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 心——1938年重庆故事集(小说)

经过商讨,大家一致认为有必要把蒋和珍叫出来,当着她的面,讲一个最恐怖的故事。只有这样刺激,才可能让她忘掉她眼中的不正常现象,放下内心的恐惧感。她认为屋子里更安全,事实也许相反。在无边的黑夜里,所有异常的东西都将无所依附也无从体现。这样想吧,听故事的也许不仅仅是现在五个人,看不见,才会和平共处。只要不是洪水猛兽,我们都有能力应付自如。

蒋和珍说她迷糊地睡了一会儿,她去到了家里的花园,和哥哥嫂子坐在一起吃茶点。她们家花园里种植着大丛大丛的玫瑰和紫丁香,栏杆外是品类繁多的菊花,此时开得正好。总有蝴蝶或者蜜蜂在花丛间逗留飞舞,混合的花香浮动在整个园子里,勾留着脚步愉悦着灵魂。在不踏实的好梦里,她抱紧篱栏,不想醒来。但有种力量无法抗拒,将她从睡梦中惊醒。是的,尽管睁眼只能见到黑暗,她还是能够分辨出窗户外站立着一个长长身影。

从屋里到屋外,步伐是艰难的,但总算是走了出来。对安全感的固有印象,似乎永远是壁垒而非空无一物,那是因为视觉可见形成的一点点心理上的把握。假若在茫茫黑夜,视觉失效,如何加以分别呢?所有感觉的强弱变得一样。所以我才说,不必害怕,因为害怕没用,改变不了任何事物。

现在听戴兰讲一个故事,以她的视角陈述一种可能性,我们再来分析一下有什么不同。

 

故事源于一场偶遇。

从磁器口到来龙巷,从天灯街到打铜街,可以说,山城上上下下的每一方土地,王二都用脚步丈量过。他是个标准的杂皮,最喜欢叼着烟袋到处晃荡。靠着祖上传下的一些家产,尽管无所事事,他倒也能把日子过得潇洒快活。十七岁时,在父母的威胁操办下,他娶了乡下一个表姐,大他三岁,相貌有些粗鄙难看,性格倒还温顺。

一天和朋友们喝了酒,趁着酒劲邀了几个牌友去馆子里搓麻将,王二忽然听见街角有喧闹声。最喜欢凑热闹的王二连忙跑过去打听,见几个闲人围着一个小姑娘,正七七八八地议论着。

王二瞬间被小姑娘吸引住,只见她眉目如描似画,形体绰约多姿,轻瞅眉深锁,欲语泪先流。肩负一个小小包裹,足蹬青布绣花鞋,不像大家闺秀,胜过小家碧玉。真是个标致的美人儿!

一问,才将十六岁上,被继母逼迫嫁给一个五十好几的地主做填房,生死不愿,所以偷偷跑来城里,想找个踏实人家做工,寻条活路。

现在还有什么踏实人家!王二暗自琢磨一下,撇开众人,说要给小姑娘一个好去处。大家都是认得王二的,围着的观众又没一个实力比得过他,所以眼见着王二拉走逃婚的姑娘。

那女孩看着王二年岁相当,长得也体面,举手投足间有那么几分城里人的派头,心里也高兴,就这样安心地随着他回到家里。

王二将小姑娘安置在一间偏房里,先也不跟老婆说明,只说是朋友家的一个亲戚,拜托过,暂时寄居在他家,过些时日就会走。他老婆是个老实本分的,哪里有防备的心思,反而帮忙打点铺盖,关心备至。看着坐在一起的两个女人,王二心底里充满对老婆的厌恶,也越发觉得那女孩子相貌迷人。

