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成的终身大事已经成为他父母一块心病,隔三差五就得打电话鞭策他。年节回家,上面的四个姐姐和姐夫们,连带亲戚们,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少不得刺探、开导的。王贵成初始只是哼哼哈哈地敷衍,后来躲不过,借口在谈在谈。谈了好几年,一点响动也没有。老太太沉不住起了,对老头说,老东西,你再不管,你王家就要绝后了。就得下面村里给一个。
老头表面上不似老太婆这般沉不住气,然而,每每想起来,彻夜难眠,血压腾腾飙升,脑袋发懵。他违反计划生育非要生这个儿子,不就是为了延续老王家的香火?
儿子晃悠到三十几岁还不成家,他如何不急?
家里人和亲戚们都纳闷,论长相,贵成虽非一表人才,也算过得去的,一米八几的大个头,五官周正,天庭饱满,鼻正口方。胖是有点胖,不过倒显得挺有几分福相;论谈吐,虽说不上口才出众,干的湿的也能跟人聊个几框;再说,从小也见过点世面,不是见人张不开嘴巴的人。论衣着打扮,他比几个姐姐们更留心在乎,抹这个霜,那个粉的,捯饬得油光水滑,出门到大街上一走,看去就像在写字楼有点话份的。怎么就没个女的能看上?
当然,最大的问题是没念过大学,高中毕业,没有一分稳定的收入。人又好高骛远,苦活累活不肯干,这几年靠开一家网店卖陶瓷制品谋生,一年到头到底能赚多少钱,谁也不知道。但就家境来说,老两口退休后每月加起来七千多,早年在县城靠街心花园盖的三层带院子的小楼,三个姐姐都考上大学,工作在大城市,收入都很不错,他若能收了心,踏实过日子,父母和姐姐们支援一下,日子也不至于过得太差。
老王晓得儿子的性格,对老太婆说:牛不喝水强按头,你硬塞给他也没用,三年前不是让他回来相过一回亲么?有什么用?
老太婆腾地火了:有什么用?!他这幅坯子都是你惯得!读高中那会我天天拿棍子逼他去学校;你不闻不问。现在夜里睡不着有什么用。
老王肝火也上来了:你管了又起了什么作用?!嗓门大起来,血压也升上来,一阵头重脚轻在,赶紧扶住沙发背面。
老太婆怒气未熄灭,刀子一般数落他:你这样的男人有什么用,我的工作调动跟你念了几十年,办不了。自己亲仔的工作呢,哎,没政策没政策,人家刘明远级别比你低,他仔不是高中毕业?怎么就弄到信用社去了?没办办成一件事!要不是几个女儿会念书,考出去了,就得跟你活受罪,嫁给你这样的男人,一点意思都没有,简直是前世造了孽!…
老王听着,听着大喊一声,翻到在沙发上。大女儿见了,慌忙喊了丈夫回来送到医院。
老头不是头一次犯脑梗,到医院抢回一条老命,需要住院静养!住院需要人照料,他不愿老太婆来,一见,血压悠忽又上来,儿女们只要大女儿在身边,可是每天也得上班,再说端屎端尿有诸多不便。于是娘俩一商议,叫王贵成回来,事情也是因他而起,再说他也没个正经工作。
王贵成接到电话踌躇半晌,他所在的城市是疫情低风险区域,回老家问题不大,票不难买,但回去之后呢,看来成家这个问题躲是躲不过去的了,终究得给家里一个交代。
动车车厢空荡荡的,王贵成感觉自己心里也是空荡荡的,他很小的时候,爷老子告诉他因何为了取了贵成这个名字,事贵有成;如今他一事无成,每到年底心里一阵惶恐;其实,他自己也很纳闷,出来混了十几年,怎么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女孩子呢?他暗忖自己的眼光也不挑剔,长相过得去,性格温和,可以一起持家过日子的那种类型,有点像他老娘那一辈的女人,但又不是完全相似,具体他也说不上来。他二十几岁在一家做化产品的公司当业务员,专跑大小美容美发店,接触女孩子不可谓不多。也有几个走的挺近的,经常一起逛街吃夜宵的。那会跟另一个同事合租在一套两居室里,那货隔三差五就带个姑娘来。事后得意地向他炫耀:干咱这行钱不怎么好赚,耍几个姑娘倒是挺容易。他不是不能带姑娘回来,喝多了,往家带,半推半就也就来了,彼此也未必当回事,不少女人在老家可能有了丈夫孩子。没啥意思,他也就没动那方面的心思。
