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珠

清晨的海风吹得人阵阵发寒,数个赤裸上身的男子被一排佩刀的士兵押向海边。

一位老汉快走几步,跟上士兵领头的那个年轻的百夫长,声音颤抖地恳求:“官爷,行行好…我这老骨头再下海,万一回不来,我家小儿…”老汉哽咽着,没说下去。

百夫长并没放慢脚步,他目视前方,声音低沉:“圣旨已下,宫中珍珠急缺,如今你若抗旨,你家小儿也难逃一死。”老汉听了便淌下眼泪,忍不住呜咽起来。

队伍里走的慢的人被佩刀的官兵驱赶着,不得不快步向前。

日出的光顷刻间染红了海面和长长的队伍,他们像一条游向南海的蛇,缓缓前行。

待长蛇移动到了海边,便开始聚拢,珠民被士兵分八人一队,陆续登上岸边的采珠船。

这种船的头和尾比较圆,船体宽阔,像一只只巨大的椭圆形木盆。珠民上船后,拾起缆绳、陶缸、竹篓、采珠刀等用具,把缆绳绑在腰间,在脚踝上绑上重石,拿好要用的采珠刀。

百夫长一声令下,珠民把船划向指定海域。忽然船队一阵骚乱,原来是一个珠民趁士兵不注意,偷偷卸下脚踝上的重石,企图游走逃跑。两名弓箭手见状,便高举长臂,将那人射亡海中。只见那人的尸体很快沉了下去,海面上血迹涌动。

百夫长怒目而视,面向各船珠民,大声宣告:“再说一次!寻得珍珠,便有赏钱!寻得异珠,有朝廷封赏!采珠无果者,当日不得上岸,连续四日无收者,死!违令私逃者,死!”他环视着各船卖力划桨的珠民,每个被他眼神扫到的人都慌张地低下头,有的身上在发抖。

不久之后,船队到达采珠海域,珠民陆续下海,船上的士兵下放缆绳。那老汉也战战兢兢地下了水,不过片刻,海面浮出些气泡,绳子周围出现血色。

士兵快速上拉缆绳,血色却越来越浓。“怕是被海兽咬了,”有人说道。

果然,从血色的海面中拉上来的只有老汉的残肢,景象十分骇人。

百夫长盯着那老汉的残肢,想起他刚才的恳求和呜咽,不觉紧紧攥起拳头,用力到颤抖。

“什么? 还要加人!”几日前,在县衙大堂里,百夫长愤怒地质问道:“仅仅数月,珠民死者数十人,得珠仅八两!这等情形,称之以人命易珠毫不为过!”对方冷冷道:“宫中急需南海珍珠,此时不加珠民,若有差池,你我都要人头落地。难不成……陈雨生,你要抗旨?”   

百夫长陈雨生额上渗出汗珠,不甘地低下头:“属下不敢。”“退下。”

夜晚,在军营内的木板床上,陈雨生辗转反侧,想到白天那老汉,久久不能平静。几个时辰过去,不知何时已入梦。

梦中的雨生还是一个少年。

少年睡意未消地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听见外屋有人在说话,不一会儿从屋外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她踉跄地推开破旧的房门,哭喊着扑过来:“雨生!雨生!快随娘出去!”雨生被半拉半拽下了床,不知娘要拉他去哪里,他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就跟着跑了出去。

他们跑到了海滩,雨生看见一些男人赤着身体,被士兵驱赶着,在深秋的冷风中发抖。雨生正走着,发现有一粒珍珠掉在他脚边。他捡起来看了看,晶莹圆润的珍珠在阳光下散发着柔美的光芒,真是好看。

忽然,面前的珍珠被一只大手夺走,雨生紧接着被踹倒在地上,一个士兵朝他喝斥:“谁给你的胆子!什么都敢捡!”雨生忍着身上的疼痛,正要起身,却听见母亲一声绝望的哀嚎。

雨生怔怔地爬起来,走向不远处的母亲,看着她边哭边掀起浸血的破布,破布下是一个胸腹残破,头部不全的人。他听见母亲喊了父亲的名字,瞬间觉得两耳嗡嗡作响,眼前天旋地转。周围还有不少这样的哭声,越来越响,像狂风一样席卷而来,将他吞没。

