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头孙的地——丁海峰 作

树头孙的地 

2019.03.26

在树头孙,人们管种地叫“啃土坷垃”。大人们教育孩子会说,好好上学,长大了有出息,别啃土坷垃。


承包地的历史脉络。

树头孙庄自留地分地时间1979年秋,60年不变。联产计酬时间为1980年,1982年土地全部承包到户,以后每三年左右调整一次,1999年土地进行第二轮承包,三十年不变,添人不添地、去人不去地,并签订了经公证处公证的合同。2017年进行了农地承包确权登记,2019年准备发证,土地承包再次延期30年。(此部分内容由孙志海提供,2019.02.26)



2008.07.07父亲在棉花地里给棉花整枝

地是农民的根,一夜春风来,从生产队到责任田。

打小,娘就不止一遍跟我念叨,怀我的时候,生产队一年分一百多斤麦子,粮食不够吃,挨着饿怀着我,所以导致我个头儿矮,从小体弱。我安慰她说,我不亏,那个年代的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我出生在1980年农历的正月,刚好赶上上一年村里联产计酬,日子好过了很多。妹妹1981年出生,大约1985年左右,父母多次找当时的村委会要求承包地,后来也分了一块边角薄田,种了两三年,村里又给收回去盖村小学使用了。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千百年来,祖祖辈辈靠耕种土地为生。树头孙的祖先们从青岛即墨迁到此地,后世子子孙孙一直从事耕种到今天。如果说1946年的土改(树头孙庄于1946年解放,人民政府随即进行土地改革)让农民做了土地的主人,那么1980年以来的巨变可谓是做了农业的主人,农民从事农耕可借助的物理力量实现巨大飞跃,土地可提供的农作物成果数量和质量已基本摆脱对大自然绝对依赖,一切换了人间。

孙庄的地,总体布局分布于村落四周,东西向大概长方形。村里人这么称呼分布,公路北、家西大地、家西自留地、西南、家南、家东、家后龙窝。据爸爸说,生产队的时候孙庄分西队、东队,对应的是大庄、小庄,承包责任制时,也以此为基础进行土地承包划分,各家抓阄排列地块,我们家抓的是1号,所以,我们家公路北和家东的地都是跟东队的地挨着。因为地块距离村子较近,所以农田管理也都比远处的地块方便了些。

从小就知道,东队人少地多,人均承包地2.4亩,自留地2分,西队人均承包地1.96亩,自留地1分。村里有个说法,家东地多,所以人们能吃苦,能种地,家西地少,所以人们经商、求学。


2017.01.30家西自留地


2008.07.07伯父在家东地里提水打药


有田必用水,水是庄稼的魂,水是农民的半条命。

树头孙的地块中,零散分布着生产队时期留下来的深井,据说有100多米,村里人叫深机井。我知道的有家西大地孙占恩地里一个,家东孙中兴地块一个。到了1990年代,因为真空井抽不到足够的水量,村里启用了家东机井。家西大地的机井因为服务于村里自来水供水出现淤井事故,导致潜水泵被埋,井体报废。

1980-2000年间,人们灌溉庄稼主要以真空井为主,各家自由组合,合伙打井,共同使用。因为地下层不断下降,真空井的上水量逐步减少,2000开始,人们又开始建造管井。2015年,国家支持农田水利建设,在上级政策的支持下,村民又开始建设深层水井,下埋管道,出水口均匀分布。

打井取水灌溉农田,从来都是一个水资源分配的问题。各家因为打井距离问题,经常产生一些问题和矛盾,这就需要本着平等原则相互协商,学会妥协。浇地的时候,可以错开时间,以能保证家家户户都有水可用。独份儿通吃,在农民那里行不通。

抽水需要动力。大约1987年前,大家有的采用柴油机马达,需要皮带传导动力给水泵,有的采用独立电机动力,同样要皮带传导。现在回想,做农民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你得样样精通,从真空井把水抽上来,简直就是工程师级别的技术活,摆位、安装、调整、查漏气、上水、铺带子(塑料地龙),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浇不成地。从地里浇地回来的人,都是一身泥土。有时候为了抢时间,还要带馒头咸菜等在地里用餐。进入到1990年代,清水泵逐渐普及,算是给很重的体力活带来些缓解,清水泵是电机和水泵一体机,通上电单体就可以抽水,没有那么复杂的传动系统了。体能好些的妇女,一个人也可以搬动,安装。

