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桃子

女儿放学回家,我指着桌子说:“刚给你买来的桃子,又大又圆,尝尝吧!”

  女儿瞟了一下桌上已经削好了的桃子,不屑一顾,转头拿起某某烤培店的西式糕点走向自己房间。

  那瞬间,不知是什么突然刺痛了我,让我顿时一阵恍惚。

  定了定神,思绪一下把我带到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天,那也是桃子上市的季节。

  那年我虚七岁,在村里幼儿园上学,已经是开始记事的年龄了。

  课间,我照例和一群小朋友来到教室后的小树林。

  也照例拿出我们各自的零食过过嘴瘾。

  我像往常一样掏出我的馒头干,送到嘴边。

  馒头干是苏北地区过去常吃的快餐食品,一般在年前做好多馒头,然后切成片状,再晾干,以备来年度过春荒。以前小孩子没有零食,常常上学前抓一把馒头干揣进裤兜……

  这时,徐少林凑了过来,只见他衣着又讲究又簇新,一尘不染,有棱有角。据他说,他的衣服都是他妈妈从上海专门买的。这一点,小朋友都没有质疑,因为他的父母都在我们村的供销社工作,是国家干部。

  徐少林神秘的从口袋掏出一个又大又红又圆的桃子,秀给大家看。那桃子是我看过的最惹人喜爱的桃子,特别是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非常罕见,它像充满了魔力,瞬间勾走了我们的灵魂。

  同学们争相传看,再感叹一番,我却装作无动于衷,嗤之以鼻。

  看到徐同学很夸张的张大嘴巴狠狠地在桃子上咬了一口的时候,我的咽喉背叛了我,不自觉咽下羡慕的口水。

  中午放学回家,心情很不好,尚未谙事的我在心里本能的对比徐少林,为什么他能过上吃桃的日子?

  快临近家的时候,远远看到自家的草屋突兀的卧立在田中间,那种生错家庭的感觉更加强烈起来。

  午饭照常是难以下咽的玉米糁子,我开始无端发起脾气,大声抱怨家里条件,吵闹着也要桃子吃,夸张的说起别人都有桃子吃,而我没有。

  已经干了大半天农活的母亲气不打一出来,上来顺手扇了我一个耳光,而我脑子已经更加糊涂起来,顺着倔强的性子不依不饶、不退缩,大声的说我家就不如人家。

  这话一出,弄得母亲下不了台,辛酸的泪水瞬间挂在了母亲脸颊上。母亲后来跟我讲起这件事时,很是后悔,不应该计较小孩的幼稚想法。说当时她也是在气头上,但也有利用这次机会好好治一下我的脾气的想法。

  母亲的火爆脾气已经被我点燃,我耳朵里已经听见她大口喘气的声音。

  她顺手拿起准备盖房用的椽子,一场血雨腥风即将来临。

  这时祖母及时出现了,见势不妙的她快速的扔下从外面割来的柴禾,以箭步的形式冲进堂屋,面向母亲而用背护着我。

  生活的重担已经让奶奶早早的驼了背,但她那已经变形的脊柱此时却像大槐树一般。

  “要打就打我吧!是我平时没教他好,不怪他!”奶奶近乎声嘶力竭。

  看到此,母亲怄气的掼下椽子,迸出的的泥土溅到我的脸上。

  为了平衡,祖母煞有介事的把我摁跪在祖宗牌位前面,端来玉米糁子饭让我跪着吃,但饭上放了好多我爱吃的腌葱,这可以视为奶奶在偷偷的哄我开心。

  我也知趣的埋头只顾着吃饭,母亲则在饭桌边边吃饭边严肃的教育我,明确要求我这辈子也别想吃桃子。

  当然,这是气话。

  祖母则默不作声,眼噙泪水,手撑桌边,看着屋外那贫瘠的盐碱土地。

  饭毕,祖母柱起拐杖,拉着我的小手,破例送我去上学。

  出了门,我们没有沿着老路往南走,而是绕道,向北走。

  我不明就里,就跟着祖母走,中午的烈日直射出我们两人的影子,祖母的小脚不利索,走路时的影子也跟着一摇一曳。

  但她还是用这样的影子为我尽可能遮挡着烈日。

  越往前,祖母绕路的意图就越发明显。

  越往前,路尽头的两棵桃树就越来越近。

  那两棵桃树平时就像两尊圣母神像一般,矗立在路头的水牛池边,水牛的粪便让两个桃树像比赛一般生长。平时我就对它们充满无限想象,甚至认为那上面的桃叶也很美味。

  但是那桃树属于与我家有世仇的伍四爷家,有点懂事的我已经能够区别大人之间的亲近与憎恶。

  此时两棵桃树上结满桃子,分外艳红,和徐少林上午吃的桃子几乎一模一样。

  开口向主人要桃子?奶奶做不到。

  拿钱买桃子?家里没有多余的钱来支出必要吃饭以外的食物开支。

  临近桃树,祖母故意夸张的伸了个懒腰,借机瞄了一眼伍家人在不在。

  还好,正是午睡时间,门虽然开着,但没见到人。

  祖母迅速的瞄准两颗桃子,紧张的连枝条一起折了下来,再迅速的揣进怀里。

  揣着桃子,因为心里有鬼,我跟着一起紧张,随着祖母快速拐弯向西,一路害怕极了,生怕遇到熟人。

  直到来到田中僻静的小路上,祖母才从怀里把两颗桃子拿了出来,撇去枝叶,小心的用衣角把上面绒毛擦干净,塞给我。

  “快去上学吧,路上千万别玩水。”祖母温柔而满足的提醒我,还不忘用干裂的嘴唇吻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望着我走远后才折返回去。

  下午,在课间,我把桃子拿了出来秀给同学们看,同学们都羡慕不已,那时刻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找到了自己那原始而好笑的虚荣心。

  但桃子咬下去却怎么也不甜,还有些涩嘴。换个桃子,再咬,还是涩嘴。

  我失望的呆坐在台阶上,百思不得其解,被啃咬两口的桃子似乎也在很厌烦的看着我。

      后来渐渐懂事,每当看到桃子,我都格外多看一眼,那种感觉很特别,特别在桃子里隐藏着的朴素疼爱,特别在桃子里寄托的温情。 

  祖母用被世人认为是溺爱的方式满足孙辈的无理要求,但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背景下,我们不能苛求一位曾饱经饥饿的老人有更好的爱护孙辈的方式。

  她在孙辈面前扔掉自己的尊严,让自己沾满苦涩、愧疚和无奈,倾泻了朴素而但很纯真的情愫。

  多年以后,母亲解密告诉我,其实她也知道奶奶会带我去偷摘桃。之所以没有阻拦,是为不能让我过上能吃桃的生活而自责,是不由自主的一次放纵。

  不知不觉,祖母已经离开我们多年,在梦中无数次看到她踩着被裹过足的小脚,弓着背,倚在老房子门框前,张望着远方,盼着孙辈回家。

  想到这,我不禁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日历,瞥见日历上再过五天就是五月十九,那是奶奶的祭日。

  我决定在那天一定带上女儿,带上桃子,去看望祖母,重走那条路,和女儿讲起桃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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