雨生猛地睁开眼,惊恐地喘着粗气。发觉是梦,才渐渐平静下来,伸手抹去额头的虚汗。此时刚过四更,他穿上布衫,打开房门,出去透透气。

他抬头望向夜空,明月高悬,如梦中被他捡起的珍珠一般,让人发寒。

恍惚间,隐隐能听到哪里传来声音,似乎是一个老者在吟诗:

江浦茫茫月影孤,

一舟才过一舟呼。

舟舟过去何舟得?

得得珠来泪已枯。

雨生听得入神,想起当年,宫中下旨要扩充珠民时,大户人家如何用黄金白银摆平一切,而清苦的父亲却只能沦落为珠民,最终体力不济,葬身海中。

父亲一辈子微不足道,就像孤寂坟头上的轻烟,一吹即散。雨生一直在想,那些达官贵人身上的华服上装饰的哪里是珍珠,分明数百条人命,和他们挣扎在深海中的血与泪!

雨生越想越怒火攻心,愤恨不平。如今每多听一声哭嚎,每多见一具尸首,他心中的疯狂想法便如妖树般,不可阻挡地疯长,冲破他引以为傲的理智——

他要让南海再无珠民赴死。他要阻止这丑恶的一切!


次日,陈雨生暗中安排十三人混入珠民,随着队伍到了岸边,便分散于各采珠船。他们相貌平平,愁眉苦脸。可下海后,便灵活如蛇,不一会儿便身手敏捷地采到些许珠贝。

这些人把珠贝送到那些在水中气息将尽,表情痛苦的中年人手里,拉动这人的腰绳,船上的士兵便迅速将珠民拉上了岸。

一个珠民浮出水面后大口呼着气,不可思议地看着手中得到的珠贝,听见有士兵厉声说道:“过午可回去休息半日,明日继续下海!”中年人一边笑着一边流泪,他已连续三日下水没有收获,多亏水下那人,才保住了今日的命。

顷刻间数人得助,那十三人便和其他人一样浮出水面,交上了成色不错的珠贝。

自此,南海岸边因采珠殒命的人数逐渐减少。

县令近来也略松了口气,庆幸勉强能向朝廷交足数额。他以为是珠民水性见长,哪里知道,其实是一些游蜂在海下操控一切。

所谓“游蜂”,即是冒死罪私采珍珠之人。他们往往能机敏地避过官府的视线,潜水技艺高超,还善用相水术。传说中的异珠,也多由他们采来,流入民间富商手中。

而如今这群游蜂,却不得已在官府眼皮下游动,可谓胆战心惊。

无月之夜,游蜂头领找到陈雨生,说道:“那日被官爷只身一人寻到踪迹,以家中老小相挟,我等不得不从。可官爷命我兄弟十三人混入珠民,究竟是何用意?三五日尚可瞒天过海,若哪时被县老爷察觉,我等游蜂岂不仍是死罪!”

雨生冷冷地说:“你且回去,我自有安排。不过数日,此地便再无珠民。你亦无需自危。”

游蜂头领不知这官爷到底打着什么算盘,竟说出这等荒唐之言。然而命在对方手里,他也没有了不信的余地。

一个月后,县令竟发现珠民们采到的珠贝少到无法交差,恐宫中责罚,便下令彻查此事。其间,发现岸边开始流传“南珠已尽”的说法,珠民言之凿凿,说即使再好的珠民也难以在这海里采到上等珠贝了。

众人皆言,只因这几年采撷无度,恐怕海底珠贝难以存续,长此以往,岂不无珠可采!到时圣上追究起来,怕是要因南海县衙调度无方而降罪。数日后,甚至不少监兵也称,若停止采珠,搁置一年,或许珠池还能恢复。

