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有个家
这个有点陈年老酒味道的商城,与外面林立的高楼商厦很不合拍。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老土的建筑风格和门店的铸铁防盗门,给人一种穿越到八九十年代的感觉。明天就是除夕,巷道不见几个人影,咿咿呀呀的二胡声从一间门店内传出来,揉碎了寂静的晨光。那是个很不起眼的按摩店,门头没有牌子,窄小的门上贴着“康复按摩”几个大字。门前的台阶下放置着一个广告牌,上写五个大字:盲人专业推拿按摩。
二胡声正是从这个盲人推拿店内传出来的,仔细听,像是《二泉映月》,乐调如泣如诉,与过年的气氛很不相称,让人不由想要探知这个拉二胡的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门是半掩半开的,门内的圆凳上坐着一个40多岁的男人,正如痴如醉地拉着一把二胡。走近了,才发现他的眼睛闭着,偶尔睁开,也只见浑浊的眼白,不见晶亮的黑珠。
他眼睛看不见,二胡却拉得好,但比起二胡,他的推拿技术在这个小城里也是数一数二,大家都很尊敬地叫他陈师傅。
因为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除了陈师傅的推拿店,其他五六家都关了门。要在往年,这几天可是推拿店的黄金营业期。外出打工的人回来,准备好年货,都会来推拿店找陈师傅放松放松,也有一些女人从腊月二十三开始扫屋子、蒸花馍、买年货,累得腰酸背痛,会让男人陪着找陈师傅按摩一下。可今年,疫情不断蔓延,一周以来,几乎没有一个顾客上门,其他几家店的推拿师干脆给徒弟放了长假,关门回家过年去了。
卫生防疫宣传车在巷道内缓缓经过,喇叭里不断宣传着防疫常识,看来这次疫情不是那么简单。二胡声戛然而止,陈师傅站起身,摸索着走到里面的床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二胡塞到床下。女儿佩佩还在前丈母娘家,说好了他们送,但已快中午,还不见佩佩回来。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围着按摩床转了几圈,突然像下定决心似的,摸到桌子上的一把锁,走出去,关了店门。过年,女儿必须跟自己在一起,他们不送,他就自己去接。
陈师傅走上街头。原本车水马龙的街道显得很冷清,听不到平日里人们的喧嚣,偶尔有辆车呼啸着从身边驶过。虽然看不见,但他心里明白,街道上的门店应该都关了门。在疫情面前,健康与生命比什么都重要。
说叫前丈母娘,是因为他与前妻翠翠离婚已十年有余,那个时候,女儿只有两岁。翠翠原本是他的徒弟,比他小八岁,因为天生患有眼疾,从小眼睛就看不见。18岁时,经熟人介绍来到他的推拿店当学徒。翠翠很乖巧,每天来的最早,回去最晚,一日两餐都会给师傅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就这样,他教翠翠推拿手法,翠翠为他做饭洗衣。顾客少的时候,陈师傅就让翠翠为他推拿,提高技艺,翠翠身体哪里不舒坦了,陈师傅也会为她拿捏。
一年时间过去了,陈师傅和翠翠之间的情感远远超越了师徒之情。与翠翠相好的那一次,陈师傅还历历在目。那日,最后一个顾客离开后,也到了下班时间。翠翠整理好推拿床,又去拿了墙边的韭菜来择,她用手一根根地摸索着,择掉韭根的泥土和烂叶子,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却不说一句话。陈师傅觉得气氛有些紧张,他感觉要发生什么事似的。那晚,翠翠硬是留了下来,说是要和陈师傅相互照应着过日子。陈师傅自然一万个乐意,但他害怕自己年龄大,翠翠的父母不同意,可翠翠说自己的事自己做主,陈师傅就答应了。