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民与吾国

1

说起读博,他心里还是很想去的。

去年的现在,他在家准备过年,视频向城市里的小伙伴介绍房子后面的树林和一大片油菜田,还有远处的一条小河,炫耀着他们过年依旧可以放炮。他根本没想参与公司推荐公派出国读博,和一个室友联系了南京大学的老师,准备去读博,但又一直犹豫,不知该不该去。一年过去了,他在同学群里发起水滴筹,29岁,尿毒症,过完年去换肾。过完年,当时约好一起读博的室友就开学了。他有点羡慕室友,又有点后悔当时没选择去读博,大概是因为他知道家里更需要一个挣钱的人而不是读书的学生吧。

他一直很努力地快乐,实验室里说说笑笑的那个人总是他,聚餐酒桌上最热闹的也是他,和朋友们嬉笑打闹的是他,球场上最欢脱的还是他。他努力学专业知识、努力学英语、努力读书、在行业里全国数一数二的公司工作。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上天在他小时候偷走了他的妈妈,又致残了他的爸爸,他兢兢业业工作,一丝不敢懈怠,快要到而立之年,他终于能够撑起家的时候,终于能够让父亲过一个好生活的时候,上天又要他两个肾。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绝望了,在输入框里写下的“哈哈哈哈”是否还真的能笑出口。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好好地活下去对他来说那么难。他也不知道究竟要付出多少,才能过上一个普通人的平平淡淡的生活。他不喜欢自怨自艾,不喜欢顾影自怜,不喜欢被人同情,他用最肆无忌惮的笑告诉每一个人:我很好。时间长了,也就忘了这个苦逼的世界。

2

对于未来,他一直有点迷茫。

他的女儿满月了,过年,没有什么比抱着自己的小棉袄拍照发圈更幸福的了。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活在幸福的当下,忘记自己肩上沉重的房贷,忘记自己不喜欢却不敢轻易跳槽的工作,忘记还在外打工的年迈的父母,忘记自己曾经年少时的那些理想。很多人活着活着,不得已,没有了自己,只为了生计。大城市的婴儿吃进口的奶粉和补品,他把自己医保卡上的钱全花在药店的补品上,给父母的,给尚未工作的老婆的,给还没牙的女儿的,唯独没有给自己的。他像个超人一样打拼,想尽一切办法挣哪怕不起眼的一点钱,不管是什么工作。对于大学期间暑假去工地打工、腊月干家政的他来说,似乎没有自己吃不了的苦,没有自己受不了的罪。

大四考研那年,大概是他距离梦想最近的一年吧。然而考研的失利让他追求梦想的道路走到了尽头。他知道自己并不是聪慧过人,所以放弃了二战,匆匆找工作、签三方、毕业、入职培训、远赴千里之外实习,转正没多久,在结束了一个项目之后他选择为爱情回家乡。为爱情回来的结果并不乐观,对方父母一直嫌他家穷,即使卖了和他差不多大的树林,把家里所有的积蓄加在一起对方父母还是不愿意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他。但他是幸运的,他有一个一心一意爱他的人,有一个愿意为他付出的人,有一个不嫌弃他穷的人。他勤勤恳恳、踏踏实实,他有超乎同龄人的成熟。他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最万无一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他想改变,但是他无力承受改变失败的代价。他的人生,容错率为零。生活就这样不温不火地前行,结婚、生孩子,他的理想随着肩上的负担越来越重而变得越来越虚无缥缈。对于未来,他只有在喝多了的时候感到力不从心。

3

抑郁症两年了,他第一次觉得不那么想死了。

看过医生,吃过药,打过自杀救助热线,他怀揣着希望去旅行,可手臂上还是留下了刀刃走过的痕迹。刀刃走得笔直、坚定,他终究没有和这个世界说再见,大概只是想通过疼痛感知自己的存在吧,或者没有选好一个合适的告别方式。那感觉就像是浸泡在一片无尽之海中,冰冷、阴郁、绝望,无他。他觉得自己恶心,比厌恶最丑恶的丑恶还厌恶自己。每晚入睡,他都希望就这样平静地离开,可他不能入睡,因为泪水不断地打湿枕头。一切都没有意义,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在这六十多亿之中,他不过是一只可有可无的小蚂蚁。没有人在意他,没有人爱他,甚至没有人看见他,他懒得吃、懒得动,甚至懒得呼吸。他知道,只要他活着,他就还有责任。

他打开微博,一个拼搏、奋进、斗志昂扬、热情高涨的完美主义者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文字从他眼前毫无生气地滑过,抑郁症时的他对曾经的自己倍感陌生。那时的他渴望成功,渴望证明自己的能力,渴望出人头地,渴望别人对他另眼相看,渴望实现自己人生的意义。他有理想,有目标,他想留下存在过的痕迹。为此他甘愿吃苦,甘愿不惜一切代价,宁愿付出一切。可能他骨子里总有些浪漫的英雄主义吧。也许就是这“主义”,让他的脑子生了病。2020年的前几天,他兴奋地和朋友说,他的大脑好像又活过来了,他开始想做些什么,想离开支撑着他全部体重的床,想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并且,两年以来,第一次有了一些想法。说着说着,他又哭了。只是这次和以往不同,他太激动了,连声音都是发抖的,就像是盲人看见了光明,聋哑人听到了乐曲,就像是重生。他说,他不那么想死了。

4

多难兴邦?到底有多少难?

庚子鼠年春节,新一个轮回的伊始,万物复苏的前奏,中华大地没有欢天喜地热闹非凡,城市上演了一场空城计,只有一户户人家窗上的彩灯还一无所知无辜地欢闹着,不曾入戏。从一百到一千,不到一周。这个春节,对于武汉人来说,没有远方,只有家,或者医院。中建集团以史无前例的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昼夜工作,为武汉建一座新的医院;军人,又是那一批义无反顾冲向最前线的人;十几天前医生的威胁来自于匕首,而现在,这匕首要放到显微镜下才能看到。谁都吃五谷杂粮,谁都有七情六欲,谁都不是刀枪不入,可总有人,奋不顾身。

初中历史课上学过一句话:鸦片战争的一声炮响,敲开了中国近代的大门。这个敲门声实在令我不寒而栗,以至于十多年后依然无法忘记。这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华民族的难还少吗?被殖民、战争、疾病、自然灾害,一次又一次考验着中华大地。中国人,我们什么时候畏惧过?什么时候退缩过?什么时候止步不前过?有多少生命在这些磨难中消逝得无影无踪,我们的难还少吗?建国七十年,中国人民的日子渐渐有了起色,中华民族在世界面前终于挺直了腰板,可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要多难,才能兴邦?也许是因为我们用不多的耕地养育了最多的人口;也许是因为我们本就没有处在最好的土地上;也许是因为我们是一个看起来不那么好战的温和的民族。好吧,如果必须要经历,那么就让它来吧!中华民族在无数次的磨难中练就了最具韧性的性格,不管是什么条件,我们都能顽强地生存下去。太平盛世,我们各自经营自己的小家;多事之秋,我们齐心众志,维护我们的大家。挺过了这些磨砺,我们还有何畏惧?

重病不能让人绝望,生活的艰难不能让人绝望,孤独的灵魂也不能让人绝望。有人的地方就有爱,还有人盼望你好起来一起追寻梦想,还有人等你回家奶声奶气地喊你“爸爸”,还有人张开双臂拥抱你孤独的灵魂。是啊,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总有一天,善良和爱,会让我们连成一片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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