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记(14)死如秋叶之静美

第一次是哥哥,那个待她特别好的哥哥。她每每做梦都会梦到他。他仍躺在病床上。她赶回家去看他。他不能说话。有时梦醒时,会发现自己的眼角爬满了泪,凉凉的,薄薄的一层。哥哥去世后,她连续梦了一个多月,此后再难梦见他。她才渐渐明白,他是真的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不留一丝痕迹,哪怕是她的一个梦境。

那个从外面给她带新鲜稀奇的果子的哥哥。

那个个子高高性格阳光笑容很浅很真的哥哥。

那个很有江湖义气的哥哥。

那个得知她在学校受欺负会为她挺身而出讨回公道的哥哥。

那个生病去世的哥哥。

那个受尽病魔折磨,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哥哥。

每每想到哥哥,她的心里都是酸酸的,眼睛发涩。

听说难过的时候,抬头看天,便不会流泪。

她尝试过,真的有用。因为仰望天空的时候,用宇宙观去看这个世界,便能明白茫茫宇宙,浩瀚星空,人不过沧海一粟,生死也渺小地不值一提。

尽管如此,有些人,有些事,她仍会铭记于心。听风是风,听雨是雨,听天不由命。

后来,读席慕蓉的《青春》,她会想到她的哥哥。

而你的笑容极浅极淡

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逐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着泪 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哥哥的一生只到青春便结束了,仓促到她来不及好好地和他告别。人生无常。如果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想关心的人,不要等,这些人和事不是邮票,收藏起来没有价值,更不会增值。若执意要收藏起来,就会由心事慢慢变成心结。

第二次是一个大姐姐。她是一位高中数学老师。她来自广西,追随她的男朋友来到安徽,他们是大学同学。她长得很娇小,一头长发很黑,皮肤也黑黑的,爱笑,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她称不上很好看,但是让人感觉和她相处很舒服。她和她的男朋友在相邻的两个市上班,属于异地恋。所以,她常去云堇家。然后,她和男朋友结婚了。她这是远嫁他乡了。她大概还是很想念家乡的,她总是会用怀念的语气说起家里的人和事。

云堇已经不记得她说的那些事了,只记得那些语气。人总是这样,记不得吃过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味道,只记得吃东西时候的心情。

后来,她有了一个女儿。再后来,她被诊断患有肝癌。去看望她的家人回来说,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她的丈夫对她不管不问,还有了外遇;她的爸妈兄嫂也顾不上她。三个月后,云堇又听家人说要去参加她的葬礼。

云堇想,她这短暂而急促的一生来这一遭是干嘛的呢。她开始思考时间和生命的意义。她想,十年后,二十年后,她会在哪里,会在干什么,她又会怎样死去。想到死亡,她的内心有一种恐惧。

虽然和她仅有多面之缘,云堇的内心还是很难过,更多的是震撼。原来,死神距离我们可以这么近。

第三次。

上中学时,有一天中午吃午饭前,家里接到一个电话,一个通知死讯的电话。她的一个表姐溺水抢救无效去世了。那时表姐正是及笄之年。表姐比她大两岁,她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表姐的个子很高,一头黑发特别浓密,浓眉大眼。她们一起帮舅妈卖饰品。表姐还带她去打耳洞。表姐说,人生还是少点固步自封,多点尝试,多些活法的好,没什么大不了。从小到大,她身边的女性好像都比她成熟。云堇觉得现在她仍然没有开窍。

表姐还带她去后山去玩。后山里有许多板栗树。天气凉了,树叶开始哗啦啦地往下落的时候,表姐就带她去捡板栗。第一次见到板栗时,她觉得世界真是太神奇了:长得刺猬似的绿绿的刺球里还有壳包着,壳里还有一层皮,里面才是可以食用的果实。

西晋陆机曾为《诗经》作注说:栗,五方皆有,惟渔阳范阳生者甜美味长,地方不及也。现在,每年的中秋节前后,她都会吃板栗烧鸡,却再吃不到记忆里的那般美妙味道的板栗了。

表姐还带她去后山挖野菜,虽然很多都不能吃。

那时的天很蓝。

那时的她们笑得很灿烂。

如今,天人永隔。

得知表姐溺亡的消息时,别人的反应大都是吃惊,而她却是发自内心的难过。她其实性子看着淡,却最重情。现在的她好像遇到什么人或者什么人离开都波澜不惊,水波不兴,只因她太早便经历了太多大大小小的生离死别。

当她看到那个七边形戒指的时候,她感到呼吸困难,心痛难忍。但是,一个星期以后,她反复看那则新闻,反复看那张图片,反复地想,反复地哭泣,再反复地琢磨,慢慢地,她得出一个结论:麦柯没死。虽然,直到现在为止,她再也没有收到麦柯的明信片。

第四次。

上大学时,有一次她走在路上。突然响起了音乐铃声,一直响。前两天她刚换了手机铃声,也没机会响过,第一次响,耳朵有点不适应。赶紧去接。挂上电话,得知一个消息:外婆去世了。

她记事时起,外婆对她婴儿时期的评价就两个字:好哭。对上学后的她的评价也是两个字:乖巧。记事前,外婆总住她家,帮妈妈带她。她慢慢长大了,外婆就每年暑假来住一两个月。再后来就很少来了,只是去给她拜年。

外婆是一位很爱干净的老太太,生活很讲究。比如,她总是要把头发梳得很整齐。再比如,她没事的时候总拿木梳子梳头。一梳又一梳,梳过平淡的日子,梳过静好的岁月。古语云:发宜常梳。云堇常想,说的就是这样一个闲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的老人,在太阳底下抬手抚花发的场景吧。她的衣服,不管新的还是旧的,不管昂贵的还是便宜的,都很干净,都有着独独属于外婆的特别的味道。

她很喜欢外婆到家里来小住,因为外婆带的好吃的零食,也因为外婆的陪伴。

外婆常在她写作业的时候,在她旁边叠衣服。她的动作总是很轻柔,很缓慢,像个阅尽世事的时光老人。她有时会在旁边看着云堇用方方正正的汉字填满田字格,用一行行阿拉伯数字耕耘练习本的一个个间隔。她会和蔼地笑着,说表哥的字写得没有云堇的好看,没有云堇有耐性。她还会说,云堇是个节约的好孩子,铅笔用得很短才扔。云堇听了,字写得越发认真,至今仍发自内心觉得勤俭节约是一种美德。

可是,她敬爱的外婆就这样变成了天上的找不到的星星。听说,外婆去世前卧病在床很长时间。在远方上学的她未尽半点孝心,至今仍心存愧疚。

曾听一位教授上课时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换个角度也可以理解成所谓的“老”是指未来的自己,所谓的“幼”是指从前的自己。所以,善待老人就是善待未来的自己,善待孩子就是善待从前的自己。她觉得说得真好。她始终认为,不管老人还是孩子,任何一个生命都应该被尊重。这应当是教育的终极目的。

想到外婆,她的心里满是温馨,还有那么一丝扎心的刺尖。

老师的离世是第五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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