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拉卡边境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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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的自打记事以来便玩儿在一起的朋友不能说是我最好的朋友,鉴于我内心里根本不认为有“最好的”朋友这件事儿,她可以说是我最为知根知底最无可替代的朋友。

这样的一个朋友在二月底我漫长寒假尚未结束的时候打来电话,说她现在因为战争被困在了学校所在地的边疆小镇。

我不由得重复了一下她的话,如此天方夜谭难以置信的原因从她惊慌失措的哭腔里说出来竟然显得那么有说服力,紧接着我挤着眉头笑了一下,用依旧调侃的语气问她: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打电话给我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说这话时我猛然忆起早上听国际新闻时女主持人播报的国际形势,似乎双方已经开始交火了?

和平得太久了,这样的新闻在国际频道上一遍又一遍播报的时候在我们这些隔岸观火的民众耳中,仿佛是带着些许恐慌与庆幸在听隔壁家作威作福的老大爷数落自己二十岁依旧不成器的小儿子,被动地听完这一切,临出门的时候才发现老大爷架子大的将炮筒对准了自己,言语间恨恨地说:别以为你小子结婚发财生儿子我就管不了你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暂且不管大爷是否老当益壮依旧只手遮天,当好友哭诉着说我是她唯一指望得上的能救她回国的人的时候,我下意识地自嘲了一把,问她:莫非只是因为我懂几门外语做过几次翻译,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升斗小民兼赤贫大学生便有了将她从远隔万里混乱无比的风沙小城救出来的机会?换来她在那头泣不成声的一句:是!这种时候我找我爸妈都没用,中国大使馆在首都,可我现在连能不能活着到首都都不一定!

我深知这时候她只是走投无路的病急乱投医,我要是真把自己当成救济苍生的英雄就是不知死活自取灭亡,所以只能劝她先冷静,跟家人朋友保持联系,再到当地的华人组织和政府机构寻求帮助。可她只是一遍遍地哭着说不行不行,她都试过了,现在当地的政府官员能跑的早就跑了,还说她现在很害怕,已经躲在学校宿舍里两天没有出去过了,她就快要饿死在宿舍里了。

我沉默了。明白现在无论我说什么来安慰她都无济于事,说什么都比不上我现在就出现在她面前能立竿见影地止住她的哭声,最后只有无奈地发问:就算我想,到科坦拉首都的机票我也买不了买不起,我又怎么去救你呢?

我有!我给你买!她沙哑着嗓音不无激动地说:现在出境的航班航变太多,我压根一动不敢动,但是入境的机票还是能买到的……

彼时国内对于科坦拉与周边国家紧张局势的关注才刚刚有了苗头,在好友声声紧逼的恳求下,我竟然真的就这样懵懂又莽撞地踏上了前往科坦拉首都的飞机。

对此,我与她的父母皆一无所知。

而我?凭借我们十几年的姐妹情深与我堂吉诃德式的英雄主义,就这样手无寸铁义无反顾地奔向了风暴的正中心。

02

这天下午我从林瑜的宿舍窗户向外望去,只见万里晴空,阳光正好。

才刚临近北半球的三月份,阿卡拉卡的温度已然飙升至二十多度,我不由庆幸科坦拉的气候不似亚洲北部的国家那样严寒,否则我和林瑜现在面临的问题就不仅是吃喝这么简单了。

自从我降落科坦拉的首都科坦拉城,一路乘车加步行抵达边境小镇阿卡拉卡以来,已经差不多有两天了。好在双方自首次交火示威后选择暂时偃旗息鼓展开谈判,我一路走来除了科坦拉城略显兵荒马乱外,其余城市的通行尚且正常。

借着这股顺利的东风,进入阿卡拉卡也没受多少阻碍,我的旅途也在经过小镇的路牌几公里后便抵达了最终的目的地——阿卡拉卡大学。好友林瑜就在这所大学高墙背后的某间留学生公寓内。

我径直穿过学校大门,余光甚至不曾警惕地环绕四周排查危险,实在是这地方看起来太过荒凉太过冷清了点。

原因自然不难猜,几十公里外的边境一周前才刚刚经历了战争与炮火的洗礼,当地民众自顾尚且不暇,又有谁会关心滞留这里的几个国外留学生呢。我叹了口气,科坦拉这样的石油国家实在算不上留学的理想去处,想不通林瑜当初为什么放弃繁华的纽约而选择阿卡拉卡这样的小城市,更不用说科坦拉几个城邦的内乱从来一个接一个。

按图索骥地步步深入,我终于在东南方的一栋宿舍楼前找到了林瑜的身影,彼时异国他乡的午后阳光照在她深棕色的长发上,那袭蓝色长袖连衣裙衬得她满身光华,远远看着,我震惊于她此刻的模样——四年了,高中毕业后我们再没见过,如今我们即将大学毕业,谁能想到我们的重逢之地竟然是这样一个空旷萧瑟如梦似幻的中东小镇。

“嗨,你好吗林瑜,我来找你了。”

我僵硬地伸出手,生怕眼前出现的人是我脆弱幻觉的投射,泡沫一样一触即破。回应我的是她热烈的拥抱与红肿眼眶下感激的破涕为笑,她说:你来了,你终于来了!我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好了,现在我们变成两个人了。

两个人,两张嘴,我翻出背包里最后一包压缩饼干,朝趴在床边的林瑜一阵苦笑,我说:现在好了,本来你变成饿死鬼就算了,现在我也要变成饿死鬼在地狱找你讨饭吃了。闻言她眼含愧疚地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头去。

沉默像灰尘一样飘荡在这间不算宽敞的房间内,过了好一会儿,林瑜从地毯上站起身,她有气无力的模样让我严重怀疑她是否已经几天没有进食了。

在我面前站定,她深吸几口气,像即将奔赴沙场的战士那样下定决心,说道:小念,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我沉默着看她一眼,眼神却不禁向西北方望去。那里久久不散的浓烟、不时传来的枪击与士兵呼号声,无时无刻不在宣告这样一个事实:要么在这里等死,要么出去送死。想到这儿我倏地捏紧拳头,我可不是来这里陪林瑜一起等死的!

收回目光,我转身关了窗户,默默地走到床尾拿起背包,开始一件件地搜寻房间里用得上的东西,身后的林瑜在明白我的意图后也开始迅速地翻箱倒柜。

将她宿舍能用的东西“洗劫一空”后,临出门时她拉拉我的衣袖,示意去别的楼层和宿舍找找。我眼神一亮,心里强撑着的那股劲儿在我从顶层宿舍那儿找到一把柯尔特M1911手枪后,总算不再虚了。除此之外,我们还陆陆续续地找到了一些小饼干和零食。

掂掂背上沉甸甸的一堆,我对于这趟旅途总算有了底气,但鉴于此时夜已经深了,我们决定等到明天天亮再出发,否则夜路难走,加之戒备森严,我们谁也不想被当成敌兵或间谍给乱枪打死了。

03

即便科坦拉疆域内沙漠遍布,三月初的阿卡拉卡清晨依旧有些凉意,眼看太阳一点点地从东面挪起,我第三次回头催促林瑜——她正手忙脚乱地给自己系鞋带。略显不耐地走上前,蹲下处理她那个打了死结的鞋带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她竟然穿了一条裙子!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道,我们是出去逃命不是去走时装秀,你就算臭美也挑挑时候!也许是我语气重了点,她吓了一跳嗫嚅着不敢说话,我又问了一遍,她才支支吾吾地说她翻遍了所有衣服都没找到一条长裤。