岁月如杀猪刀,一晃三十几岁了。他老娘每次给他打电话,总是一副很铁不成钢的语气:你再这样浑浑噩噩混下去,马上就四十了。要房没房,要钱没钱,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别打算啃我和你爷这两把老骨头。将来我们死了财产你们姊妹五个均分,别你以为你是仔全部留给你。你前后左右看看,跟你一起的玩伴孩子都上初中了。你这样一年拖二年的,将来怎么办? 你小时也见过你爷村里的五保户…他听了几句就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他娘的声音还嗡嗡作响,耐着性子等他娘说得差不多,把手机放嘴边说:我晓得了。在骑电动车呢,没别的事我挂了。挂了电话,一时间心情跌倒谷底。闲下来自己翻回头看,三十岁之前身边总有几个女性朋友,有一两个可以走的很近,没特别在乎终身大事,总觉得等一等,看一看。他觉得目力所及的这些人的婚姻都是凑合型的,包括他父母的,四个姐姐的,似乎看不出有什么幸福和快乐,更多的像尽责任和义务似的。家族需要你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这样组合的婚姻看起来更像一个牢笼和枷锁。他自己有这么个执念,假如碰不到情投意合的,做只单身狗也没什么不好。三十岁后,家里的无形的有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他自己也有了某种急迫,有时候,找到一个女人也可以给别人证实一种能力。
可是,卖了陶瓷之后,能接触到的适龄女人就少多了。也有热心肠的朋友介绍几个,在饭店相亲,大失所望,不是长相难看就是极其现实,张嘴就像警察审查犯人盘问家底,他于是意兴阑珊。以后对相亲不再抱任何期待。
去年夏天,有个晚上在小区门口的大排档吃夜宵,摊上只有他和另外一个女人。那女的长相秀丽,气质不俗,他心里一动,想上去搭讪,正踌躇间,女人移步到对面,主动要跟他喝一杯。这一夜相谈甚欢,他回屋之后满心欢喜,以为桃花运到了。接下来跟这个女人微信、电话热乎起来,隔三差五相约吃个夜宵,倘若他愿意酒后带回来做了那事也是顺理成章。有一个他站在小区门口等女人出来,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兄弟,我观察你有一段了,那个女人你是耍不起的,我是她有记录的第九任。和前面的都被她榨干了,她可不像看上去或她讲得那样单纯,在老家有个八岁的儿子。
还没等他下车,外地的二姐三姐四姐的批评和教训就追过来了,那腔调和语气仿佛他永远是个不懂事的小弟似的。照他以前的个性早把电话掐掉了。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家里,推门见老娘黑着脸,嘴里不停地念念叨叨的,他心生一股冲动提报转身就走。
老妈,我去医院吧!他并没有将旅行包放下。
王老太冷笑一声:还知道有这个家?你回来左邻右舍问起来,你仔怎么样了?结婚了么?有小鬼吗?我这张老练都往哪儿搁去。
王贵成脸色顿时一阵红一阵白,心间一股火气,又难以发作出来。他大姐从楼上下来,埋怨他娘,老妈,真是的,老五刚回来,身上的灰尘都没掸,你就数落他,他家里落得住脚?
歇了口气,由大姐用电动车驮着到了医院。到病房,老头见了儿子,将头扭过去不理他。他叹了口气,说:老爸,你也别生气,以后我都听家里的,你们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还不行吗?他放弃抵抗了,家里人总还是为自己好吧!
