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长:一个人的本事与脾气

我特别喜欢徐文长这个名字,好像念起这几个字,就能看见一个文思泉涌的人在那里挥毫万字,作文不辍,酣畅淋漓。

但在很长时间里我对徐文长却几乎没有什么具体的印象。民间有许多斗智的故事装在他的头上,但那些故事好像万金油,抹到任何一个所谓“才子”身上都是合适的,于是徐文长在我脑中还是一片空白。

我第一次看到郑板桥自称为“青藤门下一走狗”,差点喷出饭来,心想,怎么有人自称“走狗”?后来,读到费振中先生《书中走狗》一书,其中描述读书人的心情让我特别感动,他说,喜欢读书的人总害怕落在好书的后面,好比紧随主人的小狗总害怕被主人丢弃。于是我又想起郑板桥的自许“走狗”,并非有些人认为的是袁枚和郑燮之间的“文人相轻”,因为,徐文长的崇拜者中实在不乏自身是大家而甘愿作“走狗”的人。

这崇拜者中,袁宏道是不可不说的一人。没有他,徐文长的大名也许还在蛛网尘埃之间沉睡。

正如李商隐作《李贺小传》而李贺“呕心沥血”的形象便因此毕现,袁宏道作《徐文长传》也把一代“奇”人“奇”遇表现得十分动人。

才华横溢,徐文长当之无愧。他的诗,让人读来“可惊可愕”,如长夜而闻寡妇暗泣,将英雄失路、托足无门的悲愤都倾注于诗中;他的文,至少在技艺上可以上追所谓“唐宋八大家”;他的书法,笔意苍劲奔放,千娇百媚之态跃然纸上;他的花鸟画,不过偶尔泼洒,却能超拔秀逸,情韵俱佳。

不仅如此。文才之外,徐文长还有实际才干。

文人纸上谈兵多惹人笑,而徐文长在胡宗宪处作幕僚时,参与军机,多次谋划出策,并能于实际相合,尤其是擒诱海盗首领徐海、王直一战,他更是直接参与机宜——这就是说,徐文长不是酸文人,如有可能他还可以做政府的军事参谋;文官制度对于公文写作要求严格,要想仕途顺利,最好能娴熟这种典雅文体的写作,这是完全不同于文学创作的另一个文字世界,很多人因为不能开窍或不能适应而“死”在这种半机械化写作上,而徐文长的表章奏疏包括歌功颂德的文字都能够在官场驰骋,甚至得到了皇帝的赞许——这就是说,徐文长不是迂腐文人,它具备在当时的官僚体系中施展才干的条件。

徐文长该有一个好的归宿,这才与他的“本事”相称。

然而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这个玩笑在以后的历史中也绵绵不尽的继续下来,哪怕是科举考试废除之后的今天。当时的考试制度和办法,似乎对他格外不利,许多场考试下来,他已经很疲惫——厌倦而至于憎恶了。

胡宗宪实在看不过去,托人找关系给考官,希望他们能录取徐文长。所有的考官都答应了,他们也认为像徐文长这样的人才早该录取了。但是,其中一位考官临时有事,胡宗宪未能相托,结果,卷子恰恰就在他手中:徐文长又习惯性的落榜了。

那就投入自然之中罢!寄情山水,放浪形骸,走边疆,临沙漠,去齐鲁燕赵之地,逛花柳繁华城……王羲之有兰亭,苏东坡有赤壁,柳宗元有小石潭,王安石有褒禅山,——中国文人受伤的心,不是可以在山水之乐中疗伤么?

然而,徐文长和他们有根本不同:他没有进入主流社会之中,虽然他一直在那扇大门外徘徊,那些贬谪官员的苦闷是无法和他这个命运“不偶”的人相比的。

正因如此,我们就不会奇怪,徐文长的“脾气”为什么那么大!在我们的印象中,本事大的人脾气大,似乎很正常。但是,在一个特别讲究“做人”的社会,“谦虚”成了生存的润滑剂,缺少它你的生活会变得干涩,你的道路会变得难走。所以,儒家中国反而造成了一种本事大的人脾气反而不大的现象——不是他们不想大脾气,是不能大,因为顾忌太多。

一切不在官场中求生存的人尽可以活得潇洒,李白不是大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么!徐文长同样没有顾忌,于是他尽可能的放纵自己的性情,而他对于权贵的态度尤其让人叹息。

袁宏道处于对徐文长的仰慕,对他的耍脾气给予一种难得的同情。比如对他有知遇之恩的胡宗宪,徐文长是以“傲”态对待的:

文长乃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谈谑,了无忌惮。

这样的文字读起来确实很爽气。但是,我们要注意到,一个长期得不到主流社会承认的人才,他的心理是极为脆弱的,那些以极端自信出现的形象也很难说不是过分自卑的表露。徐文长对官僚如此,对文坛领袖同样如此。甚至把那些文人墨客都视为奴性过重之人,拒绝与他们交游,因为在他看来,像自己这样的锦绣文章居然得不到大家的喜好,那么社会上流行的所谓文章一定是媚态毕露文气卑弱的文字,而那些掌握着文坛话语权的人就是扼杀真文章的凶手。

然而,清朝的史学家没有义务为徐文长辩护,于是在《明史》中直书徐文长为人“颇横”,这一个“横”字实在是把徐文长的大脾气给活现出来了,而他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文学界没有他的朋友,他的诗文字画只能在江浙一带流传,一直等到袁宏道的慧眼和激赏才重见天日。胡宗宪看重他,也不过为了借助他的文才为自己谋得更大的仕途,并未给予他真正的机会,这其中是否也因为徐文长的傲慢伤害了这位威震东南的官吏?

到了晚年,他倔强如初,悲愤益深,简直成了一个疯人,他的第二任妻子大概就是他处于疯癫状态时杀死的。但是徐文长并未因为穷困失意的生活而来一个转身,在为自己写的墓志铭中他自我评价说“贱而懒且直,故惮贵交似傲,与众处不浼袒禓似玩,人多病之,然傲与玩,亦终两不得其情也”。他是清醒地将自己的人生置于最大自由的“从吾所好”之中。

他做到了。然而遗憾的是,他做到了。

“回首世事发指冠”,据说他死前只有一只狗与之相伴,在“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的叹息中,徐文长带着他的满腹才华,带着不遇的牢骚离开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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