我的天,我怎么忘了,林小公主从小到大最爱的裙子和最讨厌的裤子从来就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个衣柜里。生平头一次,我恨不得科坦拉的宗教警察把她拉出去长长见识。

恨恨地帮她系紧鞋带,我抓起床上的外套给她套上,一边攥紧她的手一边拿着她的粉色背包,连带着背上塞得满满的一堆东西,我倍感沉重地走出了阿卡拉卡大学的校门。

按照手机导航,往右拐,穿过一条街,往北走,上一个大坡,经过一架天桥……我们就能到达阿卡拉卡火车站,只要两张通往首都科坦拉城的车票,我们就能顺利地赶到大使馆、乘坐祖国专门的包机返回家乡。

想一想,只是想一想我便心潮澎湃,瞬间觉得前方的路变得空前平坦起来,似乎离开这个炮火连天的鬼地方不过是时间问题。

因此脚程自然而然地加快了,在余光残影里掠过的一株株椰枣树,竟在这末路危途中显出几分电影的美感来。那根紧绷的神经,在来到面前这个无比陡峭又宽阔的坡道上时倏地放松了一下又再度绷紧——我们离目的地更近了,也离危险更近了。

似是知道我在想什么,林瑜脱口而出道,上了这个坡就是阿卡拉卡镇水利局政府的所在地,那儿现在估计早就被敌军给侵占了,她顿了一下犹豫着说:我们能从那儿走吗?

我摇摇头,下意识地转头看了她一眼,不由得想到小时候我们两人闹了别扭,明明错的那个人是她,一直主动道歉的人却是我,这次呢?这次要是我没能安全地把林瑜送回家,我爸爸与叔叔阿姨会怪我吗?

走吧,我说,先上去看看再说,敌军的大本营在几十公里外的边防不是吗?况且我们有中国护照,他们不会无故向我们开枪的。林瑜点点头,如释重负般微笑了一下,说小念你真好,这一路我都在想我是不是太任性了,一慌神就打给你了,我明明应该先跟我爸妈说的,可是谁让他们拦着我不让我来这边,我只好骗他们说我在纽约读书。唉,她叹了口气,我当初真应该听我爸妈的。

已经晚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面上只是朝她宽慰一笑,颠了颠背包,我说:走吧,天黑之前得到火车站。

行至半途,我才发现坡道两侧伫立着很多白色样板房,不知道这些房子是给谁住的,外观看起来倒是干净雅致,但很明显又不是什么豪宅。正当我准备向林瑜开口发问的时候,身后几十米处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下一秒突突突的枪声在我和林瑜的耳边轰然炸起!

“小瑜,别喊!”

来不及伸手阻拦,眼前只看到林瑜惊恐张开的嘴和骤然瞪大的眼珠,又一阵密集的枪声响起,我扯着喉咙冲她喊道:蹲下——!

余光里,几颗打偏了的流弹像007电影里的慢动作镜头一般,砰砰砰得从我们脸侧与头顶飞过。

走!我冲着林瑜的耳朵大喊一声,拽起她,慌不择路地跑进了右侧邻近的一间样板房里,借着身体的冲力一把冲开了紧闭的房门并迅速地转身、甩上门、拧紧门锁,在自己双腿瘫软即将跌倒的时候扑向了小屋内摆放着的一尾小床,林瑜就在我身后,从进门那一刻就已经瘫倒在地。

小瑜,你受伤没?我脸色发白声音颤抖地问她,那些流弹打到你没?

她僵硬地转了转头,一只手捂着心脏的位置直喘气。没有就好,我吁出一口气,没有就好,要是小瑜有个好歹,我这个从小到大自封的“护花使者”就是严重失职。

强自镇定下来,我把林瑜从地上拉起来,迈着仍旧有些虚浮的步子,准备走到窗边探查外面的情况。向里面的窗户走近的时候,不大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一句压抑惊恐的“你……你们是谁?”还伴有另外一阵哭哭啼啼的女声。

这里面竟然住的有人?

我吓了一跳,接着立刻回过神来——她们刚才说的是中文。

我于是立刻问她们道:你们是中国人对不对?我们也是!我和我朋友是这儿的留学生,我们没有恶意的,外面发生了枪击,我们无处藏身才躲到这儿的。警惕着黑暗里背光处的两个女孩,我一边摸索着,掏出了外套暗口袋的M1911。

彼时太阳早已升起,阳光中的尘粒争先恐后涌入小屋内的场景让我浑身一颤,不由想到,外面正是兵荒马乱之际,也许那群暴徒下一秒就会将小屋团团围住,而这间外表看起来脆弱不堪的样板房不过顷刻之间就能被掀翻。

口袋里虚虚握着手枪的右手已经出汗了,没有立刻等到回答,我声色俱厉地再次发问:你们到底是不是中国人,是的话立刻回话!与此同时我讯速地给枪上了膛,清脆冷硬的机械声无疑有着催命符般的效果。

虽然屋里没有开灯,但此时我已经看清了对面那两个女孩的样貌,她们像受惊的小兽一般蜷缩在床头一角,身上盖着被子颤巍巍地抖动着。其中一个年级较长的女孩儿高举双手作出投降的动作,紧接着她沙哑的声音响起——请别开枪,我和妹妹是阿卡拉卡大学的中国留学生,这是我们在校外租的房子,现在我们没有地方可去,没有食物、饮用水也快喝完了,她哽咽了一下继续说道,你们要离开这里吗?对吗?能带上我们一起吗?

眼看她越说越激动,我举着枪警告了她一声:待在那儿别动!正当我准备说些什么劝她镇定下来的时候,屋外的人群已然带着喧嚣与躁动向小屋围拢,脑中警铃大作,我一把拉住身侧的林瑜跳进了床斜对角的卫生间,护着她紧紧贴着墙根蹲在地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们会把样板房直接给掀了!

铁皮相撞的声音十分刺耳,恍惚间我瞥见屋顶和墙壁向我们压倒而来,对死亡的恐惧在那一刻有如实质,驱使最后一丝理智,我五体投地将林瑜掩在了身下。

过了一秒,或者不到一秒,我和林瑜突然眼前一黑,但身体却意外地毫发无损——头顶的几块铁皮互为支撑,反而为我们争得了一片空间。

黑暗里我听到几个大兵交谈的声音,其中一个人用长官的口吻问道,这就是刚才街上那两个女孩?有人答道,是的长官,她们穿的是裙子,应该错不了。好,那把她们带走吧,长官下了命令。

接着我便听到一阵微弱的哭泣声,和着铁链子呵呵啦啦的抖动声与男人不怀好意的调笑声,那群自诩匡扶正义、抨击集权的国际联合军,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踏着科坦拉原本平静的土地,一步步地走远了。

问我是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政府军的?

呵,因为他们说的不是阿拉伯语。

04

等我和林瑜艰难地从倒塌的铁皮屋里爬出来的时候,头顶的太阳已经有了西移的趋势,从昨天计划出逃算起,我们已经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颗粒未进,现在就连水杯里的饮用水都差不多要喝完了。

林瑜见我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拉拉我的袖子,问道:小念,我们现在还按原计划继续走吗?

