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海

父亲递给我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说实话,一开始我是拒绝的。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在我的家乡,如果一个男孩满了18岁,他就要离开这里去看看世界。

并且只有一个人,这样的旅程未免太无聊了。

如果运气好,精神分裂一下,一下子就有了许多人作伴。如果你说我在开玩笑,我要好好的跟你讲讲道理。我自诩从不空口无凭,言行一致。绝不会为了这件事破了我的准则。

我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具体的起始时间已经被时间的沉沙掩住,也许是睁开眼睛的时候。

看到这里你也许会笑——这不就是阴阳眼嘛。

然而我想说,这世界上并不只有阴阳眼。

我从不谈及此事,只是埋在心里。当我旁敲侧击发现我是独一无二的之后,心里就油然升起一种自豪的感觉。看人也总是俯视着,直到被父亲提着竿子追了半条街。

我从此收敛了。

为了心里平衡,我告诉自己这只是战略性撤退,为的是减少被关进大槐树下房子里的可能性。

这大槐树长的又高又大,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头。反正在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它死掉了,有点遗憾。它的叶子绿的发黑,无数的枝叶纠集在一起,像一团浓云一样遮住了房子。

那座房子的规模其实已经很大了,但在这树旁边,在那树冠下,它显然变成了死神的附属品。

我见过有人把企图自杀而未遂的人关进去,抓到的贼也关进去,更别说那些已经疯了的人。一般来说,进去之后活着的人少之又少。自杀的人如果真的想自杀,可不会因为换了个地方而放弃自己的想法。

但我还是觉得这样很不人道。而那些大人却坚持着要把这些染了“病”的人隔离起来,顺带告诫我们绝不能学他们。

“那如果做了忏悔呢?”我说。

“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父亲总是回答的模棱两可。

我细细的咀嚼了这句话,好像懂了点什么,做事也更加小心了。平常再也不去那附近玩耍,即使有人在槐树上绑了个秋千,即使大部分孩子都去那玩。如果不得不走那条路,我只是贴着路的边缘,冒着跌进臭水沟的风险,像一只猫一样的悄无声息的溜过去。

诚然,我那么做只是为了不被那“病”传染,绝不是因为胆怯 。然而村长的儿子却因此对我吐口水,见到我便是一副嘲讽的表情。

我为此又羞又恼,恨不得好好的跟他打一架。但那时父亲已经说了那句话,我好好的权衡了一下利弊,决定还是不和他一般计较。

他也因此气焰更加嚣张,一个人进了那幢房子“探险”。此后被他老爸打的半死这是后话,但他也因此顺利的成为了孩子王。

据说那房子里住着一个活了很久很久的女人,她的头发长到拖在地上,皮肤松弛的耷拉下来,像成了精的老树。这是我偶然经过大槐树时,他大声说着的。我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这个场景,那股臭的恶心的味道仿佛在我鼻尖萦绕。

说这话的时候他就坐在那槐树的树枝上,下面围了一群仰着头的孩子。他显然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英雄。而我一看见他就想起那个女人和那股臭味,这无疑成了我的童年阴影。

他愈来愈嚣张,愈来愈膨胀。他自诩太阳,在带着万丈光芒站在树上演讲的慷慨激昂的时候,他摔了下来。

他终于成了别人的童年阴影。

最后我还是出发了,踩着黎明的薄纱,穿过沾着露水的田野,告别了生我养我的村庄。

当我走了很久之后公鸡才叫了起来,太阳被呼唤的抬起头,我站在那棵槐树前第一次看到了朝阳。

我已经长大了,已经到了不用怕这房子的年纪了。可我又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个女人,但这次心里一片平静。

现在我走在一条公路上,走在路边的香樟树下。香樟树遮住了太阳,用不规则的线条划分了世界。

这条路上没有车,只有我。我背着沉甸甸的包,里面有书、有钱、有衣服、有食物。这让我觉得十分踏实。只要我跳一跳就能听见口袋里相互撞击发出清脆响声的硬币。

我休息了一会,然后继续往前走。这条路很长,一眼看不到尽头。

我看着夕阳沉浸在火烧云里,归家的麻雀排成一条直线。我突然紧张了起来,我需要旅馆,付多少钱都可以。

我绝不能露宿这儿!

我开始跑了起来,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慌代替了夕阳。我时不时的抬起头看看那不断沉下去的夕阳,我只觉得我的头在慢慢的消失,转而被夕阳代替。

当夕阳沉下去的时候,天开始黑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这条路还是那么长,我站在路的中央,看着挂在树上的月亮。

我坐了下来,就坐在月亮底下,公路中间。我拿出了背包里的食物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我不知道我吃了什么,我忘记了它们的味道。

一股无法言喻的酸楚在舌尖弥漫开来,我开始抹眼泪。

月亮爬到了半空中,我透过泪蒙蒙的薄雾看向四周。重复的单调的颜色,未知的孤独的远方。

我多希望可以有一辆车过来,我多希望有个除我之外的活物出现在我眼前,这个世界开始影影绰绰起来,我有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我擦干了眼泪,开始把没吃完的东西往背包里塞。我又站了起来,继续朝前走。