采珠一事众说纷纭,却只有那几个游蜂沉默不言。他们比谁都清楚,此事皆因那百夫长而起。是他命他们停止给珠民供珠,才使得已经对游蜂产生依赖的珠民们,屡屡空手而归。

身手差的珠民出于性命之忧,不敢将之前的事宣扬出去;身手好的同样不愿日日被迫入海,以身犯险。于是这些珠民经人指点,便一同咬定南海好珠已尽。

终于,宫里派来监管采珠的高公公一点头,每天熙熙攘攘,舟船满载的岸边竟然真的安静了下来。很多珠民都不敢相信,能有不用搏命下海的日子,一家老小相拥而泣。雨生带人巡视,见这情景,心里涌起一股暖意。他知道每休整一天,就救回几条人命。

珠民心知肚明,谁也没有走漏风声。他们感激屡次帮他们捡回性命的游蜂,可还未等报答,他们就发现,自打休整之后,那些人便不见了踪影。珠民们一边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安宁时光,一边生怕东窗事发,再次被迫潜入那冰冷的海底。

雨生自知此次犯的是欺君之罪,凶险异常。况且,那些游蜂在他的监管之下,竟携家中老小消失无踪,让雨生心中很是不安。转念一想,若此事暴露,用他一命换数条珠民的命,也算以此祭奠父母在天之灵,告慰千万海中冤魂。

一日,雨生巡视完毕,带手下回县衙,忽闻有人在旁屋等他。他推开房门的瞬间,忽然被左右壮士牵制住。壮士一推,他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雨生大惊,睁大眼睛抬起头,便见到面前满眼怒火的县令大人。

“怂恿珠民谎称南珠已尽,你不怕身首异处吗!”县令大人质问道。雨生默然,心想果然有这一天,恐怕是游蜂和县令大人告密,才换走了家人。

县令长叹了一声,说道:“当年我见你一介孩童,却比谁都肯吃苦,不仅练得一身武艺,还深谙水性,聪明机灵,比那寻常壮丁强上许多,才准你入衙。如今,更是破格提你为百夫长。”

县令大人说完,空气安静下来。转瞬即逝的十几年时光,如今味道已变。

“大人恩德,雨生感激不尽。可如今百千壮丁半生死,雨生…只是不愿再看珠民亡命海中!”雨生深知一直以来,大人待自己不薄,也明白大人既在暗处见自己,恐怕今日要丧命于此。他缓缓低下了头,等待最后的发落。

县令盯着低头的雨生,摇摇头,说道:“雨生啊雨生,此事若传到圣上耳中,你我都性命难保!”他一声叹息,语气平缓了些:“宫里派来监管的高公公,我已打点了一番。但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也是给高公公一个交代。”

县令顿了顿,说道:“明日起,你也入海采珠。”

雨生猛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面无表情的县令大人,那双眼从未这般令人心生畏惧。


千百珠民再次被押向海滩,雨生也赤裸上身,被押进长长的队伍,旁边是佩刀的士兵。

他不禁苦笑。以前他为监兵,每日押民采珠,而今却沦落为珠民,被兵刀胁迫。他曾无数次假想自己被斩首示众,心想即便如此,也俯仰无愧。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贬为珠民,被曾经的下属呼来喝去。

雨生和其他人一样登上采珠船,绑好长绳和巨石,开始滑动船桨。

碧色的海水悠然涌动,不论吞噬了多少的鲜血,也依然是不变的碧色。

待船划到指定海域,他拿好采珠刀,在士兵的催促下,跳入海中。他开始迅速下潜,五尺,感觉到水的冰冷。十尺,光线渐渐减少……无数大小鱼类穿梭游动,下方是深邃无光的处所,身体会愈发渗进海水的寒意。然而依然没到有珍珠贝的地方,雨生还需要继续下潜。

忽然他看见一只庞然大物从不远处游来,模糊的影子越来越清晰——是巨型海兽!眼见獠牙正逼近他,雨生大脑一片空白,拼命拉动腰间绳索。船上的士兵看到有动静,立即把雨生拉上船,却发现他手里空无一物。

“珠贝呢?”