闻言我又连着叹了几口气。就算我比普通女孩子身体素质好了点、精神状况强了点,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不会害怕不会觉得累,我毕竟不是超人,没有超能力的支撑,联想到前方可能遇到的种种危险,我恨不得这几天的经历全化作一场梦。假如我不曾接到林瑜的电话,假如我没有坐上通往科坦拉城的飞机,假如林瑜不是一个娇蛮任性一意孤行的女儿,假如我……不是林瑜最好的朋友。

悔之晚矣。我甩甩头,试图把那些糟糕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身后的林瑜突然惊叫出声:小念,那里有一个人!

我回过头,视野里撞上一张年轻英俊的脸。那张脸上有一双极其深邃的深棕色眼睛,映衬着一对乌黑浓密的眉毛,整个人猎鹰一样锐利挺拔。

我本能地戒备起来,一把将林瑜拉在身后,右手已经伸进口袋里握紧了枪柄。

深知正面冲突与我无益,我佯装害怕,用虚弱不已的声音问道:你、你是谁?我们是中国人,请不要杀我们。

只见对面之人眼神一亮,问道:你会说阿拉伯语?他继而忙不迭地说:别害怕,别害怕,我不是联合军的人,我隶属于科坦拉国家部队,现奉上级命令前来救助和转移难民。说完他停顿了一下,眼睛像个精密扫描仪一样扫过我们全身,问我们道:你们是亚洲人?中国人?

中国人,我用阿拉伯语重复道。

好,他点了点头,看向我们的眼神似乎温和了许多,说道:那你们跟我走吧,看样子你们是要去火车站?火车站是走不了了,那儿都是联合军的人,你们就跟着我走吧,我带着你们从乡下的小路走。

我正思考着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人的可信性,林瑜从身后悄悄扯了一下我的衣袖,她趴在我的耳边说:小念,别犹豫了,这个人看起来不像坏人,要是今天不能离开阿卡拉卡,明天谁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活着离开这儿。

虽然“看起来不像个坏人”这个理由十分荒谬,但是如今看来我们的确是没有别的选择了。于是我朝对面的军官微微一笑,表示我们愿意跟着他走。

新的旅途就这样开始了。我不知道林瑜是否走过阿卡拉卡的乡村小路,不知道她是否到过除了阿卡拉卡镇中心和科坦拉城以外的其他城市,总归于我而言,这场亡命之旅布满了沙漠、烈日与干渴,渗透了恐惧、刺激与绝望——如果我能顺利返回祖国,我发誓将永远不再踏足此地。

苦涩如我,在天黑前面临的一大难题是,今晚吃什么?

今晚吃什么呀,小念?林瑜走在我身侧,探头探脑地问道,她边说边用眼神示意我看向前方军官的——背包,那样子就差没把“抢劫”两个字写在脑门上了。我摸摸自己的肚子,几个小时前我们才吃了几块饼干充作午饭,现在我俩总共剩下的食物只有几片面包和一块手掌大的巧克力了——想到那块巧克力,平日里我最不喜巧克力的甜腻,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到了与林瑜分享都觉得舍不得的地步了。看来我真的是饿得不轻。

使劲甩甩头,驱赶那份因为神经连日紧绷与长途跋涉带来的疲惫与困倦,我上前几步与军官并肩而行,正酝酿着开口,军官已似有所感地瞥向我,询问道:你们是不是饿了,想要食物吗?不等我点头答是,他迅速卸下背包,从里面摸索着掏出两大块军用压缩饼干,顺便把自己的军用水壶递了过来,十分热情地说:喝吧,这水壶我从早上到现在还没用过呢。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奶便是娘?虽然用在这个年轻军官身上十分怪异,但回头想想沙漠荒地、人走城空的境遇,眼前之人多少也值得一句“是个好人”的评价。于是我拉着林瑜向几米开外正盘腿坐着的军官走去,向他道谢的同时也想问问接下来的行程,总不能就这么两眼一抹黑的走下去,要知道,把前路交给除自己外的任何人都是一件危险无比的事儿。

军官看我们吃饱喝足,站起身说道:你们吃饱了吧,那我们继续走吧,从这儿到科坦拉城可还有好一段距离呢。我正要回话,林瑜从我身后冒出头来,耷拉着眼皮问:我们不能休息一会儿吗?难道要没日没夜的赶路吗?

再忍忍吧小瑜,我低声安慰她,咱们谁也不想曝尸荒野,你没看见他刚才什么都没吃吗?这样下去不出三天我们就都得饿死。林瑜后知后觉地深吸一口气,后怕地点了点头,在我耳边低语道:我错了小念,我以后不说了,可是…我就是有点太累了,脚上都磨了好几个水泡了。

军官看我们嘀咕个不停,眼神略显不耐地瞥向蓝黑色的夜空,黑夜已然降临,而我们一行三人却还在乡间的小路上徘徊着无处可去。

军官无奈地摇摇头说:你们中国女孩不是说“巾帼不让须眉”吗,这样下去联合军很快就会追上来的。

这句话说的倒没错,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我诧异道,这个阿拉伯小子倒是懂得不少。

他摆摆手,面上是一副十足谦虚的模样,口吻却是出奇的骄傲,他说:我妈妈教我的,她是中国人。对了,我是不是还没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呢?我叫加麦尔,是科坦拉城阿奇茨陆军学院的学生。说完他好奇地转头问我们,你们呢?

难怪这么年轻又善良,原来还是个学生,我一边腹诽,一边回答他说:我叫李晓念,这是我的朋友林瑜,如你所见,我们俩是中国留学生,现在该死地被困在这儿也许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了。

听完他哈哈大笑一声,迎上我和林瑜怨怼不解的眼神,反应过来后连忙向我们道歉,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糟,这次局部战争不过是那帮联合军投的烟雾弹,他们以为科坦拉会就这么束手就擒吗?现在我们国家准备全力应战,到时候下不来台的可是他们。

可这关我们什么事儿?我问道,科坦拉有实力迎战并不代表没有平民会因此受伤,要不然我们何苦担惊受怕流落他乡?

加麦尔闻言忽然正色道:你说的不对,我们会保护平民的,这是我们军校的宗旨,上将已经向我们承诺,说科坦拉不会有任何一个平民为此付出生命!

我不屑地笑出声,懒得在这些政治谎言与民族大义上争辩,安抚他道:你说得很对,接下来也请尽职履行军官您的职责,现在,我们该出发了吗?

我猜加麦尔有一瞬间的气急败坏,但他只是深吸几口气便没再说什么,只留给我们一道颀长的背影。我招呼林瑜起身,闷头赶路的时候想象头顶有一台无人机,正在这空前寂寥的黑夜里捕捉我们踉跄仓皇的脚步。

苍穹繁星下,我期盼着天亮就能返回家乡。

05

就这么走了两天一夜,终于在第二天夜幕降临之前抵达了一座小城镇,彼时夕阳阑珊,街道上的路灯已经亮起,清晰可见街道旁有军人成群结队地四处走动着,不难猜测,这里应该是当地军人临时周转的据点之一。

加麦尔领先我们一步,径直就要朝路旁的房子走去,我和林瑜则惴惴不安地小步紧跟着,正当我犹豫要不要站在原地等加麦尔交涉完我们再上前的时候,他丢下一句“在这儿等着我别动”,便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他那样子看起来很是着急,生怕对方先发制人压他一头似的。我嗤笑一声不再看,心想果然是还没毕业的毛头小子,军校出来的也没多稳重。老实说我和他俩年纪差不多,林瑜我太过了解,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公主,加麦尔估计跟我一样大,但一路走来,我总有种当家保姆的疲惫感。果然人的命运都是提前写好的,小时候吃苦,长大了受累,说到底没什么不同。

无声地叹一口气,我叮嘱树袋熊般趴在我身上的林瑜小心摔倒,她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问道:咱们是不是能找个地方歇歇了?她掀起眼皮下意识地扫向前方,突然眼神一亮,惊呼道:那不是萨利赫学长吗?他怎么在这里!

