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翻译的时候,随手打开了《夏日幽灵》当作消遣。
结果这个短片过于惊艳,害我40分钟一个字都没打,卫生纸倒消耗了一小沓。
我对于日本有诸多的不喜欢之处,但唯独每每为其艺术作品中的“物哀”之美而震撼。
蒙太奇手法的运镜,光影交叠,碎片化却极为细腻的心理描写。
多麼特殊而脆弱的美,像是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开来,在光洁的表面上留下雪花冰晶似的裂痕。
总教我想起小时候,不知道何为活着的自己。
从五六岁起,我便开始思索生死为何物,为何有人会将死后的地方称作地狱,而另一些人则将之称为极乐世界。
十多岁的时候,我并没有得出答案,但那时候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活着。
那是一种旁人无法想象,就连现在的我也无法想象的感觉。
我并没有什么凄惨的童年,反而是家人的宝贝疙瘩,一秒钟不见了就要四处寻找。
学业上倒是很严格,若是有名次,便要拿第一,若是有活动,便要做组织者。
若是有假期,便要从早学到晚,从晚学到早,始终会有至少一个人盯着我。
我的吃穿用度,都是他们负担内最好的,只是我没有选择权。零花钱自然也没有。
出去玩不可以,课外书不能看,那都是在浪费时间。
就像是一块劣玉,在平庸而勤劳的匠人手中日夜打磨,成为一件中规中矩的首饰。
不太清楚大多数人的第一个梦想是什么,我幼时的第一个梦想是出家,远离尘嚣。
当然不像是某些奇怪的人,说什么要匡救世人。我幼时很清醒,也很自私。我自然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救不了世人,只是想要自己得救罢了。
想要从俗世的枷锁中解脱出来,不再同他人产生联系,不再受人控制,常应常静。
也正是因此,我对于世事、对于生死,总是看得很开。
什么家徒四壁、富可敌国,什么独善其身、兼济天下,无非殊途同归,就像是在回家的路上选择了不同的路而已。
有的路宽明敞亮,却拥挤不堪;有的路安宁恬静,却充满荆棘。
但最后的终点,都在同一个地方。
我并不认同所谓“重如泰山、轻如鸿毛”之论,死都死了,是要称我的尸体,还是要称我可能不到7克重的灵魂?
还是能将别人对我死亡的议论都像萤火虫似的装在一个袋里,放在天平上和冥神的羽毛比较轻重?
我坚信,意义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
我时常好奇,若我没有稍稍带点天资,最后会走向什么样的道路呢?
我幼时的许多同伴,也有着要求严格的父母。
但他们最后都或抑郁,或休学,然后就失去了联系。
幸而我爱看书,知道远方仍有一方开阔天地;也幸而我看得淡,诸多得失只做过眼云烟。
我只是比他们更好命而已。
直至今日,我偶尔还会思考死亡。
我的小说里有许多角色走向了死亡:有的死于家国,有的死于私欲;有的早已知晓,有的骤然降临;有的壮烈,有的平静,而有的则在恐惧下变得狰狞扭曲。
我是这样写的:
“世上所有的生灵,上至王侯将相,下至牲畜蝼蚁,最终都会回归这条河流。世上过往种钟,尘归尘,土归土。
死亡,就是这样一回事。它怪诞可怖,痛苦非常,却最终总会平等地降临在所有生灵的头上。”
正如范成大所言:
“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箇土馒头。”
我有很多年没想起这种感觉了。
曾经的痛苦压抑,好像只属于那个不成熟的十几岁孩子,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但前不久回家,一天到晚拘在家里做特定的事情,吃特制的有营养但不好吃的饭,穿别人选好的衣服,每天要被灌输几十次焦虑:什么身材不好,工作难找,还没结婚……
翻来覆去,覆去翻来。
我瞬间就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并对那个孩子忽然给予了极大的同情。
啊,我如今已经心理相当强大了。我见过那么多厉害的人,经历了不少大场面,学历和成绩仍旧顶尖,常常组织学生工作,相貌也算可圈可点……
早已不会因为恶语中伤而感到动摇。
但因为这些话是重要的家人说的,还是会感到难过。
某一天,我画了一个淡妆,刚出门,遇上我爸,他说:“哎呦,怎么像鬼一样,真难看。”
另一天,亲戚带我买衣服,张口就是:“你的腿不好看,只能穿到脚踝的长裙。”
生日的时候,我穿了自己买的小绿裙子,我妈一看就摇头:“太难看了,下次千万别穿。”
我很喜欢这件裙子,便辩白说:“同学和老师都说好看,我也觉得好看。”
亲戚们便七嘴八舌:“他们都骗你的,人家乐得你丑呢!”
我便想起绿山墙的安妮,她能够那么大声而决绝地对挖苦她的人说:“I hate you!”
而我只能笑一笑,不再说话,默默等他们把这个话题切过去。
幸而我不常回家,很快又可以在自己的节奏下继续生活了。
但某一刻,我的确为过去的自己感到心悸。那个心理尚未成熟的女孩,究竟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还能笑呵呵地一路前行。
我多年以来不自信的源泉,果然是来源于家里。
而我之所以成了一个自恋的人,也仅仅是因为没有足够强大的自我肯定,便必然会被捶打倒下,再也抬不起头。
但我仍然被打磨了。
我对于自己的缺点,比任何人都了如指掌,因为总有人日复一日地跟我一一列举自己的缺点。
我被迫成为了一个开朗的人,尽管我并不喜欢同人交往。
我很少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施,因为过去的经历告诉我,我的任何观点都是错误的。
某种程度上,我变成了他们心目中的样子:开朗、大方、听话、容忍。
已经是“圆润”的玉石了。
但我也得到了锻炼。
无论什么挫折,似乎都无法击倒我。我总能够迅速忘却挫败感,投入下一个阶段的工作。
我的辩论能力水涨船高。曾经为了驳倒他们的谬论,我非常努力地说服他们。
最后没有人能说得过我,然而他们也不再讲理了。
但我总算也被练出了一点锋芒,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那种。
总之,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吧。
干活干活,工作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