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枫村因满山霜染的枫叶火红一片而得名。
深秋,农作物已颗粒归仓,褐色的土地裸露着,慵懒地平展着,在秋虫的嗤鸣里,更显寂寥空阔!秋菊这儿一丛,那儿一簇,热烈芬芳。
上了浓彩的树木,覆盖着山腰几十座青色瓦房,袅袅炊烟,一角飞檐,一袭脊脉,时隐时现。不念巢窠的乌鸦,上空盘旋,起起落落,上演着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啊——啊——”,一声婴儿啼哭,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旋即,声音低弱似猫儿般。鑫盛家的女儿降临人间,他抱着这一团小肉肉,百感交集,这可是妻子孕吐了十个月,用命换回来的公主。发誓再也不要妻子受此折磨,此生,守护好女儿就足够。
翻遍了家里的一本大字典,小学文化的鑫盛给女儿起了一个诗意的名字——若兮。
转眼间,若兮已是年芳十八,在县城上高中。出落得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毫不为过,遗憾的是成绩不理想,这令鑫盛大伤脑筋。
一日,得闲,若兮翻开杂志《女友》,无意中,一则征友启示引起了她的注意,“因为真心,所以有你;因为真诚,所以永远。”年少的心,被一个简单至极的句子打动了,提笔给立成写了一封信。
不久,接到了回信,字迹娟秀工整,立成在部队服役,比自己大三岁。一来二往,俩人一发不可收拾,通信频繁。高考落榜后,买来毛线,灯下,一针一针地编织着爱情大厦,用手上的老茧滋润着爱情之花。
一封信,反反复复看上好几天,可以熟记在心;一袋核桃,一颗颗细细品尝,那是爱的芬芳,邮寄核桃的布袋都洗净珍藏;一身军装照的立成,也宛若真人般在眼前生灵活动;上县城一趟,总要煲一锅又黏又稠的电话粥,新买的IC卡势必要清零,每次挂完电话总要揉捏酸麻的手臂……
纸是包不住火的,脸上的红霞,恋爱的光芒,终归是被母亲发现了。尽管兵哥哥身材魁梧,长相英俊,温文有礼,怎奈家在湖北襄樊,鑫盛夫妻俩断是舍不得独生女儿远嫁他乡,对方是独子,现今在湖南商丘部队,也是回不得江南小山村。
鑫盛张罗着给若兮相亲。母亲以死相逼,搜罗了所有的信件,一封封烧毁殆尽,一张张相片撕碎了化成灰,那个珍藏的布袋被母亲铰烂了,丢入灶堂内,古色古香的八音盒砸得稀巴烂。火光里,泪流干了,嗓子哭哑了,心灰意冷。
拗不过母上大人,害怕自己成为不肖子孙,害怕母亲真的因此丧命,或许一切都是命吧。接受了父亲安排的相亲,找了镇上农经站的一个小伙子——德宽,比若兮大十岁,身材矮小,只到若兮两鬓,笑起来满脸的褶子里,估计可以种小麦了。
尽管母亲极力反对,若兮无动于衷,终究谈婚论嫁了。婚前的最后一晚,还是忍不住,拨打了那个熟稔在心的号码,一声若兮,已是未语泪先流。一句“你要好好的,过好每一天”,泣不成声。那一夜,电话未挂,听着彼此的心跳,此生足矣。
鞭炮声里,电话挂断了,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悲痛。
眼肿如核桃大的若兮,在母亲的哭嫁声里,心生幽怨,踏上了嫁作他人妇的征程。恨不相逢未嫁时,可是明明金风玉露一相逢,怎敌得过时空之遥、父母之命,只得劳燕分飞,一切皆是错错错。
嫁得镇上,德宽面对娇妻,自是百般宠爱。白日,强颜欢笑,更是惧怕面对黑夜,面对德宽的恩宠。每每,事后洗净身子,那人已鼾声如雷,若兮了无睡意,睁眼到天明。
百无聊赖之际,也不回秋枫村看望父母。若兮结识了新朋友,学会了麻将。整日埋首于麻将馆,饭不做,衣不洗,德宽包揽了所有家务,没有半句怨言。稀里哗啦的麻将声,麻醉了若兮的神经,麻将馆里烟雾缭绕填补了内心的空白,众人调笑更是弥补了家里的冷清。
麻将声里,若兮怀上了女儿。临产前,还是端坐于麻将馆,至德宽、鑫盛夫妻的劝告不顾。麻将桌上抓得一副好牌,做得三架天杠成功后,肚子开始阵痛。众人一阵手忙脚乱,德宽寻得车子,送至县医院,顺利产下一小丫头——妞妞,把德宽欢喜得无法形容,见男人发烟,见女人、孩子发糖。小女儿浓眉大眼,粉嫩粉嫩的,像极了若兮。
若兮对这团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肉,却是亲切不起来,只有哺乳时,那一双澄澈透亮的黑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心底才涌现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出得月子,若兮又坐进了麻将馆,小丫头饿了,婆婆阴沉着脸,抱着孩子来喝奶。一边喂奶,一边照打麻将,看得婆婆直摇头,碍于儿子的面子,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断奶后,婆婆索性带着孙女回老家了,眼不见为净,若兮也乐得清闲,依旧白天黑夜流连于麻将馆。
钱输的太多了,不好意思问德宽要,就向麻将馆借债。这家麻将馆借得多了,换一家麻将馆,继续打,继续借,继续输,继续借,继续打,如此循环往复。
表姐劝其收手,“为了妞妞,你得好好跟德宽过日子。”若兮笑而不答。
无奈,表姐大闹麻将馆,“若兮没有工作,你们不能这样跟她打麻将。万一哪天,他们夫妻离婚,她家患高血压的父母你们谁来管?”