不等我问那是谁,林瑜已经脚步雀跃地跟上了不远处加麦尔的步伐,她一边跑一边喊着:嘿,加麦尔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去,我看到前面有我认识的人!

这几句喊叫引来了几个军人的注意,其中一个身材高挑面容英气的军人在看到林瑜的时候惊喜地冲她挥了挥手。我担忧林瑜的安全,只好迈开脚跟上他俩,那头林瑜收到应答,还欣喜地转身,示意我不用担心。我抬起脚又落下,索性直接盘腿坐了下来。我实在是也累得不轻。

双手向后撑着地面,视线里加麦尔先是跟几个年龄相仿的军人聊了几句,接着一个中年模样的军官从后方走了出来,他们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只见中年军官面色严肃地在数落加麦尔,加麦尔似是低头认错,但面上却是一派义正词严的模样,看到这儿我不自觉地“切”了一声,没想到这小子还是个硬骨头呢。

过了一会儿加麦尔神色不霁地走过来,身后跟着的林瑜竟然也是一副思虑重重的表情。我既担心又好奇,难不成熟人没会成,倒是惹了一身麻烦?但眼前再大的麻烦也大不过一碗热汤和一宿安眠,最起码,我和林瑜已经在体力透支的边缘了,我们急切地需要帮助。

加麦尔走到我身前,顺手提起我那个已经“萎靡不振”的背包,安排道:这里有我同年级的朋友,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在这儿借助食宿,但凌晨三点他们就要动身了,我们最晚得在那之前离开。他继续催促我俩:走快一点,你们不是都饿了吗。

动身?我问道,动身去哪里?我指一指街边停着的几辆军用卡车说:看这些车是要往首都方向开,要是跟我们同路的话,他们能不能顺便载着我们?

话音刚落,我就瞥见加麦尔的眉头像个川字一样皱起,他没直接问答我的问题,干巴巴地说:我跟他们不是一个部队的,而且部队怎么走都是军事机密,我也无权参与,更别说你们两个中国人了。

OK,明白了。我点点头,示意他前面带路。尽管当下饥肠辘辘大脑供血不足,我还是隐隐觉得加麦尔在隐瞒什么。自从见过那些军人后他的情绪就很不对劲儿。

还有林瑜。他们俩怎么回事儿?

我放慢了脚步等林瑜与我并肩而行,抚慰般揽一揽她的肩膀,低下头问她:你怎么小瑜?身体不舒服?刚才那人是你学长吧,他是临时入伍了吗?

林瑜点点头慢吞吞地说:小念,学长刚才说…说他能带着…在卡车里…

什么,我俯下身子去就她的声音:你学长说卡车里怎么来着?嗯?声音大点,刚才没听清楚。

林瑜忽然抬眼直视着我,我发现她的眼神中竟然流露出愤怒与委屈的神色,她甩甩头,好像这样就能把烦恼一甩而空,说道:我没事儿小念,就是太累了,刚才学长竟然说了我一顿,叫我不要在这种时候出来乱跑,他根本什么都不懂嘛!

原来是因为这个,我轻呼一口气,安慰她道:别担心,别听他的,现在他已经是科坦拉的军人了,自然只会站在他们国家的角度考虑问题,他们害怕的是背上杀害他国公民的名声,可就算他们不与我们为敌,那些联合军呢?

我给她吃下定心丸:别多想了,加麦尔刚才说我们再过几天就能到下一个市了,也许咱们从那儿坐上火车直接就到首都了,马上就能回家了呢。

林瑜红着眼眶笑了笑,她亲昵地挽住我的胳膊,我们跟上加麦尔,在一间平房里度过了连日来空前安心与舒适的几个小时。

之后我们继续埋头赶路,看见东边日出的时候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回过头来发现短短三个小时我们竟然已经走了这么远,来时的城镇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脚下的石砖正逐渐变成沙漠。收回目光,我无声地叹了口气,心底的不安在白天竟比黑夜时更甚。

到了下午的时候我们都觉得有点累了,加麦尔提议我们找个阴凉地休息一会儿,林瑜把手撑在额头上,眯着眼睛往前方不远处指了指,说:就那儿吧,那儿有几棵大灌木呢。

刚往前走了没两步,视野里忽然出现一个中年科坦拉女人,她怀里抱着个大布包,定睛一看,那里面包着的应该是个婴儿。

此情此景颇为怪异,荒凉寂寥的乡间小路上就这么突然地冒出一人一孩儿,我和加麦尔立刻便警惕了起来。

加麦尔率先开口:你是谁?站在那儿别动!说这话时他手里的枪迅速上膛,但枪口不过指向地面。

对面的妇人冷不丁地见到军人,手里还拿着枪,当即吓得尖叫出声,她用颤抖压抑的声音说:别杀我,请别杀我,我只是一个平民,我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她咽了咽嗓子继续哭诉道,这是我的孩子,才不到两个月,我现在已经没有奶水喂他了,他快要饿死了……

你从哪里来的?加麦尔收回手枪,语气温和地问她:你需要食物对吗,我还有两块压缩饼干和一袋面包,给,都在这儿了,都给你。

加麦尔上前两步把食物放在那位妇人的脚边,我和林瑜呆呆地看着这一幕,震惊于战争给科坦拉民众带来的巨大影响,我们原以为这次小范围战争中受到波及的只有首都科坦拉城和阿卡拉卡这个边境小镇,没想到一路走来,不仅目睹了城市的断壁残垣,还亲历了民众的背井离乡与生活惨剧。

沉浸在这股物伤其类的悲伤中,林瑜轻轻扯一扯我的袖子,问道:小念,我们不是也从那个营地里补给了一些食物吗?我们也分一点给她吧。

我点点头,上前把背包里的一大半食物都给了那位母亲,她用阿拉伯语向我们道谢,说真主会保佑我们的。

我冲她笑笑,打算向她打听一下她家乡的情况,问了她几个问题,才知道她是从离这儿不远的村子里跑出来的,原来联合军的大部队从阿卡拉卡转移到科坦拉城的途中经过这里,一路上不单单烧杀抢掠,甚至直接轰炸了前方城市的火车站,瞬息之间便夺走了数百人的性命。

她的话语也如炸弹一般,在我心中激起一连串的愤怒,准备再问几个问题,待要开口,我忽然发现面前的妇人神色骤变,她本来轻柔拉开襁褓的手,刹那间变得粗鲁急躁起来。

一把掀开襁褓,她伸手探探自己孩子的鼻息和心跳,眼眶急剧眦裂红肿,接着她发出一阵悲痛的呜咽,像断了线的提线木偶一般瘫倒在地。

我吓了一跳,上前就要扶她,身后的加麦尔猛地把我往后一扯,我的耳边擦过一阵清晰的枪械上膛声。

这是谁的枪?我的意识里恍惚地飘进这么一句话。

不过几秒的功夫我就有了答案,因为加麦尔正举起自己早已上了膛的枪,对准我们身前的妇人,那位母亲。她竟然藏的有枪!

这是怎么回事儿?她不是刚刚才向我们表示了感谢吗,怎么现在又对我们持枪相向呢?

