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干红，余味定输赢。
“离婚?”
刚开始学习优雅的农村老太太党妈妈，声音尖锐得破了音，面膜也不敷了，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小跑到党媛面前，双手习惯性地扶着后腰，双腿叉开，歪着头发问。
“嗯，离婚。”
党媛无视妈妈的惊讶，波澜不惊地继续吃葡萄，酿酒的小葡萄，颗颗如黄豆般大，颜色深紫，表面覆着一层白霜 。大伙都说酿酒的葡萄吃起来有点涩，不如家常葡萄口感好，但是党媛就好这口，过一段时间总托人从家乡捎来一些。
“你……你……好不容易把梁斌从那地方盼出来了，你要离婚?”一贯无条件站在女儿一边的党爸爸也少有地提高了音量，着急得都开始口吃。
“媛媛，如果要离婚，三年前，梁斌被判刑的时候，你咋不离?这三年终于熬过来了，一家人终于团圆了，你要离婚?”党妈妈不停地搓着额头，想把自己的脑袋搓清醒。
“三年前不能提这事，否则让梁斌如何熬过长长的牢狱生活。如今，他出狱了，我也应该给自己的心一个交代，开始新生活。”党媛站起来看着双亲，缓缓地说，但神态很坚定。
“你俩就真的不能过了吗……”党妈妈的话还没说完，党爸爸拉了拉老伴的衣角，轻轻地摇了摇头。俩人对视一眼，把叹息都吞进了肚子里。
“真的不能过了吗?”这句话近些天来一直在党媛的耳边轰炸。真的不能过了吗？自己跟梁斌结婚是奔着白头偕老去的，可惜世事捉弄人呀。党媛把自己的记忆掀到二十几年前。
01
那年，党媛上高二，家乡的最北边开始大兴土木，不久建起了一座酒庄——戎子酒庄，专门酿造葡萄酒。党媛特别高兴。喜欢看书的她，发现小说中出现的葡萄酒大多出自法国，让她本能认为浪漫的葡萄酒离自己很遥远，它在遥远的法国。如今，它下凡了，来到了自己身边。党媛的高兴无法用语言描述。
同时高兴的还有方圆百里的农民，因为种植葡萄比种植庄稼经济效益好很多。他们积极响应上级领导和酒庄的号召，毫不犹豫地拔掉家里正盛年的果树，改为种植葡萄。
黄土高原葡萄酒种植基地诞生了。
那时候的党媛喜欢站在酒庄前的大道上远望：一排排的葡萄架，在春风里争着绽放绿意。被葡萄架画成的一块块四四方方的绿色土地，把黄土高原的脊梁打扮得分外生机勃勃。点缀期间人们脸上的笑容晃眼……
党媛假期最喜欢去的地方要数酒庄。酒庄的大门整天有专人守着，禁止闲杂人员入内。 这一点可难不倒党媛，她叔叔在酒庄承包打窑洞的活。窑洞深好几十米，据说是藏酒的佳地，大夏天进去还需要穿毛衣。门房不看僧面看佛面，党媛假期的闲暇时间大多在酒庄度过。
酒庄占地广，依着地势，连带开发出了许多旅游项目，假山、亭台、流水，这些都是黄土高原稀罕景色，但不是党媛的喜好。她最喜欢去的是地下酒窖，一遍遍观赏葡萄酒酿造过程的动漫演示，一次次倾听不同特色葡萄酒的讲解，还常常隔着玻璃远望工人们在车间劳作，一个个的橡木大酒桶，在党媛看来，都亲切得不像样。
还有后面窑洞藏酒窖，一瓶一瓶，一排一排，在党媛看来都是有生命的，不用导游提醒“小声，不要惊扰他们。”她早已紧紧闭住自己的嘴，用朝圣的心情抚摸每一瓶酒……
高考完填报志愿，党媛毫不犹豫地选了葡萄与葡萄酒专业。一夜之间，她在村里出了名。那时，医生和老师是农村人认为最适合女娃娃的专业。葡萄和葡萄酒专业，一听就飘渺得不着地，出来能干啥？
勤劳大半辈子党妈妈也不下地了，坐在炕沿上，苦口婆心地讲了几天几夜，党媛坚决不改志愿。又搬来舅舅、姨姨、叔叔、大伯，轮番劝解，无果。平时不抽烟的党爸爸，一支接一支的烟模糊了面容，也把窑洞变成了仙境，最后在烟雾缭绕中红着眼睛说：“媛媛，你要想好，这可是选择你以后的人生，大意不得呀。”
