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幻象

        珍妮弗记得自己的家是在一个很大的庄园旁，每天出门就可以看见远山衔阳，蓝天白云，风光旖旎，空气纯新。家旁的大树郁郁葱葱，笔直的树干插向云霄。对家里的印象也就剩这么多，无论医生怎么启发，她都只能记起这么一点。

        事故发生在乡间小道上，在大货车撞上来的那一刹那，妈妈对着珍妮弗大喊：“宝贝，闭上眼睛！“。等她再次睁开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路边，她周围有各种灯光在闪烁，警车、消防车还有救护车。现场被撞的车体残片丢得到处都是，在她目光的尽头，一张白色的床单盖着一个没有气息的躯体，潜意识中，珍妮弗知道，那一定是妈妈。

        她哭不出来，流不出一滴眼泪，当其他人搂着她，想要对她进行安慰，珍妮弗不明白，自己有什么需要安慰的。妈妈不在，好像在很久以前她就不在了。在那个大庄园旁的房子里，妈妈把爸爸赶了出去，爸爸恳求妈妈，看在珍妮弗的份上，给他一次机会。但是妈妈很冷淡的说："我会让珍妮永远忘了你。”

        珍妮弗怎么能忘记爸爸呢，即便妈妈把关于他的所有消息都隔绝，把他在房子里的每一个存在的痕迹都抹去，爸爸的印象还是挥之不去。而且，奇怪的是，反而妈妈在珍妮弗的心里是越来越遥远，越来越生疏。她倒是希望离开家的是妈妈，陪着自己的是爸爸。

        珍妮弗看着白色床单覆盖着的妈妈，心想：这次倒是你真的离开了我。

        在孤儿院的床上，珍妮弗喜欢盯着天花板，那上面没有什么吸引她的图案，只是那一大片空白让她可以投射自己的幻想，像是在看一场自己编排的表演，有远山，有蓝天，有朵朵白云，有爸爸的身影，还有笔直插入蓝天的大树。

        在天花板的那片自己幻想的家园里，珍妮弗渐渐发现，只要把孤儿院发的那片镇静剂存起来，等到某天晚上五片一起服用，在一阵眩晕之后，头顶上的天花板就会慢慢的打开，自己犹如家里门前的那棵大树，在不断的向上生长。珍妮弗起初不明白，为什么会不断向上生长，后来才知道，原来她在幻想里成为了那棵大树的一片叶子，随着树干的成长而不断向蓝天攀爬。每当珍妮弗吞下五片药片，隔一会儿，头顶的天花板就像蛋糕盒一样向两边打开，珍妮弗在悠悠目眩中，开始向上升腾。这时候再环顾四周，没有了周围室友的床，没有了空寂孤冷的房间，一缕阳光，照在自己的身上，身体会摇摇摆摆的舞动开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双脚扎进了树干，腰肢变成了叶茎，而身体竟然成为了一整片的叶子。她的身体很薄，血管成了树叶的脉络，在每一次呼吸间，都感到阳光钻进了身体，抽离了疲倦和慵懒。

        她摇摆着身体环顾四周，自己不在树梢，而是处在大树的中上部，其他的树叶跟她打招呼，虽然她听不懂那种语言，但是明白，他们是告诉她，要努力挺直腰杆，向上生长。自己双脚扎进枝条，像是踩在了一堆温暖的死海泥中，润润滑滑，软软腻腻，随时都能感受到有一股涓细的能量通过脚底从树干传到自己身上。这股能量应和着阳光的照射，在自己身体上进进出出，涤荡起伏，好像把身上的每一滴晦涩污浊的体液都扫除出去。

        珍妮弗可以整晚在那棵树上当一片自由自在，沐浴春风暖阳的叶子，她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在那棵大树上，她目睹了爸爸妈妈搬进来时的喜悦，爸爸跟她嬉戏玩耍的欢乐，以及最后爸爸妈妈的争吵。她知道自己是一片叶子，可是这片叶子的灵魂曾经在那个叫珍妮弗的身体里一直呆着，每次在黎明前她要睡过去的时候，都在困惑：到底自己继续当一片叶子好，还是重新回到珍妮弗的身体里更好。

        这段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孤儿院的老师发现珍妮弗私藏镇静药，一次性大量服用产生上瘾症后，不再给她。停药后的珍妮弗很长时间没有再出现幻觉，那片想象成的叶子似乎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直到有一天，院长通知她，第二天她就要被一个来自纽约的家庭收养。那个晚上，她又开始盯着天花板，如她所愿，天花板又一次向两边打开，她又一次变成了家门前大树上的一片树叶，这一次，等待她的不是春风暖阳，而是狂风暴雨。珍妮弗变成的叶子用了整个晚上在抵御凄风苦雨，跟其他的叶子一起，她把脚深深插入枝干，其他叶子对她大叫，“再插深一点，再深一点，顶住！顶住！别被刮跑了！”。整个晚上，她成功化解了无数的危险，不幸的是，在黎明到来前，她终于被一滴偷袭的雨水击中，在头晕眼花的几秒后，又被一股强劲的风扫中了大腿，随即卷进来的一片飘零中的树叶重重的砸在她身上，终于，她的脚站不住，身体剧烈摇晃，她从枝干中被甩出来，散在了空中。

        “啊！我要死了吗？！”，她的恐惧一下子袭上来，在旋旋转转的坠落中，她又听到妈妈的呼喊，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宝贝，闭上眼！”，这一次，她没有像很多年前听妈妈的话，她害怕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裹着身体的白床单。她反而勇敢的睁大眼睛，循着妈妈的声音，看向地面。风雨中，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树下，两手向上举起，眼睛关切的盯着她，等待着把坠落在空中的珍妮弗捧在手心：“宝贝儿，不要怕，妈妈在这里！”

        她看着妈妈的眼睛，时间好像一下子停顿下来，那双眼睛，依如当年她转头对自己叮嘱时那样，充满着离别的不舍，充满着深深的眷恋。珍妮弗在睡梦里”哇“的一声哭出声来，自从车祸发生后的这么多年，第一次嚎啕大哭：她终于明白，在她的心里，妈妈一直都不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