当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还在走着。我一点也不困,也不饿。

后来起了大雾,我就走在雾中。

我走着,心情像篝火晚会结束后留下的一滩灰。

“嘿——”有人在喊我,一股强烈的喜悦笼罩住了我。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那人又喊道:“喂——”

“我在这!”我一边抹眼泪一边跑了起来,我害怕他变成镜花水月。我害怕极了,生怕这只是我的幻想。

我迫切的需要跟人说话,我害怕我会疯掉,最后迷失在永无止境的孤独之中。

当我拨开雾走过去之后,眼前出现了一条小河,一个男孩站在那里,他看着我。我突然觉得他很熟悉,正当我绞尽脑汁的时候他转了回去。

他那么认真的看着那条河,于是我也认真的看着那条河。

我以为它会开出花来,或者有鲛人浮上来。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说,“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海。”他说。

“哪里有海?”我开始张望,以为自己漏掉了什么。

“就在前面。”他说。

“可那只是一条河。”我困惑的摸了摸头。

“不,那是一条海。”他坚持着。

我开始觉得他脑子有问题,海应该用“条”来作量词吗?但他是我在这里见到的唯一的活人,我很珍惜。我把吐槽放在心里,仍旧看着那条河。

“你要想象——闭上眼睛,再睁开——”他开始教我,我才发现他穿着一件白衬衫,右边袖子上破了一个大口子。

于是我闭上眼睛,竭力想象海的样子。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真的看到了海。

海水被浓缩进这条河的框架里,平静着,闪闪发亮着,似乎星辰倾了进去。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条海,我就一直盯着它看。直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像触电一样的猛地一抖,回头,是一张面带微笑的脸。

“需要帮助吗?先生?”他说。

我摇了摇头,我转过身去,继续看着那条海。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我也不想知道。我只要那条海。

“呃……你在看什么?”他又说道。

“一条海。”我说。

“一条……什么?”他似乎很好奇,欲言又止,他张了几次嘴,可是什么字都吐不出来。最后有点唐突的说,“在你的前面是几块大石头啊。”

我没有理他,我看着那条海,慢慢的,海变成了墨绿色,无数根树枝扭曲缠绕像蛇一样铺满了海面。我突然想起了那女人的头发。

那么长,那么脏,缠在一起,盖住了地面,盖住了太阳。

我想起我坐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缩在角落里。

不远处倒着一个女孩,她的头发很长,血从她身下蔓延开来。

我很害怕,房间里的血腥味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好像被人施了定身术,我动不了,我只能闭上眼睛。

我竭力想象海的样子,把海的样子转换到那滩血上。虽然我没看过海,但我希望那是一条海。

脚步声朝这附近移动,紧接着门被猛地打开了,随即冲进来喧闹的声音。

一双手把我拉起来了,我抬头,是父亲的手。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把我抱了起来。

我发现我的右边袖子破了个大口子,耳边萦绕着窃窃私语,像灌木丛里蝙蝠的眼睛。

“你真厉害,敢一个人进来。”邻居家的孩子像看英雄一样的看我。

我困惑的眨着眼睛,仰头去看蓝天。

一副担架也跟着出来了,那个女孩躺在上面。她苍白着脸,睁着眼睛。

我闭上了眼睛,那条血聚起来的小河又开始在我眼前流动了。血越来越多,最后成了海。我就看着那条海。

她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刀又一刀,她一定很疼,可还是划着。然后她就坐在那边,看着我,缓缓的露出了个微笑。

她就这么在我面前死去了,她长的很漂亮,到死的时候也很漂亮。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努力的想睁开眼睛。那条海朝我肆虐而来,我落在了水中。

我很难受,我呼吸不了了,我要窒息了。

我像一棵水草一样随着水的流动而变更轨迹。水草断掉了,我也断掉了。

我多么希望有人可以帮帮我,我的脸紧贴在水面下,我好像闻到了太阳的味道。

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助我,我将要葬身于这条海里。

无数人在我耳边窃窃私语,像连绵不绝的泡泡。泡泡很快破掉,海水侵入我的耳朵,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四周变得无比寂静,我的灵魂在慢慢的脱离即将死去的躯壳。

有人猛地握住了我的手,我不可抑制的颤抖了一下,海水退去,我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个年轻女人,她握着我的手,正担忧的注视着我。我的头疼的要死,头里吵吵闹闹的,好像有无数个人挤了进来。

她看起来很熟悉,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时一个宽厚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来,“这是司徒医生。”

我下意识的笑了笑,头疼慢慢的退却,心情也随之扬了起来,但我开始控制不住的眨眼睛,腿开始抖了起来,“我怎么了?”

她已经坐在了我的对面,并朝我推来一杯热茶。

她说,“我刚刚和你的分身见了面——”

我打断了她的话,我捂住了腿,想让它停止抖动,“什么?——分身?”

她点了点头,似乎没有因此不悦,这使我松了口气。但接下来她的回答是我猛地坐直了,铺天盖地的愤怒、困惑、忧伤朝我扑来。

她说,“你是一个多重人格患者。”



插画师:Akira Kusa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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