雨生趴在船上咳着水,大口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答到:“有、有海兽……”

船上的士兵露出了阴沉的脸,说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您别为难我们,得罪了。”说着就把雨生推入海中。

海水的声音漫过他的耳朵,他愣了一下又挣扎起来,浮出海面,看着船上昔日的下属的神情,才知道,没了百夫长的头衔,便没有人关心他的生死。

他心里忽然有一个怪异的想法——自己过往的一切都可笑之极。

何以救得千百珠民,如今都自身难保。

他大吸一口气,便再次潜入水中,时刻留意着小鱼群后是否跟着海兽。海中光线渐暗,他下潜至深处,注意到一片珊瑚礁,在旁边一处不起眼的缝隙中,竟有只颜色黯淡的珍珠贝。感到气息快要耗尽,他便迅速拿出采珠刀斩断珍珠贝下的足丝。

雨生死死地抓住这只贝,用力拉动腰间缆绳,一边试着上浮,他已经憋气到开始痛苦。他死死盯着海面方向的绳子,几次坚持不住要吸海水进来,都被他强忍住。忽然他感到腰间缆绳猛地一下拉力,他迅速地上升,水色越来越浅。

阳光忽然进入眼睛的那一刻,他大口地咳着水,大口呼吸着,仿佛获得了新生。他盯着手中的珠贝,确认自己这次活下来了,神经放松后,觉得有些晕眩,他茫然地往旁边看去,却见水中已经有血丝开始漫开。

雨生一惊,慌忙爬上船,等士兵把绳子拽起,却只见空空的绳索,那人怕是早已入了鱼腹。雨生身上仍不断滴落着水,海上的寒风吹在身上,更是冷入骨髓,可即便这样,也比那海底来得温暖。

采到珠贝后,便可休息半日,那些采不到的人不被允许上船,要反复入水到日落才可以回家。雨生在可以离开的珠民队伍中走着,又听见有人在为逝去的亲人哀嚎,看见有人站在海边呆呆地往远方眺望,好像在寻找已消失无踪的至亲。

而他此刻,早已顾不上感慨他人的伤悲。他的浑身不住地颤抖,身心充满了疲惫。

今日能活下来,就已经竭尽全力。他只想不断地确认自己还活着。

数月间,雨生凭着还算好的身手,艰难地穿梭在暗流汹涌的海中,一边躲避着嗜人的海兽,一边寻找着隐匿的珠贝。甚至有几次,险些四日无收而被杀头。

久而久之,他似乎忘了曾任百夫长的时日,忘了誓要救珠民的豪言壮语,即使偶尔想起,也恍若隔世。

众人皆以为,这昔日的百夫长被贬为珠民后,不出几日便会一命呜呼,却不料他挣扎数月后,竟然做出令所有人膛目结舌之事。

那天雨生被拉上船,手里竟拿着一只巨大的白蝶贝。周围人发出阵阵惊呼,如此大的白蝶贝实属罕见,真不知他如何采得,里面藏着什么样的宝珠。

“让开!”一名士兵指着雨生呵斥道,“你!随我来!”

人群依次让开,只见高公公坐在一张雕工精致的木椅之上,正喝着茶。雨生拿着珠贝走到公公面前,公公把茶水递给旁边的侍卫,轻轻用手一勾:“拿来看看。”士兵接过雨生手里的贝,用力掰开,露出里面贝肉。

雨生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的声音,他知道海下并不是每个珠贝都孕有珍珠,此刻圣上身边之人如此重视,若里面空无一物……

士兵用手翻弄着,很快露出一颗粒大形圆的珍珠。

高公公睁大眼,拿起珍珠来仔细察看,这颗硕大的珍珠不仅形状正圆,而且饱满丰润,光彩夺目,毫无疑问是珠中上品。即使是看遍南海和东海珍宝的他,也很久没有见过这等异珠了。