党媛盯着爸爸和妈妈的眼睛，像发誓一样，一字一字地说：“爸爸妈妈，我不会后悔我的选择！”
四年后，党媛学成归来，顺利地进入戎子酒庄。
从此，人们常常会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像不知疲倦的铁人，整日整夜泡在酿酒车间。刚开始，她跟在师父身后，拿个小本子记录：葡萄成熟度控制含糖量≥190克/升。
酒精发酵，入料为罐容的70至75%，控制发酵温度25—27℃，最高温度≤32℃，每4小时检测温度比重。
苹乳发酵，控制温度16至18℃，每隔两天做层析实验。
……
二年后，她指着设备对工作人员说：“速冻机处理到-5至-6℃后进入保温罐，做冷稳定试验，确定其冷冻是否合格……除菌过滤硅藻土过滤后错流过滤，终端用0.45微米膜过滤……”
连外国请来的葡萄酒专家小住几日，都竖起大拇指，啧啧夸赞这个爱学习，不怕累的小姑娘。
通过所有戎子人的努力，2013年12月23日，原国家质检总局批准对“戎子酒庄葡萄酒”实施地理标志产品保护。
2014年8月，戎子酒庄甜型玫瑰香葡萄酒产品开发及工艺科学成果达到“国际先进水平，戎子鲜酒轻柔桃红、轻柔红葡萄酒在2014中国桃红葡萄酒挑战赛上分别获得了“金玫瑰奖”的第一名和“优胜奖”的第四名。
所有戎子人在碰杯祝贺的同时，都想起酒的销售并不理性，酒庄还是入不敷出，靠政府资助艰难前行。酒庄的高层领导们，经过研讨，一致认为销售团队需要加强，决定在全社会招聘优秀的销售人才。
这么好的酒，竟然销售不出去？还就不信这个邪了。党媛主动请缨做销售，入住销售计划的重点——省城太原。这次，她的行为再次在村里引起轰动，大伙都说，老党家的姑娘真能作，年纪轻轻都当上质检组长了，还不知足，早迟会碰南墙的。
党爸爸和党妈妈的房间，灯又亮了一夜，也窃窃私语了一夜。第二天，两人拉着女儿的手，一遍一遍地抚摸，没有多言一句话，直到车辆开始前行，逐渐远去，两个人才互相打气说：“丫头一定会成功的！一定会的！”
党媛非常喜欢一句话：永远要相信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她认为这句话在葡萄酒世界里更适用。
02
戎子干红，贵族血统。
这是戎子酒的定位，也点明了受众群体。
党媛第一次销售经历，特别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在门童的引导下，经过旋转门，入目的大厅，高而阔，一堆璀璨的水晶灯郁金香造型，从房顶中央闪着光垂下来。正对门的吧台，一瓶瓶红酒泛着高冷的光，直视入门的每一个人。客人不少，但声音不大，整个空间在低低的钢琴声中高雅地摆着姿态。
党媛不自觉地挺了挺已经笔直的身体，脸上摆出微笑的神情跟吧台打了声招呼。
丽都会所，原则上不接受这种推销，但，会所老板的二公子是党媛的师哥，答应让她试一试，但不能影响客人的心情和雅兴。
靠在吧台边上，党媛认认真真地观察了一遍四周，在心里斟酌了一会，决定从东边靠窗的一桌开始。那一桌的客人有男有女，有个女孩看起来跟自己年龄相仿，应该好沟通。
“你们好，打扰一下。”
党媛刚举起酒瓶，还没来得及介绍，坐在外面的一位女客就毫不犹豫地开口了：“红酒这东西，还是要喝高档的，否则还不如不喝。戎子干红?没听过。”
说完，她拿起桌上的半瓶拉菲，举到党媛眼前，傲慢地说：“这瓶酒你认识吗？它值多少钱？你知道吗?”