那一刻,他才觉得翠翠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就这样,陈师傅和徒弟翠翠生活在了一起,没有婚礼,没有亲友的祝福,也没有去民政局登记,但俩人相濡以沫,互相扶持着,推拿店的生意越来越好,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一年后,小佩佩出生了,本来不赞同他们婚事的岳父母也接纳了他,那个时候的陈师傅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就连他闲暇时拉的二胡曲也充满欢快的韵味。
可是好景不长,女儿一岁半时,店里的生意越来越淡,翠翠一心想要买的单元房泡了汤,俩人之间的摩擦越来越大,几乎没有一天不吵架的。后来,翠翠干脆扔下孩子,回了娘家。陈师傅几次找到翠翠家,想劝翠翠回来,却都吃了闭门羹。他知道,翠翠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人,认定的事谁也拗不过,她的离开就像她当初留下来一样决绝,再无转还的余地。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听到前丈母娘为翠翠重新找个了明眼的男人,家里虽穷,但没有嫌弃翠翠的眼睛看不见,翠翠就同意了。陈师傅听了,心里并不嫉妒,找个明眼的男人好,这样,照顾翠翠方便些,他知道翠翠的家人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前丈母娘家在县城郊区,离城也就七八里路。虽然这条路已经走过无数遍,但比起眼睛明亮的人,他要慢上好几倍。他摸索着,足足走了一个小时,才赶到前丈母娘家。他拍了拍门,出来的是女儿的舅舅,他曾经的小舅子。他说明来意,小舅子只说让他等一下,又关上门回屋去了。陈师傅是很爱面子的人,每次接孩子时,他只在门口静静地等着,并不进门。现在疫情严重,他更不会进去,以免人家嫌弃。陈师傅等了十几分钟,才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爸爸!”他听到女儿甜甜的叫声,悬着的心立刻放了下来,幸好他们没有把女儿扣留下来,否则,他会发疯的!
回家路上,有女儿挽着他的胳膊为他引路,他走路快了很多。路上,女儿一直向他诉说在外婆家所受到的优待,外婆为她做了什么好吃的,舅舅带她去哪里玩儿,最后才提到妈妈,说妈妈跟那个叔叔也在。
“他对你妈妈好吗?”陈师傅问女儿。
“算好吧,也吵架,妈妈脾气不好,那个叔叔老实,总让着妈妈。”
陈师傅听了,不再言语,心里却酸酸的,很不是滋味。陈师傅眼盲心亮,多才多艺,情商也高,一边推拿一边和顾客闲聊,每句话都能说到你心坎里,每个顾客来店里一两次就会和陈师傅成为要好的朋友。
这十多年的单身日子里,总有对陈师傅好的女人,交情最深的,一个是有男人的张慧,一个是死了男人的刘梅。张慧跟男人在黄河滩养鱼,活再累,每天都会给陈师傅打几个电话,关切地问长问短,每次都免不了要打情骂俏几句。陈师傅的这个推拿店就是张慧帮他拾掇起来的,但张慧有家,陈师傅自然不敢招惹她。刘梅是临县民政局的一名干部,家里有房有车,男人去年死于车祸,留下她和女儿相依为命,后来谈了一个男朋友,但这个男人有家暴倾向,又分手了。刘梅喜欢陈师傅的推拿手法,更喜欢听陈师傅拉的二胡曲,觉得陈师傅人好,懂得体贴人,来推拿店理疗时总要向陈师傅诉苦,陈师傅每次都苦口婆心地为她排忧解难,几乎成了她的心理指导师。陈师傅回家时,刘梅总会开车送他。但不论家境、身份和地位,陈师傅都觉得二人相差太远,极强的自尊心让他自然而然地与刘梅拉开了距离。陈师傅的心不大,只想有个适合自己的女人,能为他洗衣做饭,照顾女儿,他的微信的个性签名是:我想有个家!