高公公一挥手,珍珠就被士兵好生存放起来。他盯着雨生,问道:“此为何人?”旁边答道:“此人陈雨生,曾是百夫长。”公公略讶异地“哦”了一声,让左右先退下。

“难怪,你就是县令看重的那个百夫长?”公公问道。“是……”雨生低头回答。半晌无话,只有茶杯在公公手里发出些许声响。公公脸上带着些笑意,继续说道:“太后生辰将近,宫中上等珍珠已然不多了。天下皆知这南海藏有宝珠,陛下派我来监管,也是早有吩咐的。”高公公慢慢站起身,左右连忙上来扶住,“陈雨生,听旨吧。”

陈雨生一惊,立即下跪叩首,额头不觉重重磕向沙地。公公拿出金黄色的包袱,慢慢展开一道圣旨,悠悠宣读到:“诏曰:南海珠池重地,凡善泳而得异珠者,为朕御用采珠之人。不论出身,封南珠校尉,赐珠牒龙玉,可调县衙及水师百人。后再采异珠,不必送珠城分拣,立即上报。钦此。”

公公把圣旨缓缓合拢,见雨生没有反应,不耐烦地说了声:“接旨呀。”

雨生这才一个激灵,赶紧说了句:“吾皇万岁万万岁,谢主隆恩。”便小心接过圣旨,汗涔涔的额头上还粘着沙土。公公离开后,雨生托着圣旨愣在原地。直到以前的下属争相要看他的珠牒龙玉,他才确信自己手中,竟然有了调用县衙和水师的权力。

雨生回想方才在海下,他费力躲避海兽,又找不到珠贝,慌乱之间,忽然有人将白蝶贝送到他手里便游走了,竟与之前他命游蜂所做之事如出一辙。

雨生心中无比困惑,究竟是谁,身手如此之好,又愿意帮他至此?

他听见人群像开了锅一样,对他被命为校尉一事议论纷纷,众人推搡说笑之间,不知何人趁乱将一个纸条塞到他手里。雨生待到无人时才拿出细看,只见上面写着:“群山单臂柔,一水过阳轴,穹庐拱顶处,龙井月华收。”

雨生心想,这诗句颇似传闻中的相水之术,莫非暗中帮他之人来自游蜂世家?虽不知如此技艺高超的游蜂为何要帮自己,但他清楚,自己的命运正在因为一颗珍珠而天翻地覆。

天色渐暗,一人走到隐蔽处,游蜂头领见他已归,又听说那陈雨生已被封为校尉,大笑两声,说道:“想当日,陈雨生虽要挟我兄弟家中老小,却从未伤其分毫;他身为百夫长,却甘愿为贫苦珠民以身犯险,实属义士。我曾为保弟兄性命,确实有愧于他。如今恩怨已了,以后的路,靠他自己了。”说着,和那人一同离去。

此后,海滩虽看似风景依旧,但在陈雨生眼中,却与几日前大不相同。

他穿着新制的衣裳,周围士兵称他“校尉大人”,两侧跟着随时可差遣的侍从。雨生看向远处赤裸上身劳作的采珠人,不觉轻舒了一口气,手里紧握着珠牒龙玉。

众人皆知,校尉大人虽然也是采珠人,可那是圣上御用的采珠人,哪里是粗布珠民可比的。况且,大人专采异珠,不出半年,竟为圣上献出了两颗异珠,也不知得了什么秘法,这可是南海珠池闻所未闻的事。

只是校尉大人屡屡呈上异珠后,珠民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如今,雨生再听到海滩上珠民亲眷的哭声,已自顾前行,充耳不闻。他自知,以一己之力,奈何不了这局面。悲愤又如何?反抗又如何?若早些清醒,又何必自缚!

雨生正想着,忽然被一个冲过来的少年猛推了下,左右立即上前,把少年踢倒在地,只见满脸泥沙的少年呜咽着,眼神里充满了愤怒:“你这卑鄙无耻之人!只因你采得异珠,害得我父亲被迫入海,如今家破人亡!”

