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河边上坐着的迈克,剃了胡子,皮肤下开始透出白色的影子,夏日里阳光的暴晒在渐渐褪去。
“我的故事,要先从我哥哥说起,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比我大十几年,在我慢慢开始懂事的时候,他已经进入叛逆期了。年龄和性格的差异,让我们很容易忽略亲情。按我父亲的话,他粗暴、任性,不关心他人,甚至吸食迷幻药,朋友圈里充满了嬉皮士。现在人们都可以理解或者接受那个时代,但那时由此而带来的家庭冲突,甚至伤害还是很剧烈。我父亲是个很传统的人,在美国每一代移民都有很鲜明的特点,而且都不太擅长妥协。在家里爆发了无数次的争吵后,他就从我们的生活消失了很久。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已经开始进入青春期了,在这十几年里,我一直按照父亲所希望那样成长着,性情温和,话也不多。他来的次数不多,待的时间也不太久,我爸妈和他好像总是不知道要聊些什么,自从有一次他送我一盘鲍勃.迪伦的磁带后,我俩的话开始多起来,我很小心的试着和他做朋友,他始终都不是容易相处的人,激情和鲁莽在不同的层面是相同的一个意思。
第一次看见他从印度回来被晒得黝黑的皮肤,我有些吃惊,看来印度的太阳和我们不太一样,那颜色除了黑还有黄,从此以后,我再遇到印度人都觉得很自然,那里的太阳一定会成就那样的肤色。但我和他谈起印度的时候,已经上大学,开始学着养活自己,我们之间的差距在缩小,我说NO的时候也明显多起来,他说我像个晚熟的香蕉,青涩的时间太久了。我问他为什么要去印度,他说,他想去找一个导师,那时他迷上了自我启蒙,但却不得章法。印度到处都是教徒,帐篷里住着这个导师、那个导师,无奇不有,让人无从下手。他在那里穷困潦倒地待了几个月,虽然没有找到导师,然而印度人那种凭借直觉而不是逻辑的生活模式,深深地影响了他,他不再质疑自己,像一棵野草悠然自得。
我认真地重读了那段嬉皮士岁月,反战、自由、质朴生活、修行、音乐、迷幻药、叛逆,他可以看见哥哥那个曾经的世界,每一粒种子都在他身上生根发芽。而有些种子也开始在我身上萌芽。
我和他的人生完全是反着的,我开始抗拒世界的年纪,他开始尝试慢慢接受世界。他的前半生是各种混乱和叛逆,而后半生却守着一个家,坚定不移,虽然他依旧粗暴而任性。而我的前半生各种听话与按部就班,而后半生却不断折腾,事业家庭也像万花筒,一天一个模样。虽然这一切都是正常的,但我还有存有疑惑。
半年前,我终于决定放下手里的一切来到这里,不是刻意寻找什么,也没有任何目的,我也不相信能够改变什么。就像他告诉过我的那样,没有什么能改变自己,然而平静可以伸展你的视线,你可以看到很多你不曾看到过的东西,当然也包括直觉。”
这是田佳记忆里的故事,但田佳把它写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月后的冬日。丽珠公司的网站在年底换了新的照片,照片上长长的桌子边上,坐着两排人,肤色、年龄混杂着,呈现着一种惬意,田佳看见了自己和迈克,隔着那么近距离,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点家的错觉。这应该是他俩唯一的合影,却隐藏在一群人中间,没人能读懂他们的关系。
迈克的故事很简单,但迈克却用了很长时间才讲完,他尽量用缓慢简单的词语来表述,但对于田佳仍然十分艰难,桌子中间放了一个翻译器,田佳一迷眼睛,迈克就开始输单词,然后转过去给她看,再让她想一会儿。她几乎不提任何问题,语言的障碍,会让人温和好多,在使用语言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最通常的处理方式就是微笑。
“迈克,我不是真的这么随和,我的直觉,永远也和你说不清楚了,不过这样可能更好,就让它放在我心里吧!”
田佳也没有说,在他说到鲍勃.迪伦时,脑子里出现的珍妮抱着吉他哼唱着“blowing in the wind”的模样,阿甘心里的羽毛一直随着珍妮在飘飞。有些人从来都不完美,但你却愿意紧紧跟随。
这个世界最没有语言障碍的会是什么?不要去想那个最简单的答案,因为答案还很多。
坐在恒河边上的这两个人,都没有目的,都想单纯地享受过程,无论他们以后的生活会跨山跨海相隔上万里路,但这一刻他们是相通的,也许冥冥之中还会在很多时候是相通的。
这是一个平淡的故事,包括故事里的故事,田佳删除了几乎所有可能引起煽情的描述,但剔骨还是有痛的。离开迈克以后,田佳去了乌代布尔,迈克说,那是一个不一样的城,一个不一样的印度。
从车站一直延伸到整个城市,整洁得有点不适应,满城的白在蓝天下闪耀着辉煌。田佳深深地爱上了那一湖水,看不到深浅,却足够容得下所有心思,这一刻你拥有的是它的所有,而这一刻也定格在白底黑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