二、我在好好活着
除夕清晨,一缕曙光映照在通往郊区的乡道上,行人稀少,一辆小巧的电动自行车载着两个人在公路上疾驰,那俩人就是陈师傅父女,骑车的正是陈师傅那年仅11岁的女儿佩佩。
母亲在世时,陈师傅每年都会回家过年,母亲过世之后,因为眼睛的缘故,生活不大方便,况且家中常年冰锅冷灶,缺少人气,他就只好带着佩佩在推拿店里过年。为了让女儿铭记祖宗,为了年迈后有个落脚处,为了让村里人知道自己还活得人模狗样,他除夕都要回家一趟,给村里年长的老人拜个早年,为仙逝的母亲烧些纸钱。
往年总是自己带着女儿坐班车回家,现在女儿读四年级,个头几乎超过他。最让他骄傲的是女儿年前跟着街道的一个小姑娘学会骑电动车,他们父女俩高兴地一宿没睡,第二天就去街上买了一辆崭新的电动车回来,颜色是女儿自己选的。以前,是他照顾女儿,今后,就成女儿照顾他了!陈师傅坐在后座上,嗔怪女儿骑得太快,心里却乐呵呵的,连那双看不见光亮的眼睛都堆满了笑意。
陈师傅的家离县城不远,骑车就半个小时的路程。到了村里,才发现整个村子异常寂静。往年,他和女儿一进村,就会有熟人迎上来打招呼,问长问短,可现在,他们穿过两条巷子,走到家门口,也没有碰到一个人影。昨天,他从新闻里得知,到今天为止,确诊感染新型肺炎人数达到830人,远远超过2003年的非典人数,武汉封城,各个城市都在加强措施防控疫情。看这样子,村子也要采取措施。疫情的蔓延让人们有些压抑和恐慌,让热闹的春节也变得惨淡起来。
打开那扇一年未开启的大门,陈师傅和女儿走进去。屋子长久无人居住,地上的荒草足足长到一人高,就连通往院后那座孤寂的平房的路也淹没在荒草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一座被废弃的院子。房内仅有一铺炕,炕上铺着草席,地上摆放着一个有点发黑的箱柜,箱内是那套用了好多年的被褥。屋子虽然简单,但对于他来说,走进这个院子,心才是温暖的,因为这里不仅仅是自己的家,更是自己灵魂的归属,会勾起他对过往亲情的许多回忆。
他从小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独自抚养他,不曾改嫁。刚出生时,他的眼睛还能看见,到现在他也能记得他小时候跑过的路,见过的人,可六七岁的时候,眼睛渐渐模糊不清,后来就一点光亮都没有了。十五岁时,他跟着村里的一个乐师学习拉二胡、吹笛子和唢呐。出师后,就开始跟着本村的龟兹雇事(龟兹当地人都读guizi,实际上应该读qiuci,因为二胡、唢呐之类的乐器都来自西域),主要是丧葬白事,一天下来也能挣个百十块钱,但龟兹并不是每天都有活揽,一个月能有两三个雇主就很不错了。陈师傅觉得靠着拉二胡、吹唢呐来养家糊口太难了,于是才另外找师傅学习推拿技术,转行成了推拿师。靠着平日的勤学苦练,他的推拿技术精进很快,两年功夫就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推拿店,成了本地有名的推拿师。挣的钱虽然不多,但养家绰绰有余。
“自己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你眼睛看不见,现在起码能自食其力,不用求人,妈就是死也瞑目了。”这是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依靠自己,自食其力。”这句话成了陈师傅的座右铭。
陈师傅从箱子底下拿出母亲的遗像,恭恭敬敬地摆在箱柜上,焚了一炷香,拉着女儿跪下来,为母亲烧纸钱。火光中,陈师傅依稀看到母亲满含笑容的脸庞,女儿大了,母亲现在应该为自己感到高兴呢。虽然母亲把女儿管到五六岁,但女儿脑子里对母亲的记忆并没储存多少。
“孩子,你打小是奶奶养大的,后面爸不在了,不管你走到哪里,春节都要记着回来给奶奶和爸烧些纸钱。”每年祭拜母亲的时候,陈师傅都会对女儿说这句话。因为他心里害怕,害怕女儿长大后飞得太远,忘了这个家,忘了母亲和自己。
烧完纸钱,磕了头,陈师傅带着女儿走出家门,该去乡邻家拜年了,这已经成为他每年春节必走的套路。以后,他要是离开人世,孩子起码认识那些叔叔伯伯,村里人也会记得他还有个闺女。