少年哭喊着,便要再起身来打雨生,可校尉大人岂能有丝毫闪失,左右迅速将少年拦下,加以拳打脚踢。

雨生看到少年身后的地上有浸血的布,恐怕下面便是他家人的尸首。他心头一紧,看向正挨打的无知小儿,胳膊和脸上渐渐出现了血迹,像是见到了他不愿意忆起的遥远过去。

雨生让左右停手,看着眼神中充满愤恨的少年,说道:“我知你心有不甘,然圣旨和你的命孰重孰轻,你最好掂量清楚。何以家破人亡,你活一日,便替你父母尽其劳役,才算尽孝。”少年怔住,无力地瘫倒在沙滩上,泪水混着血和沙在脸上流淌。

雨生说完,理了理被扯皱的衣裳,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海风呼啸,今日却尤为寒冷。

人们传言,恐怕校尉大人的头衔越大,珠民便越不得活。

果然,次年,校尉大人呈上第三颗异珠,龙颜大悦,见南海水域资源丰厚,便下旨扩充人力,加量开采。于是,珠民的任务也变得愈加繁重,甚至四日无珠则杀的规矩改为了三日。所有人为活命,更是拼命采珠,甚至出现水下争抢珠贝而出人命之事。

而校尉大人,被圣上亲诏宫中,特封为南珠王。珠牒龙玉再加一令:只要为采得异珠所需,县衙及水师便可供他任意差遣,只留必要守军即可。这等权力,南珠王几乎就要兼任水师提督。


如今风水轮流转,陈雨生被封南珠王已有两年,县令大人见到雨生,从来都是恭敬行礼的,唯恐这南珠王陈大人记着当年那跪罚之事,便处处考虑周全,特别增派两个身手极好的少年做陈大人专属护卫,以便他再次下水寻珠时能敏捷协助。

雨生没有想到,那个县令大人也有对自己毕恭毕敬的一天。最初有些恍惚,可周围人的俯首帖耳,竟也意外地渐渐让人感到很是受用。日月流转,雨生慢慢觉得,或许一切都是命当如此,便顺应天意了。

一日,南珠王在海岸边巡视,无意间听到他的两个少年护卫在说话:

“听说伏兰两月,化龙走蛟,今年便是异数之年。”圆眼少年饶有兴致地说。

“异数之年又如何?”另一个少年问道。

“如何?金锁龙门关之地就在这南海,异数之年,夜明珠最易出现。传说此珠凝天地之精华,有生养元气之神效。然而因为有神龙守护,千百年来都无人可得。”

雨生踱步过去,淡然问道:“夜明珠一事,你从何而知?”

两个少年连忙起身行礼,圆眼少年恭敬地答道:“是县东林老先生所言。”

“林老?”雨生心想,林老是这里德高望重的长者,世代行医,救人无数。

若是出自他之口,确不像是谣传。

雨生隔日便请林老入府小酌,悉心请教夜明珠一事,林老也对南珠王恭敬有礼,知无不言。此事确如那两名少年所说,这南海恶水之处,孕育着令世人垂涎的绝世异珠——夜明珠。

而今年即将到来的伏月,便是采得此珠的最好时机,应天地之变数,可称百年不遇。只是,传说有夜明珠之处,必有神龙守护,要将绝世异珠据为己有,自然要冒相当大的危险。

雨生送走林老后心想,这或许是天赐机缘。南海藏有如此至宝,如果自己这南珠王也不能采到,试问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够得到呢。

雨生暗暗下定决心——要采到举世无双的夜明珠,献给圣上。

夜深,雨生却难以入眠。他记起几年前那神秘人留的字条,“群山单臂柔,一水过阳轴,穹庐拱顶处,龙井月华收。”再细想林老的话,莫非这诗说的便是夜明珠的所在之处。可惜他后来想细问,却再也找不到那人的踪迹。

既毫无睡意,雨生索性起身,在庭院里踱步。晚风轻拂,树叶飒飒作响,他抬头望向那轮圆月,竟像极了绝世宝珠,光辉闪耀又清丽脱俗。不知明月与夜明珠,哪个更美?他不觉出手去够,却只触摸到丝丝凉风。