思维一旦成为定势,观念的转变就需要很高的代价,反映在社会生活中,很可能就是斗争。在这里讲两个由独体大电机向清水泵转变过程中遇到的两个典型,可见一斑。

故事一:父亲是较早接受清水泵人,当娘听说他要买轻水泵作为抽水工具的时候,她那叫一个反对啊。理由就是清水泵小,动力小,抽水抽不过大电机。后来搬出姥姥来我们家因为这事阻挠,父亲当时的愤怒我可以深刻的体会得到。当时上小学,我是坚决支持父亲换水泵的。后来父亲买来清轻水泵,并在浇地时顺利使用,娘一看没问题,这算是接受了。

故事二:电机运转需要电力,村里的电工指着收电费拿工资。当清水泵开始在村里普及的时候,极力反对的竟然是村电工孙立章,反对的理由是,清水泵“偷电”。在今天看来这个理由简直荒唐至极,但在当时这竟然是他通过村里大喇叭高喊的理由。对此,村民们抵触很大,他们无奈一个毫无物理常识的文盲电工对电机、电能的理解。在大家的抗议声中,清水泵普及的时代还是到来了。

电机抽水方便了很多,大约2000年前的电力供应并不稳定,尤其是对农业的用电更不稳定。尤其是到了春夏农业灌溉的高峰季节,村民越是需要用电抽水,电网就越是掉闸断电。每到此时,人们会说,谁谁当官跟电力局关系熟,可以要求定向供电,确保自家的庄稼有水吃。于是在断电的时节,大家都盼着于集镇谁家的话语权能传到电力局,自己好搭车用电。2000年后,国家电力建设一年一个台阶,农电网也越来越完备,电力短缺的问题一去不复返了。

棒子(玉米)、麦子(小麦)、 娘花(棉花),俺们村的三大农作物。

1980-2010,玉米、小麦、棉花一直是庄稼地的主角。1980-1995年间,家南、家东还有两片成片的果园。到了2010年以后,在上级政策的支持下,小规模的土地流转开始出现,价格300-1200元每亩不等。2018年,村里土地的种植作物主要是玉米、小麦、红薯、蔬菜,因为市场的原因,棉花占较小比例。

1980-2010年代是我国纺织业大发展的时候,也是棉花卖钱的年代,农民种棉的积极性很高。爸爸和娘守着几亩地的棉田,每年都会有上千元不等的收入,就是这些钱,供我从小学读到大学。

种地的人,最生气的一件事,就是到了冬季,养绵羊的没处去放羊了,偷赶羊群去啃食别人地里的麦苗,这样做太差劲了。记得村里大喇叭广播过多次,有的农户还把自家地里撒上拌毒的玉米粒。因为放羊人可不只是本村的,所以几乎每年都有羊群啃食麦苗案例发生。


2018.07.22父亲在家东地里豁肥


2001.08家西自留地里的棉田和梧桐树

我家的地。

我们家一共8.2亩地,地里的收入支撑着全家生计生活。

娘说,1979年分地的时候,爸爸和叔还没分家,他们俩抽签抽到了西队的1号,所以,我们家的地距离村落最近。公路北、家东的地块都与东队相邻。公路北与丁书香、孙英勇东西相邻,家东地块与丁书新、丁金海东西相邻,家西与丁书新、孙立华、孙连胜(孙立兴父)相邻,自留地先后与孙立成、孙基原、孙运枝相邻,后来因为地块调整,又有所变化。

跟娘在地理干活的时候,也是跟地邻交流家长里短和种植经验的时候。马克思说,人是社会性动物。父老乡亲的感情就在跟土地打交道的过程中建立起来,谁跟谁一个村的、一个队的,本家的、地邻的,有好有歹,有说笑也有犯顶争吵。

庄稼地里有风景。

春天,人们耕翻土地的时候,有一种土香味,那是春天的味道。当然,地处华北平原,这里也有春季风多,漫天尘土的厌烦,人们说,一刮风,就到处脏脏霍霍地。

初夏,是风吹麦浪的金黄季,收完麦子就要抢播夏玉米。仲夏,正是庄稼大田管理的关键时候,到处一片绿油油,汗水、泥土和蚊虫与农人忙碌的身影相伴。顶着高温在地里干活儿的体会总会引出一个大人们经常教导孩子的话题,好好上学,离开庄稼地,不要受这个累。