晚上,王二摸索着到了偏房,想对姑娘表达爱慕之心。让他非常意外的是,那个姑娘捏着把剪刀不许他太过靠近。她原不知道王二是有妻子的,假如他单身,必然考虑终身大事。宁愿死,她也是不能做别人的妾的,尽管看起来王二不像个坏人,她内心并不排斥他。王二承诺他会离婚,打发掉那个丑女人,再明媒正娶,给姑娘一个正当名分。姑娘哭起来了,说不能做害人的事,那么好的一个人,谁能忍心让她背负离婚的恶名呀,离婚后她去哪里呢?乡下肯定已经没有她的安身之地,她又没有念过书,身无一技之长,只会是死路一条。活着的人能够做到安心吗?她可不愿在愧疚中过一辈子。

过了些天,王二对老婆提出离婚的想法。老婆吓傻了,随即嘤嘤地哭诉起来,问可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已经铁了心的男人说,起始就是被逼着结婚的,现在遇见一个让自己失魂落魄的女人,他不愿意再委屈自己。甚至为了她,他什么都不想顾忌,哪怕父母不认他也好,众人唾骂他也好,统统不在乎。看到那个人,他的心就不在自己胸膛里了。老婆问丈夫,怎么非要离婚,一定想纳妾的话,她不会有意见更不会阻拦。王二说,他本来也不想做得太绝,奈何人家姑娘不愿意做妾,只要过一夫一妻的日子,所以怪不得他狠心。

老婆搬来救兵,他的父母,狠狠地咒骂着他,发誓要与他断绝关系;他的岳父母,苦苦地哀求着他,愿意做牛做马只求不离婚。王二不为所动,正应一句老话: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所有人转而对准那个姑娘,哀求的哀求,咒骂的咒骂。老婆甚至哭着给人家跪下。

姑娘扶着这可怜人,流着眼泪说,从来没有说过愿意嫁给王二,倒是他,打第一天就乘着酒劲儿发狠害了她,使她不能也不敢逃跑;半个月以来,她也在试图说服自己,可不管怎样想过不了内心一道坎儿。象王二这样的男人,要他不花心是不大可能的,如果有一天他又带回一个女人,真的不会使人意外。也不必听他起誓,男人嘛,说说而已。她拿着剪刀对准自己的脸,对王二说,如果这张脸被划坏了,他是不是还会坚决离婚。王二厉声喝止,大骂她是个疯子。她要是敢再胡闹,他会立马让她滚蛋,接着去大街上流浪,下场更惨。

姑娘到底也没对自己下手,离婚的事也暂且搁置起来。然后是道歉,服软儿,哄骗,王二索性住进偏房,对外宣称娶了个小老婆,朋友们闹着喝了喜酒算作认同。

于是,在打铜街或者来龙巷,从十八梯到天灯巷,人们时常又可能见到杂皮王二的身影,那样地潇洒,那么地快活。

一天夜里,王二喝得酒醉麻天地回到家里,笑嘻嘻地喊两个老婆服侍他。躺上床,他就睡死过去了,鞋子也来不及脱。姑娘让他老婆去睡,接过洗脚水就闩上门。帮王二擦洗后,看看已经过了午夜子时,姑娘摸出一柄短刀,毫不犹豫地割断他的脖子,就象宰杀一只无力反抗的鸭子。她趁势剖开他的胸膛,看心脏还冒着热气,似乎还一颤一颤地动着,一手捏住,一手用刀剜下。

屋外就有两只狗等着。她洗净双手,收拾一下行装,掩着夜色离开。

次日就发生了轰炸,磁器口有一座楼给炸塌了,就是不确定死伤人数。

 

“真是个狠人!”沙狄听完故事,叹息着说,“但我不敢相信,一个小姑娘有这样的胆子。”

“兔子急了还蹬鹰呢!不过是有点厉害,”俞小蛮佩服地说。

伍道祖说:

“看人家戴兰,讲得多么自然流畅!她没有强调什么代入感,不是轻易就能让人相信故事的真实性吗?”

“就是真实事件啊,内容有些改动罢了,人物可能也有点小调整。就是磁器口发生的事儿,”戴兰说。

蒋和珍小声说,幸好不是什么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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