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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自由叫做放弃——作者
不知从何时起,他出现在了我所居的这个新西兰南岛的小城,出现在了我所工作着的图书馆里。
他总是在每天图书馆开门以后,第一个走进馆里。
他的头上总是带着那一顶圆边太阳帽,帽檐处已经被磨出了毛边;他的身上总是穿着同样的那一件由绿色和蓝色交替而成的外套,腿上和脚上永远是同样的那条牛仔裤和变黄了的旅游鞋。
他身上的那一身衣服显得既老旧又晦涩;藏在太阳帽下面的那一张脸,总是让我想起《加勒比海盗》里的水手。那长长的棕色胡须垂在脖颈上;每当他走到图书馆的柜台前,与我们友好地道出早安的时候,他身上浓重的气味,都会令我们屏住呼吸。
“把这个阅读间的窗户打开,‘海盗’喜欢坐在这里看书……”
同事Pam在馆里开门以前,总是这样提醒着为开馆而准备着的同事们;没有贬义,因为大家除了不喜欢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令人不悦的气味以外,对他的态度是友好的。
“他一定有六,七十岁了吧?”我时常这样想着:“他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呢?”
他所借阅的,总是同一类书籍和DVD:战争史;新西兰移民史,或是航海游记等等;他每天对我们说出的话,也总是同样的那一句:
“你好吗?”
问候过的他会站立在原地,抬起那一张被大大的太阳帽遮住了上半部面孔,又被长长的胡须遮住了下半部的面孔的脸,期待着我们的回答;在听到了我们的答复,并且被我们反问他道:“那么你好吗?”的时候,他的回答也总是相同的那一句:“我还好,尽量离麻烦远一点……”
不过让我感到吃惊的,是他的英文口音:那是一种带着英伦皇家腔调的,受过了高等教育的人才可能拥有的口音;这样的口音也不由得令我对他的身世而感到好奇了起来。
那一年的冬天,海港小城的大街小巷里飘散着冰冷的雨,天空也是灰暗暗的。
随着冬季的深入,冬雨也在不断地拉长着,让人绝望地想,是不是这样的寒冷和阴雨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呢?
那个早上,正在休假的我将孩子们送进校园后,驱车来到了海港公园。
我将车里的暖气开得大大的,呆呆地望着车窗外的那一片灰暗的海……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前经过。他的手里打着一把黑色的伞,同样的太阳帽,蓝绿色的外套和牛仔裤,长长的胡须随着小雨中的微风飘荡着。
“早啊,不上班么?”
他在我的车窗前站定,友好地与我打着招呼。
我将车窗摇下,礼貌地回答了他的问候。
借着阴雨中的微光,我第一次看到了在那一顶大大的圆边太阳帽下,所隐藏着的那一双眼睛。
那一双眼睛是碧蓝色的,充满了智慧,自信与善良;那长满了胡须的面孔,看上去并没有我所想像的那么老,脸颊的两侧挂着因寒冷而染上的深红色。
“史蒂夫先生,你在这里散步吗?”
他微笑着摇摇头,又点了点头,转身指了指正停泊在海面上的一艘小帆船,对我说道:“我住在那艘船上,这会儿去图书馆读一会儿书,然后去超市买点菜就回到船上去……”
“原来他住在船上,难怪身上总有着那一股刺鼻的味道呢……”我想。对他身世的好奇感又从心底泛了上来。
“哦,船上。天这么冷,你的船上有取暖设备吗?”
“没有,冷了就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他指了指自己臃肿的着装,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您在船上住了多少年了?”
“快三年了吧。不过,我来新西兰才两个月。我驾船去过新西兰的许多港口,这个港口的海面是最平静,最美丽的。”
“你一个人住在船上?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父母早就去世了……”
他顿了顿,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海面,像是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那一双碧蓝色的眼睛里,似乎在瞬间就被悲伤的雾霭给遮住了。
“唉!我可能勾起他的伤心事儿了。不问也罢。”
看着撑着伞站立在雨中的他,我有些内疚的想着;却为我们之间突如其来的那一份沉默而感到不知所措了起来。
“相信吗?别看我这份邋遢的样子,多年前的我曾经在伦敦开过律师事务所……”
沉默了片刻后的他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我,咧开嘴自嘲地笑了笑。
他从上装口袋里掏出了钱包,从里面取出了一张照片,递给了我。
照片上头戴方帽的年轻男人有着一张透着自信和英气的面孔;碧蓝色的眼眸似乎跳动着一种对未来生活的渴望。
“哦,好帅……”我从相片上抬起脸打量着面前的他,又低下头仔细地看了看手里的照片,发现在照片的下方,用娟秀的英文小字写着:“1990年,剑桥毕业照。”
“你是,剑桥毕业的?”
他点了点头,接过了我手里的照片,小心地插回到了那个棕色的牛皮钱包里。
“那,你是怎么来到新西兰的呢?”
“驾船航海……我驾船去过世界上许多地方……”
他自豪地笑了笑:
“也许在世人的眼里,当年的我才是成功的。毕业于名校,又是伦敦小有名气的律师;我的家族有着皇氏血统……可是,背着那些沉重光环的我,却发现自己每天生活在名利和谎言里。我的心曾经被名望,贪婪给监禁着,我就像是一头被套上了绳索的老牛,在欲望的土地上无奈地耕耘着……直到有一天,我躺倒在了办公大楼的电梯里,被送进了医院……
“在死神的面前走过了一回后的我,经过抢救重回人间。”
“我被诊断为脑癌。”
“在经过了开颅手术保住了性命后,医生告诉我这样的脑肿瘤很有可能在两年内复发……”
他摘下了头上的圆边太阳帽,我看一条无法被发迹遮盖住的,长长的疤痕,从他的左耳起横穿前额的上方,致使他的左侧面孔出现了与右侧不对等的下坠。
他将太阳帽重新戴回到头上,压低了帽檐,遮住了那一条长长的伤疤,接着对我说道:
“这场大病使我意识到,那一些曾经被我抱在怀里,扛在肩头的事业,金钱,成功,名誉……与我的生命和生命中所流逝而去的时间相比,竟是那么的没有价值……”
他转动了一下手里的雨伞,抬眼望着伞边上被甩出去的水珠,一丝畅快的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
“我关闭了事务所,将所有的家产变卖,买下了那一艘船,把伦敦的一切抛在身后,一个人开始了远航……我想在有生之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这个世界好好地看一看,让自己的生命变成海中的一条鱼,自由自在地畅游在每一天里……”
“那么,你的病呢?”
“我已经出乎许多人意外地活过了两年……天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不过,也许是因为放下了负重的我所得到的那一份自由让我的身心都变得健康了吧?或许是因为这简单而又艰难的海上生活,反倒是锻炼了我的身心了吧?总之,我还活着;我是以天为单位来活着的,至于未来,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头上的雨,不知在何时停下来了。
他收起了伞,用力地甩了甩水。
一束冬日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到了他的肩膀上,又很快随着乌云的移动而消失了。
“哦,谢谢你的聆听。一个人在船上呆久了,有时觉得能有机会与人交流和谈话是一种快乐……你忙吧……”
他朝我点了点头,转过身朝着小城的方向走去……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再次见到他。
下班后我特意饶了个道,将车开进了海港公园。
被冬雨笼罩着的海面上,仍然停泊着大大小小的各色船只,只有他的那一艘帆船不知了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