他们第一个走进的是村书记家。陈师傅是村里的低保户,书记是他的帮扶干部,不管从村干部的角度还是帮扶干部的角度,他首先都应该先去书记家里拜年。村书记姓杨,是个能行人,村里不论红白喜事,还是家长里短都是他主事。杨书记在县城承包了一大片土地,经营绿化苗圃,这几年也是赚得钵满盆满。杨书记喜欢陈师傅为自己推拿,一抽出空儿就会跑来推拿店,一是喜欢陈师傅的手艺,二来算是照顾他的生意。陈师傅对杨书记很客气,但不是交心的那种。前几年,陈师傅一直想争取点帮扶资金把家里的门房盖好,为女儿隔出一间屋子,女儿后面出嫁回来也有个自己的住处,他提过,但村里没有考虑。去年,陈师傅觉得自己常年住在门店里影响生意,就想在县城申请一套廉租房,可自己没有结婚证,也没有离婚证,不符合申请标准,被房产管理处驳回了。杨书记平日忙,事情多,没有那么多精力为自己的事情瞎忙活。为此,对于村里的扶贫,陈师傅心里多少有不满意的地方,但这些他都不愿意当着杨书记的面说出来。他说他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自己村里的人。
杨书记正好从村委会开会回来,见到陈师傅,说了几句新年的祝福话,就劝陈师傅不要到处乱跑。说疫情形势紧张,上面通知要封村,村里的人不能出去,外面的人不能进来。陈师傅说,那我得走,家里啥吃的都没有,我得回县城。
陈师傅有点不甘心地带着女儿走向村外。回头看时,他发现几个村干部已经在村头巷口拉起了红色的长条幅,条幅上写着:不拜年、不串门、不聚餐。旁边还立了一个牌子,上写:非本村人员,禁止入内。
今年没有走完拜年的流程,没有让村里人看到他和女儿好好生活的样子,陈师傅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失落。
三、特殊的春节,特殊的爱
腊月二十九,武汉封城;除夕晚上,县城各村镇封村。没有人声鼎沸的喧闹,没有宾客盈门的欢悦,没有礼尚往来的逢迎,飘香的年味被关在了大门之内,整个小城寂静地像睡熟了,就连鞭炮声也没有往年那么密集和响亮。可是,对于陈师傅一家来说,似乎没有什么改变。因为往年也是他和女儿在推拿店里一过年,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女人,每年都是这么冷清。
腊月二十四那天,他带着女儿到商场买好了过年的新衣裳。跟往年一样,女儿负责挑衣服,他负责掏钱。
“爸,这件好,我就要这件。”转了好几家,女儿终于看到一件心仪的羽绒服。好,到底怎么个好法?什么颜色,什么样式?他正准备问,女儿已经开口向他描述:银色的,中长款,还带着白色的毛毛领。他根据女儿的描述想象着她穿上那件银色羽绒服的样子,应该很时尚,很高挑。女儿试衣服时,服务员的赞叹让他更坚信了自己的想像。一问价钱,458元,等于他们父女俩几乎一个月的生活费,有点贵,但他只犹豫了一下,就从裤兜里掏出几张钞票,用手摸了好几遍,才递给女儿让她去收银台付钱。女儿高兴地给了陈师傅一个拥抱礼,他只傻傻地咧嘴笑着。衣服贵,一年却买不了几次,女儿不受委屈,这才是最重要的。
临出商场时,女儿看到一件男款带绒的皮上衣,站在哪里不走了,并向他描绘皮衣的款式和颜色。
“爸,给你买一件吧,你都好几年没买过新衣服。”看来女儿真的心疼他。
“多少钱?”他问。
“398元,应该还能少。”
陈师傅感觉到女儿着急期望的眼神,他没有理会,径直朝前走去,女儿忙跟上来挽住了他的胳膊。女儿知道他嫌贵,没有抗议,但小嘴噘得老高。
“爸不需要,不走亲戚,也没人给咱拜年,穿新衣服有啥用。”
女儿依然没有说话,陈师傅能感受到她此刻的不悦,但他假装不知道。小孩子,即便不高兴,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大年初一,他早早就起床了。家乡流行初一早晨吃饺子,他梳洗好自己,端着汤锅接上水,打开电磁灶,开始烧水给女儿煮饺子吃。陈师傅虽然眼盲,但摸索着做饭已经成为习惯,而且做出来的饭味道还不赖。
女儿昨晚在手机上看春节联欢晚会,睡得晚,肯定很累,但他还是叫醒了她。饺子是昨晚他和女儿在阳光超市买的速冻饺子,自从母亲去世后,再没有人帮他包过饺子,他只能去超市买速冻的来吃。两盘热腾腾的韭菜大肉饺子端上桌,没有其他菜,但女儿吃得很香。陈师傅想:等再过两年,女儿长大些,他就可以吃到女儿亲手包的饺子,再也不用去买速冻饺子了。