加麦尔护着我们两人,肌肉紧绷,他压低了声音开口威慑道:女士,放下枪!我们没有恶意,不会伤害你的,也请你不要伤害我们!

那位母亲双目失神地朝我们望了一会儿,突然放松双手,就在手枪即将跌落地面之时,她突然调转手腕,将枪口对准了自己,正抵在她太阳穴的位置。

她柔情脉脉地看了一眼放在自己腿边的孩子,看向我们时眼中已是一副悲痛决绝的神色,她沙哑着嗓音哀求我们道:我的孩子死了,他可能……早就死了。我的孩子死了我就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我知道你们是好人,能不能帮帮忙把我和我的孩子埋在一起?不要让我们被秃鹫啄了身体好吗?

不等我们说些什么,下一秒眼前发生的一幕,以空前惨烈的方式,构成了温室里长长久久生活着的,我和林瑜,午夜轮回时永恒的凄厉与尖叫。

06

黑夜无声入侵,透不进一丝风声的沙漠原野恍若无间地狱。

埋葬好一切,在沙漠中掬起一抔黄土,用力地洒向半空,看灰尘飘飘扬扬,悄无声息地祭奠着也诉说着那位死去的母亲与她年幼孩子的故事。

故事,故事,我多希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故事,那种从历史游记里听来的,无关痛痒的、引以为戒的关于战争与和平、死亡与流浪的故事,这样的话,如若有人向我问起,我还可以客观冷静地分析前因后果,站在道德制高点随意评判。可我看着眼前堆起的土堆,感受着林瑜冰凉的右手,抬头望见漆黑的夜空,内心的恐惧是那么的鲜明真实,那么的自私可怖,老天啊,我从未如此憎恨过自己的冲动与鲁莽,要是……要是我不曾踏足科坦拉,也许林瑜一个人也能平安无事。

更何况,就算林瑜真有危险,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不管怎样,路还是要走下去,这一周来我们长途跋涉身疲心累了这么久,没有道理半途而废,再说了,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攥紧林瑜的手,我冲她抚慰一笑,不自觉加快了步伐,前方加麦尔的背影看起来沉重且失落,我俩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他,这并肩而行的旅途多少能给我们每个人带来些安慰。罢了,也许这就是陪伴的意义吧。

行至下半夜,困意如洪水般向我和林瑜袭来,我转头望向加麦尔,小声问他:你不累吗加麦尔?我们找个地方歇一会儿吧。

加麦尔的眼神很清明,但他依旧点点头,环绕四周后说:好,我看到前面有建筑物,那应该就是那位母亲来的地方,我们到那儿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

村子里荒无人烟,虽然很多建筑保存完好,但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混乱,找了间隐蔽的空屋子钻进去,随意找个地方躺着,我和林瑜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当最后一丝清明消失在脑海中时,余光里我瞥见加麦尔盘腿守在门口,他斜倚在门框上,我猜他应该也轻轻地睡着了。

第一缕阳光透过土坯墙上挖开的小窗照进来的时候,我还没有完全清醒,半眯着眼睛去寻光亮的地方,我的眼前突然一黑——加麦尔这家伙吓我一跳,怎么一声不吭地跟堵墙一样竖在那儿!

你吃错药了吗加麦尔?我有些恼怒地起身,无端端被人扰了清梦,任谁都没有好脸色,我问他:你怎么了?外面发生什么了吗?怎么不说话,诶——林瑜呢?

我下意识摸摸身旁我们昨晚躺过的沙发,上面除了阿拉伯传统的花纹图案,连一丝余温都没有,林瑜去哪儿了?

你听见我的话没?加麦尔,我在问你问题呢!我不由得提高了嗓音,走到加麦尔的面前同他对视。

加麦尔脸色冷峻,眉头高高皱起,犹豫着说:你朋友…她走了……

走了?她一个人能到哪里去?我难以置信地继续追问,她什么时候走的?难道有人跟她一起?

加麦尔摇摇头说:我也不清楚,昨晚我睡着的时候,感觉到她从我旁边经过,我以为她是要去上卫生间,就装作没看见,等我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不在了。

我紧紧地盯着加麦尔,确保他不是在骗我,不死心地追问道:你确定你后来没有跟上去?就那么睡过去了?

加麦尔迟疑一阵,最后问我:你真的想知道?

废话,我恨不得上前给他一下子,还知道什么赶紧告诉我!一想到林瑜可能晚上迷了路跟我们走丢了,我就冷汗直冒,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加麦尔边背背包,边示意我到外面去,他不紧不慢的模样令我几欲抓狂,我心急如焚地越过他跑到外面,朝他喊道:说吧,你是不是知道小瑜去哪儿了?

太阳此刻已经高悬于东边的沙丘之上,阳光照在加麦尔古铜色的皮肤上,几乎像一面镜子一样刺眼,他不大不小的声音传来:看见你脚底下的那排脚印了吗,正南方向,她就是从那儿离开的。

正南方有什么?我迷茫地问。

科坦拉第三大陆军军事基地,昨天的部队就是要到那儿去的。

离这儿远吗?

不远,但是也不近。我记得你朋友不是在那儿有熟人吗?也许他们是约好了的。

加麦尔这句话如当头棒喝,给了我重重一击,我混沌的记忆随之被敲醒,忽然间我便记起林瑜口中的那位“学长”,以及林瑜支支吾吾没能说出口的那句破碎的“学长说他能带着我,塞在卡车里走。”

为什么当时她不说清楚?

为什么她明明拒绝了却又反悔了?

为什么她能心安理得一言不发地一个人离开?!

我的突然而至的不解、愤怒、失望、悔恨像一只吹饱了气的皮球,下一秒就会爆炸开来。

沉浸在这股复杂的情绪中,我身体僵直,感觉到加麦尔上前轻轻拥抱了我一下。他的动作很笨拙,但不可否认地,也很温暖。

我决定继续赶路。

出发前我最后看了一眼我们住过的那件土屋,最后瞥向西北方阿卡拉卡小镇的所在地,那个我们来时的地方,也是我永不会再踏足的地方。

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什么救世济民的大英雄,甚至不是一腔热血的堂吉诃德,没想到现在连自封的“护花使者”称号都变得卑微可笑。我远渡重洋挽救我以为的“最好的朋友”的孤勇与冒险,我的之于我与林瑜独一无二友谊破碎的悲伤,一切的一切,显得那么可笑又讽刺。

我也决定不再悲伤,林瑜的离开于我而言,充其量验证了世界上没有“最好的朋友”这回事儿,只要我能平安回到祖国,我会把发生在科坦拉土地上的一切通通埋葬。

走吧,我招呼加麦尔,趁阳光还不是太刺眼,咱们得尽快赶到首都。

07

也许我实在不是个掩藏情绪的好手,明明该伤心难过的是我,一路上,加麦尔却紧抿双唇一言不发,好像我的悲伤难过都转移到他身上了似的。

喂,加麦尔,我叫住他,你怎么了?

加麦尔愣了一下,说道:没事儿。只是想起我母亲了。

你母亲?我问他,你母亲是中国人对不对?她怎么了?