伏月,日头正盛,南海依然有众多珠民下水劳役。雨生找人算了时日,今日便是下水采珠的好时机。众人听闻南海珠王要亲自下水,都暗暗吃惊,猜想他必是为采得绝世异珠。渐渐地,整个海岸都在传说夜明珠一事。水师百人重重助阵,此景前所未有。

雨生精准地算着夜明珠可能出现的海底位置,命采珠船划到了他指定的海域,心想,按照诗中所说,或许宝珠藏于此地。

“此行凶险,大人千万小心!”圆眼护卫少年有些忧心地说道。雨生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放心,为了圣上,我也会先保性命,再寻异珠。”少年放心地点点头。

雨生脱掉了华贵的衣裳,在腰间系好了专用的缆绳。两个护卫少年已经准备好将其下放。雨生抱着巨石,拿好采珠刀,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一鼓作气扎入海中。缆绳迅速沉入大海深处,少年们也神色紧张,不敢有丝毫怠慢。

海中光线渐暗,雨生抱着石头往下潜,机敏地察看周围。在昏暗的海底,试着寻找那诗中提到的“阳轴”之处。五彩斑斓的珊瑚礁丛中,雨生忽然发现一片形状怪异的珊瑚礁被一块巨大而形状奇特的海岩石笼罩。一注极其微弱的光线扎入这礁丛中,而珊瑚礁像是和一块海岩石紧密相连。

雨生游近细细查看,却蓦然发现,这哪里是什么海岩石,而是一只巨大的珠贝!

“穹庐拱顶处,龙井月华收”,雨生抬起头往海面方向看,这奇形怪状的海岩石中竟有条缝隙,光芒从海上透过来,就这样直射入珊瑚礁丛的珠贝上,若不是亲眼所见,雨生定不会相信海底竟有此番奇景。

莫非这巨贝中的就是传说的夜明珠!雨生本来已经有些不适的眼睛睁得更大,他拿出自己特制的采珠刀,企图伸进贝壳张开的小缝将其撬开,然而贝壳却迅速关上,就算他如何用力,也纹丝不动。

感觉气息快要用尽,雨生立即拉动缆绳,两个少年迅速将大人拉了上来。雨生登上采珠船,一脸惊喜,又陷入沉思,皱起了眉头。两个护卫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大人在海底究竟发现了什么。

雨生忽然命人速速取来一只煮透的南瓜,用隔热的包袱装好,不得有误。众人皆不解,但无人胆敢丝毫拖沓。少年们迅速命人传话岸上,找到离海岸最近的村妇,不出半个时辰,一颗包裹严实,煮地熟透的南瓜便送到了大人面前。

雨生露出了兴奋异常的笑容,命两名少年为他准备再次下潜。少年立即为大人确认缆绳,准备巨石和南瓜包袱。雨生看着这两个忙前忙后的少年,不觉对其中一个多看了几眼。

圆眼少年发现了雨生的目光,便问:“大人有何吩咐?”

雨生摇摇头,答道:“无事,不知为何,今日忽觉你与何人相似,又道不清。”

圆眼少年一边迅速整理长绳,一边说道:“莫非从前大人与我见过,而今不认得我了?”

雨生笑道:“或许真是如此。”

准备妥当,雨生便抱着巨石和包袱,深吸一气,再次入海。他迅速找到了刚才发现的巨贝所在之处,贝壳露出了一道缝隙,雨生大喜,打开包裹严实的滚烫南瓜就往贝中丢了进去。贝壳“轰”一声紧紧合上,仿佛能听到沉闷的些许声响。很快,柔软的贝肉受不了滚热的南瓜,被烫死后,贝壳缓缓张开。

雨生惊喜地上前,连采珠刀也放置不管,两只手上去翻弄着贝肉,赫然发现贝肉中间有颗巨大的珍珠。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绝对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珍珠,在昏暗的深海中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光辉。他将其托在手里,立马拉扯腰间的缆绳,他要立刻上岸让所有人知道,他找到了绝世明珠!

