地,整个候车厅里的人多起来。阳光透过候车厅的窗户玻璃,汇成一道道光柱,落在水泥地上,落在不锈钢长椅上,折射出刺眼的光。阿飞和姐姐盯着反光,都若有所思的模样。

姐姐先开口:“照你这样讲,不就什么都不可靠了?你马上要去一个新学校,认识一群新的人,毕业后更是要面对一个复杂多变的社会。那该怎么办?”

阿飞用力揉搓自己的双手,说:“所以随波逐流就好……像大多数人一样,毕业、工作、结婚生子……奔涌的浪把我卷往哪,我就往哪……”

“这样就好了吗?”

“嗯……可是我已经从村子搬迁、亲人疏远、好友离开……这些里面切实感受到了漂泊感!那种……那种就像是一个椰子掉进海里被海浪裹挟着漂过一个个陌生的岛屿和沙滩却无法上岸扎根的感觉……我讨厌这种漂泊感!但我无法像从未感受到一样去忽视它!”阿飞情绪激动,一口气说完后气喘吁吁。

两人不再说话。太阳越升越高,候车厅内的光柱越发明亮。光柱中漂浮着无数闪闪发光的尘埃。姐姐起身站进一道光柱中,自言自语道:“现在早上也慢慢变冷了。”

候车厅逐渐热闹,来往人群熙熙攘攘。外出的人们在广播的通知下,排队通过检票口,有序登上各自的车,然后静等着被载往远方。阿飞听见自己的车次准备检票,提起行李便要离开。姐姐喊住了他:“录取通知书带了吗?”

“带了。”

“身份证等证件呢?”

“带着。”

“换洗的衣服带够了没?”

“够。”

“还有……还有……”

“好啦!没问题的。我走了。”

阿飞抬起右手扇动示意姐姐回去却被姐姐一把拉进光柱中。强烈并明亮的阳光突然照在阿飞脸上使他感觉精神恍惚,眼睛适应片刻后才睁开。

“等会”,姐姐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瓶颈处系了根红绳,递给阿飞,“你把这带在身边。”

“这是什么?”

“观音庙的香灰。”

“呵!有什么用?”

“拿着吧!有用也好,没用也好;会变也好,不变也好;精神上的也好,物质上的也好。拿着吧!总归是个寄托。”

柔和的阳光和淡蓝的天空下,一辆驶往远处的大巴不停颠簸,满车乘客摇晃身体努力适应着。坐在靠窗向阳位置的阿飞,双腿已经麻木,右手紧紧握住那个装有香灰的瓶子,同样摇晃身体,努力适应着颠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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