女人的声音有点大，语气里的蔑视在空气里炸裂着蔓延着。除了这张桌子上的人盯着党媛看，临近几张桌子的人也看了过来。
党媛脸上的温度在迅速蹿升，开始手足无措，好像自己站在聚光灯下，放大每一个毛孔，让人品头论足。
第一次出师不利。
“对不起，打扰了。”党媛努力挺直腰身，深吸一口气，撤下脸上的热气，说完转身。
“慢着，请把酒拿过来，我们看一看。”角落里那桌有人开口了。
“好。”党媛转身90度，向角落那张桌子走去，心里非常感谢他们的解围，对是否能推销出去不包任何期待。98年的木桐，桌子上华丽丽地摆了3瓶。
刚才发声的男人，接过党媛手中的酒看了看，转头对其他人说：“戎子干红?我们省的产品，你们喝过吗？”
众人摇了摇头，都把目光投向主位。只见主位上的人拿过湿毛巾擦了擦手说：“既然是本省的，我觉得应该支持一下，你们说呢？”
其他人参差不齐地附和，支持，支持。
离党媛最近的另一个人说：“不过你要说出它的与众不同来。”
党媛咽了咽唾沫，开始徐徐道来：“这款酒出自我们黄土高原。黄土高原土壤颗粒细，土质松软，通透性强，排水良好，含有氮、磷、钾等丰富的矿物质养分，土厚度达200米以上，不易造成积涝，利于耕作，有利于葡萄地上和地下部分协调生长发育，而且偏碱性土壤，可延缓葡萄生长，使之具备酿造优质葡萄酒的潜力，积淀出佳酿丰富细腻的口感。那儿的气候特征及地理条件被专家誉为酿酒葡萄生长的黄金地带。”
“葡萄好，技术呢？”主位的人开金口了。
“戎子酒庄葡萄酒成立的技术中心，聘请30余名国内外知名专家学者担任酒庄技术顾问，为技术中心提供技术支持和指引，先后引入美国安捷伦公司的气相色谱-质谱联用仪、高效液相色谱仪、原子吸收光谱仪等大型分析检测设备，成功申请设立博士后科研工作站，并与西北农林科技大学葡萄酒学院、江南大学等9家科研院校建立合作关系，拥有一整套生产过程控制的化检、物检、计量、检验监控系统和方法，采用国际标准生产……”这些都是党媛引以为傲的，说着说着，眼角和嘴角都翘了起来。
主位男人看着这个眉开始飞色开始舞的女孩，用低沉的大提琴声说：“既然这么厉害，来一瓶试试。”
戎子干红呈宝石红色，香气浓郁优雅、酒体饱满醇厚、香气协调，回味持久。喜欢红酒的人只要喝一口，都会喝第二口。
那一晚，他们喝了两瓶戎子干红，打开党媛作为销售的第一步。后来党媛知道主位人叫梁斌。
俗话都说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就没有那么难了。慢慢地，党媛以丽都会所为圆心，逐渐把戎子干红推向周边会所、酒店……这是后话。
丽都会所，成了党媛的主阵地。她发现梁斌比较中意这个会所，一周总会来一两次，每一次都坐在主位，只是陪客不同，次次都会点一瓶戎子干红，党媛也会很会事地过去打声招呼。
03
一个秋日的午后，斜阳透过窗户把余晖轻轻地涂抹在每一张桌子和每一把椅子上，时光恬淡，岁月静好。还没到会所高峰时刻，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党媛坐在角落静静享受理查德克莱德曼钢琴曲《秋日私语》。
梁斌难得一个人早早来，看起来兴致不高，坐在角落一杯又一杯喝闷酒。党媛完成当日的推销任务，拎着一瓶梁斌常点戎子干红，坐在了他身边。
梁斌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党媛没说话，党媛也没啃声，缓缓向两支酒杯注入干红，拿起其中一支晃了晃，碰了一下梁斌的酒杯，仰头喝了一小口。
党媛虽然是销售，但不胜酒力，如果空肚子，一小口白酒就能让她浑身发软，手脚不受控制，红酒呢，也只能喝两杯。但，那一刻，她看着被淡淡哀愁缠绕着的梁斌，就想陪他喝一醉方休。
你一杯，我一杯，时间慢慢地行走着，月亮挂在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