似乎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加麦尔眼神闪烁,十分不确定地看了我一眼。

怎么?有什么不能说的吗?我一半好奇一半不耐,反倒催促起他来。

他摇摇头,声音沙哑而低沉: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刚才想起我母亲是因为她也曾经像你的朋友那样不告而别,而且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过。我在九岁之后就再没见过我母亲了,有时候还会想起她。

那你知道你母亲是因为什么离开的吗?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抛弃你吧?我继续问道。

加麦尔苦涩一笑,说:我以为她跟我父亲很相爱,当初知道她一意孤行要和我父亲离婚时气愤不已,后来才知道原来她是被我父亲侮辱后才被迫与他结婚生子,我父亲……我早该想到的,他那么专横霸道的一个人,更何况我们是穆斯林,母亲是不会容忍与其他女人共侍一夫的。

加麦尔的童年也不那么幸福呢,我听着听着不自觉地便放慢了脚步,问道:你父亲势力很大吗?你母亲怎么不去告他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在科坦拉,没人能告我父亲。我母亲当时和你们一样,只是个无权无势的中国留学生。

我惊讶道:为什么?难道你父亲是什么位高权重的皇室大臣?不想显得太大惊小怪,我收回了那句“难不成你父亲是国王”的诡异猜测。

他快速地摆摆手,否认道:不是的,没有那么夸张,他不过小有权势而已。

也许不只是一句“小有权势”那么简单,但我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而想到我们两个素不相识之人,在这危险重重的异国他乡竟有如此相似的遭遇,真是奇怪的缘分。是啊,我们都是被抛弃之人,但加麦尔的母亲有种种苦衷,林瑜呢?如果平安归国后再次相见,林瑜是否也会告诉我她的“苦衷”呢?

你会怨恨你母亲就这么抛下你吗?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加麦尔轻轻地笑了一下说:小时候会,知道原委后我就开始讨厌甚至怨恨父亲了。母亲没有错,错的是父亲。似是回忆起什么,他顿了顿继续说:别人总是羡慕我有一个有钱有势的父亲,从出生起我就带着父亲的名字而活,他几乎为我安排好了一切。上学的时候我没有朋友,兄弟姐妹表面友好但背地里都嫌弃我有个亚洲母亲,我那时候只跟父亲亲近,后来有传言说我的国家可能会爆发战争,我作为军校的学生应该挺身而出,父亲却只想让我做个临阵脱逃的懦夫,他安排我到伦敦继续读书,我们大吵了一架,最后我偷跑出来到了阿卡拉卡,开始以军人的身份救助难民。

我知道了!难怪之前看到你被军官训斥,他是不是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

他点点头,无奈地说:父亲大概一直在找我,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想跟着部队一起走的原因。战争爆发前我的哥哥们就都离开了科坦拉,可我不想走,既然享受了科坦拉带给我的荣誉与财富,我就应该担当起为国而战的责任,更何况,保卫祖国与人民是我们军人的天职。

加麦尔,你是个名副其实的军人。我拍拍他的肩膀以示赞许。

他笑了笑没说话,转而问我道:那你呢?你的朋友为什么也不告而别?小念?对吗?你不用伪装情绪,这一路上我亲眼所见你对你朋友的关心,我猜你现在心里一定也不好受吧?

我惊讶地看向他,问道:从上个镇子里出来时我就觉得你怪怪的,以为你随时做好了弃我们于不顾的打算,我和林瑜当时还想着疏远你来着,没想到你暗中把我们都观察了个遍。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不好受呢?你也看见了,万一我觉得林瑜是个累赘,一心想摆脱她呢?

他摇摇头,看向我时神情严肃,他说:你不会的。你不是那样的人。

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尚且能说出“我不是那样的人”的话,林瑜与我相识相知十几年却转头就能把我抛下。

怪我太单纯了吗?回忆一时被勾起,我的话匣子不自觉地打开了,我问道:加麦尔,我要是告诉你,一周之前我还在家里惬意地享受假期,你信吗?

加麦尔眉头紧皱,反问道:难道你是专程来找你朋友的?你一个人从中国来的?你不知道这里发生了战争吗?

我叹一口气,安抚他道:你太激动了加麦尔,冷静一下。我正准备告诉你呢。

我的确有很多想要倾诉的。

从哪儿开始呢?

“因为我们两家是邻居,所以我和林瑜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记得刚上幼儿园那会儿,我爸爸来接我放学,在门口碰到了林瑜的爸爸,他爸爸那时候在外面做生意很忙,临时接到电话要离开,她爸爸就拜托我爸爸送林瑜回家,在车上的时候我和林瑜第一次见面,惊讶地发现原来我们两个都在一个班,之后我们两个就经常一起上下学,我爸爸很乐意我跟林瑜一起玩儿。

小时候也不懂为什么,慢慢地才意识到我们家和林瑜家的不同,准确地说,是我和林瑜的不同。

我一直很羡慕林瑜,因为她们家有钱,因为她爸妈只有她一个孩子,对她又是竭尽所能的宠溺,而我在家里只有爸爸,爸爸以前没和妈妈离婚的时候也对我很好,可他再婚之后就不再关心我了,我时常觉得我是多余的,因为他和我继母又生了一个孩子。是一个弟弟。

本来爸爸都不怎么接我上下学,后来知道林瑜的爸爸经常接送她之后,就也开始这么做了,爸爸突然开始对我很好,我以为他是关心我,没想到原来他是为了跟林瑜爸爸套近乎。套近乎的确是有用的,我爸爸开始跟着林瑜爸爸跑生意,他慢慢地也很少再来接我放学。

小学之前我还是活泼开朗的,到了小学一年级上台作自我介绍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竟然害怕地在座位上直颤抖,后来只说了句“大家好,我叫李晓念”就满面通红的下了台,穿过过道时我听见后排有男生在大声地笑。

这也没什么,学校生活还在继续,内向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我还这样安慰自己。没想到班里的男生开始把我当成恶作剧的对象,那些小女生久而久之也不愿意跟我一起玩儿了,一直到一年级结束,我都没有交到一个朋友。

那时候我甚至做好了整个小学生涯都没有朋友的准备,直到二年级开学的那天早晨,林瑜兴冲冲地来敲我门家的们,说我们俩分到了一个班,还说以后她要跟我一起上下学。我很开心,任由她挽着我的手,一路上听她唧唧喳喳地抱怨一年级班里不讲卫生的男同学。从前我都是看着她和别的女生三五成群地聊天玩耍,虽然我一直都是她的朋友,但只是她众多朋友中的一个,我有时候觉得我们甚至算不上朋友,只是同学,或者邻居而已。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能跟她一起上下学了。

跟她熟悉之后我更加羡慕她了。

她是一个那么单纯、阳光、热情、友善的人,她好像没有任何烦恼,班里的男生女生都想和她成为朋友。她从不缺朋友,我却只有她一个朋友。

她对我也很好。她会给我送生日礼物、邀请我去她们家吃晚餐、把她的小裙子给我穿……她随手给我的东西都是我朝思暮想也得不到的,有时候想想,我能给她的东西别的同学也能给,这让我更自卑了。

也许我潜意识里想要抓紧这段友谊,所以即便后来上了初中、高中,我们俩已经很少再分到一个班,她的班级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任何时候她来找我,我都会尽全力去帮她,直到后来上了大学。

林瑜的爸妈很早就打算送她到美国留学,可她不知道听了谁的介绍,非要到科坦拉去,她爸妈都没怎么读过书,但却出奇地有经商头脑,最后竟然真让她给骗过去了,所以在我到达阿卡拉卡之前,我和林瑜已经差不多四年没见过了。

四年里可能太多东西已经改变,接到她打来的电话的时候我既高兴又震惊,高兴的是她终于想起我了,震惊的是一联系我就是这么大的一个麻烦。

是的,麻烦。我不是没有想过她是不是也求助过别人,也许别人拒绝了,也许……她只打给我一个人了呢?