即使真龙天子,也定没见过这夜明珠的光辉,所有人都会被这珠光俘获。世间将为这绝无仅有的宝物而疯狂。他仿佛看到自己加官进爵,看到黄金珠宝倾泻而出,看到了宫中佳人对自己的垂青与称赞。

然而倏忽之间,雨生的脑海中晃过父亲的孤坟和一缕轻烟。他连忙再次拉动腰间缆绳,却不可思议地发现缆绳不仅没被拉上去,竟还在继续下放,迎着上方幽幽的光,他只觉脑中隆隆作响——“而今不认得我了?”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响彻耳畔,萦绕不止。

一个在海边哭泣的少年出现在他的脑海,少年那沾满泥沙和血的泪眼狠狠地瞪着他。转眼间就变成那个微笑着看他渐入深海的圆眼少年。

雨生的心顷刻落入了无底深渊。是他,是那个少年!他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雨生拼命地往上游,然而已经没有了足够的力气,他感到水已经开始进入他的口,他的耳,他的肺,气也渐渐用尽了。手脚失去力气,身体渐渐和这海融为一体。

让人惊讶的是,身体不再挣扎之后,心情似乎也从惊恐变得平静下来。雨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活下来的可能,恐怕这里,便是他的归处。

他在深蓝色的海水里,看着手中这颗绝世明珠,妖艳的光芒像能吸走灵魂一样。恍惚间,他看到儿时的自己和父亲一起在树下玩耍,依偎着母亲唱歌,他看见自己被提为百夫长时与弟兄们开怀畅饮,看见周围人为他南珠王献上金银珠宝,看见空中挂着一轮美丽的圆月。

他的胸中回想起一个声音:“不过数日,此地便再无珠民。”

热泪和冰冷的海水相融,雨生再也分不清。心有所向,如今已回不去。

他感到夜明珠正在他的手中浮动,慢慢滑落到海底深处,消失在模糊的视野中。

船上的另一名护卫少年在大人下海后,头脑不知为何有些沉重,便不觉有些出神。片刻后,却听见圆眼少年在一旁大喊:“不好!大人他,他还没有拉绳索!怕是有危险!”

他一惊,忽觉清醒了些,便和圆眼少年一起奋力上拉绳索。水师听那护卫少年叫喊,也立即命数名善泳者下海,沿着绳索的方向下潜很深,却依然找不到南珠王大人的踪迹。

少年们慌忙拉着绳索,汗如雨下,他们盯着海面,却看到海水逐渐出现血色。两人一惊,大家便知大人凶多极少。果然拉起出水的一刻,溃腹折肢,惨不忍睹,恐怕是被海兽蚕食了。


雨生一死,南珠王陨落。整个南海为之震惊,人们传言,南海珠王为采集天地之精华的夜明珠,惊动了护珠神龙,被其吞噬。此事传到京城,圣上不满其急躁冒进,却也无奈于南珠王已沉没于海的事实,遂下旨将其厚葬。而后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再提异珠之事,也无人再提陈雨生。

令珠民庆幸的是,宫中大臣颇为重视神龙一说,向圣上谏言后,经其应允,减少了些许赋税,珠民的日子比之前要好过了些。

清风之夜,一个士兵和圆眼少年闲聊:“你说,世间是否真有夜明珠?连屡得异珠的南珠王都采而不得,葬身海下,也太过匪夷所思……莫非此事只是谣传?”

少年望着远处,没有答话。

今时今日,有无夜明珠又与他何干?

所有的惊心动魄都已经过去,不论是摸爬滚打成为那罪人的贴身护卫,还是劝说林老放出夜明珠的传说,亦或是下海那天迷晕同伴,好看着那晃动的绳索置之不理。

如今大仇得报,每每想象那罪人在海下绝望的神情,少年便畅快地想要流下泪来。

他深信已告慰千百冤魂,今后,他也将继续这艰险异常的谋划——

他要让南海再无珠民赴死。他要阻止这丑恶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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