大年初一,没有顾客,何况是疫情期,即便有顾客想找他推拿也不敢出门。吃完饺子,女儿喊着要出去找朋友玩,他没有同意。20平米的店面,吃、住、推拿全在一起,又没有电视,孩子肯定憋坏了,可现在谁还敢到别人家里串门呢?为了能稳住女儿的心,陈师傅从桌子下面拿出女儿的书包递给她,让女儿为他读课本。
“爸好多天没有听你读书了。”陈师傅哄着女儿说。
女儿撇着嘴,心里很不情愿,但还是接过书包,拿出课本来读:
“小钱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灿烂的阳光没有使他苍白的脸红润起来。这个刚满18岁的年轻人,患了严重的白血病,生命就像即将凋零的含苞的花朵,唯有骨髓移植,才能使这朵生命之花绽放……”
女儿甜甜的声音和感伤的语调让他的心里涌出一股暖流,继而又有点酸涩的感觉。女儿平日不在他身边上学,而是在临县,听朋友说临县教学质量好,他才托熟人把女儿弄到临县的城关小学,女儿七岁就开始寄宿在学校,周五下午放学后,自己背着书包走一个小时的路到车站,再坐两个小时的班车回到陈师傅身边,周日下午,再坐班车返回学校。就这样,女儿每个周末在两座小城之间来回往返,一直跑了四年。但自己没有办法辅导女儿功课,女儿的学习成绩并不好,陈师傅觉得这是他最对不起女儿的地方。
陈师傅忆起女儿读二年级时发生的一件让他羞愧难当的事。那日下午,他突然女儿的班主任邱老师的电话,说女儿偷了她的东西,让他马上来学校一趟。陈师傅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天要塌了一样。他摸着走路,估计要半个小时才能赶到,心里着急,就叫了一个熟人的出租车,直接搭车去了学校。一见到邱老师,就遭到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女儿低头站在一旁,见到他也不敢抬头,更不敢叫一声爸爸。陈师傅一直恭恭敬敬地听着,最后才弄明白,邱老师的钱包丢了,里面有五百多元钱,还有身份证、医疗卡之类的东西,有同学说看见女儿从邱老师的办公室出来,邱老师果然在女儿的书包里找到了她的钱包。
陈师傅红着脸不断地给老师道歉。回到家里,他狠狠地揍了女儿一顿,女儿从未见爸爸发过那么大的脾气,吓得尿在了裤子上。晚上,女儿躺在他身边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珠,鼻子不停地抽搐着。他心里痛极了,那年,女儿才八岁半,可是,养不教父之过,如果不能教育女儿好好做一个人,那他还配当个父亲吗?可是,他的眼睛看不见,女儿要是改不了这个毛病,那这辈子可就完了。
第二天,他教育女儿,做人要有骨气,再穷也不能拿别人的东西,不能活得没有尊严。女儿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伸手拿过别人的东西。
女儿朗读得越来越有兴致,一篇课文读完了,又接着读下一篇。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个清亮的声音传了进来。听声音,他就知道是白老师。白老师是他的一个老顾客,身体哪里不舒服,就来找他理疗,而且每周抽空都会探望女儿,给他们送点自己亲手做的好吃的。白老师这次为他们带来两个蒸肉碗和几个馄饨馍,还有她女儿以前穿的几件外套。白老师从衣服里面挑出一件粉色绣花的羊毛外套,拉过女儿来试。
“穿着真漂亮,喜欢吗?”白老师问。
“喜欢”女儿的声音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欢喜。
“不是不能出门吗?你怎么出来的?”陈师傅问。
非常时期,白老师还惦记着他们父女俩,陈师傅心里很过意不去。
“我来就是想看看你们过年吃啥,我走了,需要什么,记得给我打电话啊。”白老师说罢告辞离去。
“爸,我们中午有肉吃了!”耳边传来女儿欢快的声音。
“对,有肉吃了,有肉吃了。”
“有肉吃真好,过年真好。”
女儿高兴地跳起来,伸出胳膊抱住了爸爸的脖子,陈师傅也疼爱地抱住了女儿。
庚子年的春节很特殊,但陈师傅觉得自己的心很温暖,幸福的日子还在将来呢,他满脸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