所以凭借一纸机票、一本护照和一腔孤勇,我就这么来到了科坦拉,我终于成功地找到了林瑜,现在也成功地……丢失了她。”

08

“小念,你是一个合格的朋友。”

听完我的故事,加麦尔像我之前做的那样也拍拍我的肩膀,他微笑道:真主既然让我们相遇,现在还把我们两个留在这里,说明我们两个应该成为朋友,你说呢?小念,你愿意接受我做你的朋友吗?

要不是时间地点场合统统不对,我会以为加麦尔在恶作剧,他的话听起来简直和告白一样肉麻。

朝他翻了个白眼,我开玩笑道:你们科坦拉的男人都像你一样严肃吗?交朋友之前还要郑重其事地询问一番?我以为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呢。顿了顿,我补充道:你也不用同情我,我交什么样的朋友都是我自己的事。

你的确不需要我的同情,加麦尔感叹道,小念,你是一个太过要强的女孩子,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比我更坚强。

夕阳下他停住了脚步,目光悠远,望着东南方高远辽阔的天空,他好像陷入某种回忆,沉吟道:我从没到过中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想去找我的母亲,可是因为父亲的阻拦,每一次都失败了。如果可以的话,小念,等战争结束后我会到中国去,到那时,我去找你好吗?

真的吗?我惊讶地转头问他,你真的会来找我吗?

嗯,他郑重地点点头,我向你保证,也许某天我就出现在你常去的咖啡馆、或者电影院、或者随便一个地方,到时候你可别认不出我来。

你也是!我哈哈大笑一声,想到回家后的种种美好,那股归家的心情愈来愈迫切。

加麦尔轻笑着收回目光,催促我道:走吧,我们得加快速度了,这儿离科坦拉可也有好一段路呢。

接下来半个月的时间里,我们不分昼夜的赶路,途中经过两处交战区,那里昔日繁华热闹的城市早已破败的不成样子,断壁残垣暴露在晴空下,偶尔一阵风吹来,漫天黄沙便像蝗虫一样漏出尖牙。然而蝗虫再凶恶也不会咬死人类,那些联合军呢?他们的爪牙伸向了同类,口中却还洋洋自得昭告天下,什么正义之战,什么人道主义,什么反抗霸权,明明他们才是最可恶的战争分子,最阴险的恐怖主义。

就在我差点因为体力不支倒下的时候,搀扶着我的加麦尔忽然收紧了双手,他轻轻摇晃了我一下,声音难掩欣喜:小念,看见前面那些高楼了吗,我们已经到科坦拉城了。

我撑起眼皮向远处眺望,前方鳞次栉比的楼房与火电厂排出的浓烟,清晰地向我们彰显着城市的痕迹,低头环顾四周,我才发现原来我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首都科坦拉城的近郊,中国驻科坦拉的大使馆就在科坦拉城市中心的东南方——我们从未离目的地如此近过。

这一好消息十足的振奋人心,连日来忍饥挨饿睡眠不足的身体仿佛一刹那注入了生机,我激动地朝加麦尔击了好几次掌,正当我兴冲冲地准备继续说些什么,余光里忽然瞥见天空中一个巨大的黑影划过,带着火星撞地球般的猛烈在科坦拉城的西北方爆炸开来,一股浓浓的黑烟刹那间布满了天空一角。

那是什么?

我朝加麦尔大喊道,身体已经不自觉地抖动起来——就在我们前方的市中心,离得那样近,听得那样清楚,我们差一点……差一点就……

是导弹吗?那是导弹吗?我语无伦次地问加麦尔,快说啊加麦尔,那是导弹吗?

加麦尔此刻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眉头紧皱,眼眶微红,薄薄的嘴唇因为愤怒而微微抖动着。我看见有一滴泪水从他的眼眶滑落。

那是科坦拉城的火车站。他咽了咽喉咙自言自语道:联合军就是这样实行他们的人道主义援助的……这是对科坦拉主权与人权赤裸裸的蔑视。

“父亲就是这样保护他的人民的……他真是错得离谱。”

尔后他转头看向我,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悲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与悲悯。

他说:小念,这是我们的最后一程了,你必须尽快回国,科坦拉的战争可能很快就会恶化。

紧紧抓住我的手,他再一次催促我道:你今天之内必须赶到大使馆,走快一点。

我尚未从刚才爆炸的余波里镇定下来,踉踉跄跄地跟上他的步子,脑海里麻木的恐惧传来,我既为自己逃过一劫感到庆幸,又为自己境遇悲苦感到难过,一时只有飞快地驱动双脚,头也不回地直奔市中心。

头顶的太阳刚刚开始倾斜,我和加麦尔就已经狂奔着来到了使馆区,气喘吁吁地站定后,加麦尔松开我濡湿的右手,他拂去自己额头的汗,如释重负地对我说:就是这儿了,你自己进去吧,我就不陪你了。

此时太阳高悬,正是科坦拉城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我因为奔跑浑身冒汗,手脚却仍旧一片冰凉,咽了咽口水,我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

脑海里一时涌出太多话想说,我问他道:那你呢?接下来你要到哪里去?

他垂下眼睛想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就留在这儿了,也许我会到学校去,也许我就直接去火车站了。你也看见了,那儿肯定有很多需要救助的人。

之后呢?头顶烈阳,我眯着眼睛看向他道:你总不可能一直这样到处跑,你…有没有想过跟你父亲取得联系?如果科坦拉城的局势突然恶化,你就不怕丧命于此吗?

闻言他忽然抬头与我对视,用沙哑的嗓音说:如果我死了,那也是为国战死的。我母亲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人总是要死的,但有的人的死亡像山一样沉重,有的人的死亡却轻得像一根羽毛。他问我:我说的对吗?这是你们中国的祖先说的不是吗?我一直记得这句话。

他认真回忆的模样让我感到既心酸又好笑,点点头,我用中文重复了一遍那句司马迁的传世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加麦尔听完后挠挠头说:我母亲没教过我中文,不过我只要记得意思就好了。顿了一下,他伸手扶住我的肩膀,弯下腰无比郑重地嘱咐我道:小念,你不用担心我,你只管越早坐上飞机离开科坦拉越好,我有父亲给我的通行证,路上你不是也看见了,我不会有事儿的。记得吗?我们约好了的,战争一结束我就到中国去找你,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找我母亲。

我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动,尽管清楚地意识到我留下来什么也做不了,但一想到这一路的艰辛与磨难,一想到我就要这样弃加麦尔于不顾,我便空前愧疚与焦虑起来。

我忽然忘了,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向加麦尔说过一句谢谢呢。

喂,加麦尔。我叫住准备离开的他,我们说好了,我给你我的地址和电话,战争一结束你就来找我,别忘了我们是朋友来着,朋友之间是不能言而无信的,还有……谢谢你,谢谢你一直照顾我和林瑜。

他背好背包,灿然一笑,说:好,我答应你,我加麦尔绝不食言。

接着我们拥抱、挥手,就像坐标轴上的两点,加麦尔走向西北方,我走向东南方。不同的是,他的旅途才刚刚开始,而我的旅途即将终结。

不再犹豫,我大步迈开双脚。

我的目的地就在前方。

09

不过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科坦拉境内的光景与我来时相比已全然变了模样。不同于国内外民众的乐观期望与保守估计,发生在阿卡拉卡的首次交火是开端但不是结束,目前科坦拉境内仅交战区就有六处之多,随着联合军与政府军的冲突升级,愈来愈多的民众被迫背井离乡四处逃窜。