一叶知秋,孩子们的暑假结束,意味着秋天开始了。秋季的庄稼地,多了几分透着香气的成熟,安静、清凉,虫儿们歌唱着属于它们的最后时光。果树垂头、棉花吐絮、玉米暴槌。各家都忙碌着一年的好收成,辛苦之后的笑容充满了幸福感。

冬雪初来,大地盖被,庄稼地有它守冬的浑厚,也有雪后的靓丽。大约1995年以前,政府允许村民持有猎枪,有枪的人们可以去地里打野兔(俗称打毛儿)。收枪之后,喜欢打猎的人们又用下套的办法猎取野兔、野鸡之类。

四季的风景是概括来说的,如果你看的仔细,其实它有365个风景。如果给风景加上年度,就是年景;如果给他加上某个村民的故事,那就是中国农民的人生。


2017.08.10小康路入村路口


2017.01.30家西大地和自留地

以下文字写于2015年4月20日。

那块儿地,养了我们这个家,也养大了我。

父亲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吓坏了我和妹妹,虽经过检查,确认无大碍,但对于60岁的老人来说,仍然是很危险的事。 在沧州妹妹家休养了几天,身体稍有恢复,一向倔强的父亲就匆忙回家了。妹妹说,留也留不住,非回去不可。

幸亏现在有手机通讯,可以随时联系。这几天,我像司令员一样了解着家里的情况,指挥着每一个行动。

上午,舅舅来我家里做母亲的工作,劝其放弃家里的几块地。母亲坚持只要能种得动地,就自己种下去。我和妹妹几经沟通,全面评估了爹娘的身体,对比了其他同龄人,一致认为,地不能再种了,再种下去会累及他们的身体,甚至是生命。

中午,父亲从沧州回到家里,一贯的急脾气,下午就实施了我、妹妹和他昨天达成的共识,公路北一亩多地让给地邻,家西大地让给永军(本村村民),价钱每年一结,口头协议。我跟父亲在电话里商议,等收完这季麦子,家东的地也让给别人种。

晚上,打电话回去,父亲通报了让地的情况,她让娘跟我说话,娘没接电话。我在电话里听到,娘心疼的哭了。我安慰父亲说,地是一年一让,不是长期协议,随时想种可以再收回来。我记得娘之前说过,地不能全让别人种,死后得有埋的地儿。

从小跟爹娘在地里长大,每年春播秋收,留下了太多的记忆,这些记忆刻画了过去、今天和明天的我。那一垄一垄的棉花曾经供着全家的开销;那一片一片的麦田,是娘做馍馍、烙饼吃的粮食来源。今天,那两块地就在这么平静的日子让出去了,我甚至没来的及跟它有个道别。娘说过,我不懂事的时候拔棉花苗就是在家西的大地里。

1999年,我考上大学的时候,父母都很高兴儿子可不跟破土坷垃打交道了。今天,他们刚刚跟自己所“恨”的土坷垃告别的时候,却心疼的流泪。

其实,从小学到大学,每年的假期,我都会参加家里农活,算起来,做农民的时间也有将近20年的时间。春活儿有运肥、撒粪(猪圈里的有机肥)、浇地、耕地、播种、搂土、修苗、定苗;夏天修棉花、喷药、除草、收麦子、种玉米、浇菜、锄地、耘地;秋天掰玉米、拾娘花(摘棉花)、播小麦;冬天修果树、挖白菜坑、准备积肥。

我最喜欢春天傍晚趴在返青的麦田里抓老瓜虫,第二天早晨喂鸡吃。当然这不是农活。

2008年到江西工作至今已是第七个年头,我大多是暑期回去,三次寒假回去,这七年里我没有看过家乡的秋,没有闻过秋收季节的草香,没有听过秋天里的蛐蛐叫,没有扒过田里的红薯块,没有落过地里的花生。我不知道我离它有多远了,虽然它一直在我心里。

自从有了孩子,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带她到自家的地里走上几次,用相机留下照片。在她不记事的时候,我就反复的告诉她,这是咱家的地,爸爸小时候经常在这里干活。我知道,在女儿的头脑中不可能再有土坷垃的味道,她印象中留下的是好玩的花草,整齐的绿色,还有可以采摘的瓜果。

那块儿地,养了我们这个家,也养大了我。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谢意,我想每年回家,还是要带孩子去看看它们,告诉孩子,这是咱家的地,现在只是“租给”别人种。


2008.06.08父亲在家西地里耪地
2006.10.02母亲在家东棉花地里采摘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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