若兮知道后,反而恶狠狠地对表姐说:“不要诅咒我爸爸妈妈,他们要是有事就背到你家去!”
年末,德宽的绩效考核奖发下来了,问:“你在外面欠了多少?我们去把钱还了吧。”
“不多,就两三千块。”
若兮带着德宽,还了德顺家的三千五。德宽想着,带若兮去县城,给妻小父母买几件新衣过年,买点年货。
若兮,死活不肯去,说:“来书、大发、老丁几家还欠着钱。”
好性子的德宽,带着若兮去了来书家,“来书,若兮欠你多少钱?”
“四千七百五。”
听得德宽一阵心惊,刷银行卡按密码时手都一阵阵颤抖。
走遍了镇上七八家麻将馆,两万多的考核奖也所剩无几,一家人过了一个凄惶无比的年。
过完年,德宽把女儿接到镇子上,一是要培养女儿和若兮的情感,二是借女儿之名,让若兮不再无所事事,不再频繁光顾麻将馆。
女儿来了,麻将馆不去了,若兮把家里变成了麻将馆,狐朋狗友招得家里,场子照样开起来。
县里买得一大堆零食,妞妞和其他小伙伴一边吃,一边玩,吃累了玩累了,倒头就睡。偶有时候,尿床了,若兮把被子翻一边,给女儿盖着,继续打她的麻将。
日子就这样磕磕绊绊中过下去。转眼,妞妞已是三岁,乖巧讨喜,嘴巴特甜。德宽下班回来,小人儿会递拖鞋,在爸爸的肩头撒娇。若兮输钱,心情不好,小人儿也知道躲得远远的,不招无妄之灾。
一个冬日的下午,麻将下场,若兮才发现女儿不见了,急回家中,没有妞妞甜脆的声音。慌乱中打电话给德宽,哭着说:“妞妞不见了!”
挂断电话的德宽,三步并作两步,找到若兮,了解事情的经过。发动亲朋好友,四处寻觅,仍是没有踪影。
“妞妞,妞妞,你快回来!”一声声的呼唤,没有任何回应。
“妞妞,妞妞,妈妈再也不打麻将了!”此时,若兮,才明白这个小人儿,在自己满目疮痍的心里是多么重要。
……
半夜三更,众人散去,夫妻二人不顾夜黑风高,打着手电,顶着严寒,四处寻找女儿。若兮,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天要塌了。腿脚绵软无力,凌晨四点,被德宽强行架回家。
翌日清晨,太阳升起,山顶凉亭锻炼的人,发现了妞妞的尸体。小小的人儿 ,飘落在山顶一处施工的水塘里,眉毛、头发上、衣服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霜,阳光洒在上面闪闪发光,雾气腾腾。无人看管的妞妞,一个人独自爬上了对面的山顶,一失足,跌落至水塘,溺水而毙。
处理完妞妞的后事,德宽一怒之下,和若兮离了婚。
若兮无脸回秋枫村,在县上一家超市找了一份收银员的工作,自此再无麻将。日子平淡,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有一声甜甜的“妈妈”在耳边回荡。女儿频来入梦,午夜梦回,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有一天,超市里见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穿着花裙子。若兮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妞妞,妞妞,到妈妈这儿来。”地喊着,吓得孩子哇哇大哭。
只要见到孩子,都是妞妞,白天晚上都是妞妞,思念成疾。
疯了的若兮被父母接回秋枫村,这是婚后第一次回家。父亲佝偻着背,母亲头发已全白,苍老不少。母亲嘤嘤地哭 ,说:“孩子,当年我就不该反对你自由恋爱,这么多年,妈妈知道你心里苦。然而,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好好活着……”
窗外,枫叶正长出新芽,千枝复万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