当我凭借中国护照走进大使馆时,赫然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众多中国同胞,彼时他们正坐立难安地等待着,等待着祖国的包机将他们平安地送回家乡。

现在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幸运地是,当天下午晚些时候我们便收到使馆工作人员的消息,通知我们尽快前往机场,说祖国的包机即将抵达,我们当晚便可乘机离开科坦拉。

听到消息后我难掩欣喜与激动,但一想到林瑜至今不知所踪,使馆内也没能找到她的踪影,我高涨的情绪便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明明我是为她而来,如今却一人离去。

狠狠心逼迫自己不再想这个问题,我甩甩头跟紧了人群。

飞机升入高空时,低下头我看到科坦拉城的星星灯火。黑夜正渐渐地将科坦拉完全笼罩,我闭上眼睛,想象下方加麦尔正仰头注视着我,我朝他挥挥手,对他说一句“再见,我在中国等你。”

再睁眼,飞机已经降落在了首都机场,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我一路换乘加步行,终于在第二天天黑之前敲开了家门。鉴于我的手机早就停电关机了,一直到走进小区我才想起这么多天我都没跟爸妈打过电话,虽然之前我骗他们说提前回学校闭关写毕业论文,让他们闲着没事儿别打给我,但是万一呢,他们也许会担心我。

也许不会,我自嘲地摇摇头,他们说不好都把我忘了。

不过在回家之前,我必须先确定一件事。

深呼吸几次,我换上一副从容的面孔,当当当敲开了林瑜的家门,一道浑厚的中年嗓音在里面喊道:来了——,是谁呀?

叔叔,是我。

我微笑着应答,内心里一时说不出是期待从里面听到林瑜的声音,还是期待这股期待落空。这丝黑暗的情绪令我的心脏忽然一阵抽痛。没想到林瑜的背叛没有在科坦拉将我击倒,反倒在熟悉的家门口令我痛苦地几欲大哭出来。

我抑制着自己汹涌而至的情绪,问林爸爸道:叔叔,林瑜现在在家吗?

林爸爸看到我大吃一惊,说道:小念啊,你怎么在这儿呢?听你爸说你们不是早就开学了吗,你这是又回来了呀?

我不置可否,焦急地又重复了一遍:叔叔,林瑜呢?她现在在不在家?

你说说你们俩,小瑜这孩子逢年过节才知道给我们打一次电话,她在不在家你应该比叔叔更清楚呀,她不是一直在美国呢吗,不过年不过节地她哪能在家呢。

那她最近给你们打过电话吗?

没有啊,小瑜她这都一个多月了,一个电话都没打过呢,你说说这孩子,一出去就把我们老两口给忘了,你说以后这怎么指望她呀,你以后多替叔叔说说她。

叔叔,我知道了,那您回屋吧,我过两天就给她打一个。

我猜转身离开时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要不然我继母也不会一句话不问就给我开了门,合上卧室门的时候,我听见客厅里她跟我爸爸通电话的声音。今天是周末,爸爸一定是带着弟弟出去玩儿了,这样也好,清净得很。

现在我不会再怨恨爸爸和继母了,他们再怎么不好,他们依旧给了我温暖的房间和充足的金钱。已经足够了。

头顶的天花板逐渐模糊,我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梦里我回到了祖国,那里没有战争、没有炮火、没有被抓走的留学生、没有绝望自杀的母亲、没有被炸毁的火车站……那里只有我的大学校园,清晨的铃声响起,我和同学们陆陆续续走进教室,新的一天就这样宁静祥和地开启。

我的确该回学校了。

虽说学校并没有强制要求大四毕业生返校,但我还是想回到校园。距离我归家已经半个多月了,在这期间我还是没能收到任何关于林瑜的消息,新闻里科坦拉的局势果然恶化了,每一天里我都等待着林瑜的归来,期盼着战争的结束,可我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返校前一晚我正忙着收拾行李,手机铃声响起,我打开一看是一条陌生的短信,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您好,门外有您的一封信。

隐隐有种猜测,我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门,结果外面没有人。

我拿起那个信封,上面没有署名,但我立刻便知道了写信之人的身份。信纸皱巴巴地,好像被水浸湿了重新晾干一样,上面写着:

小念:

知道你回国后我很开心,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原本有很多话想说,但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抱歉”。小念,我很抱歉,我不求你能原谅我,只希望你以后不要恨我。

那天半夜我离开你和加麦尔后,去了萨利赫学长跟我约定的地方,他说我要是反悔了就到那儿找他。我本以为我绝不可能受他蛊惑,可是赶路实在太苦了,我一想起那个自杀的母亲和她的孩子就忍不住流泪,我太害怕了,我害怕自己就死在科坦拉怎么办。等反应过来时我已经离你们很远了,那时候我就知道我要永远失去你了。

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惩罚,离开你们后我才发现萨利赫的真实嘴脸……我已经不想再提路上发生了什么,总之他们下车休息的时候我偷偷溜了出来,那时候我其实已经不想活了,是路边的一个村民救了我,中途我又遇到了几个逃命的科坦拉难民,我们一起从乡下小路走了很久才到科坦拉城。

现在我已经回国了,但我不打算回家,我已经跟爸爸妈妈解释过了,跟他们见一面之后我就打算重新申请国外的学校继续读书。这次没人再来骗我说中东是个好地方了,我应该会到加拿大去。

就这样吧,小念,你把我忘了就好了,我很抱歉,很抱歉,但我知道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小念,勿念,请你一定不要来找我……

10

清晨七点一过,我放在床头的闹钟嗡嗡嗡地响个不停,伸出手摁灭它,我烦躁地起床洗漱,走到洗漱间的时候我猛然反应过来,该死的,今天是周六啊!我昨天晚上忘关闹钟了。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一边做饭一边顺手打开手机听新闻,隔着厨房里油烟机的声音,女主播的声音时断时续,直到里面播报:总台新闻报道,三月十二日凌晨两点三十分,科坦拉境内的政府军与联合军达成协议,联合军总司令宣布无条件撤兵科坦拉,历时一年多的科坦拉战争终于宣告结束……

唯恐是我幻听,我放下锅铲,疾步冲到客厅拿起手机回听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我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又哭又笑。

一年了,一年了!战争终于结束了,终于结束了!我很快就能见到加麦尔了!

这一年里我经历了毕业、找工作、租房子等等人生大事,虽然过得很辛苦,但是一想到我和加麦尔的约定我便斗志满满——在他来找我之前我可得攒一笔钱,要不然到时候怎么带着他吃喝玩乐。现在好了,他可能很快就要来找我了,我四下环顾一眼我的小出租屋,嘛,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一年的春天很快过去了,夏天也在燥热与烦闷中悄然滑过,紧接着小区外的银杏树变黄了、屋子里的暖气开了,我迎来了毕业后的第二个冬天……春雨、夏夜、秋霜、冬雪,我一遍遍看着一样的风景,一次次接起陌生的号码。

这许多年很快便过去了,在这一年深冬的大雪里,我坐在摇椅上,人已经不很清醒,说出的话糊里糊涂,孙子孙女儿们也不愿意听。

我是在做什么呢?

哦,对了,我在背诵一串数字,那应该,是一串电话号码罢?

记不清了。

这许多年便很快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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