老头将扭回来,盯了他半晌,仔呀仔,你什么时候也给老子争口气!
儿子衣不解带在医院伺候老子。老头心情好起来,病也渐好一周后,老头嫌住院费钱,出院在家静养。这头老太婆也没闲着,早央求认识的近邻远亲帮着儿子在农村物色合适的女子。
因怕他心里逆反,他大姐夫特意请他到饭店喝酒做他的思想工作,前几天他们两口子刚吵了一架,那会他回家吃中饭,顺便取他爹的,大姐眼泪婆娑的,他娘翻旧账说大姐不听自己的,挑上了这么一个男人,一辈子都废了。大姐夫是个普通的公务员,无权无势,又是山沟沟里的,家境自然比不上王家。谈朋友那会,他娘死活不同意,后面说大姐肚子大了,不得不答应了,十几年,这口气一直没顺过来。
大姐夫性格木讷,酒喝道七八成,喃喃对他说,又像对自己说:都是一般人的命,挑也没用,到什么年纪最什么事,迟了,照样要做,更难受!
既然表了态,听家里安排,他顺从配合。
头一场相亲在乡下,大姐特意请假陪着他去,老娘坐镇幕后指挥。中间人带来的信息,女方三十岁,张坑人,家里搬到草桥镇上来了。以前在东莞工厂做事,现在厂子倒闭了就回来了。老娘和大姐合计,这女的连个工作也没有,娶到家里来是个麻烦,大眼瞪小眼的,婆媳还不得天天吵架。干脆让她跟着贵成去外面买陶瓷去,家里凑点钱给他们在外地买个首付什么的。中间人强调,现在农村女少男多,别看到这个年纪了,还很吃香,今天和她相亲的就有七八个,王贵成是第三个。她大姐在路上取笑他:如果人家把你刷下来你多没面子。贵成也觉得新鲜,相亲跟面试一样。
到时,发现这家门口两颗大石榴树有点眼熟,猛地想起来了,三年前来过,有个玩伴的老娘热心,说远方表姐家的三女儿正在找对象,蹿搓他来聊了聊,过两天,玩伴告诉他,人家没看上他。
进去一屋子人,好像等着开戏一样,他脸上很不自在。这妇人看去比三年前倒是稳重许多,主动问东问西,他简单答一两句,就想赶紧开溜。
回来的路上,他大姐一路埋怨他,说他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他也不争辩,刚到家,中间人话就过来了,说女方看上他了,明天就可以过去谈下礼单,约定时间成亲。他老娘还准备骂他,听了有点发懵,继而很快想到对方看上了自己的家庭条件,一时脸色有变得凝重起来,对他说,你们结婚得靠自己,我们两把老骨头已经榨干了。
一家人正在合计,受托打探女方消息的一个亲戚打来电话,说,这个女的是婚婚的,有一个两岁的男孩,不过孩子归男方。
王老太听了暴跳如雷,抄起电话就质问中间人为何隐瞒关键信息,中间人直喊冤,我也是才知道。不过,他家也倒是不着急,有两家男的不在乎她有没有结过婚。
第二个相亲对象说是三十三岁,见面时,王贵成一看,脸上虽然抹了一层粉,遮掩不住坑洼粉刺。看上去像四十几岁。他跑过化妆品业务,能瞒得过他的眼睛。什么还没谈,这女的就开始规划婚后生活,不能跟父母住一起,要单独买房,要有个车,县里再开个什么店面做点买卖。
没等对方说完,他借口如厕,逃也似地回来。
老娘说,别灰心,她托了很多中间人,这几天就有话回来。
王贵成却一刻也呆不住了,早将行囊收拾好。这天吃罢早饭,他对父母说。老爸老妈,我得回去了,再不回去我生意就黄了!提了包急忙要走。
他娘脸色骤变,喝道:王贵成,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今后你就别回来了!就跟这个家彻底断绝关系了。
王贵成听了,默不作声,提了包头也不回开门出去。
咔嚓一声,两扇铁门脆亮的锁门声在院子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