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总兵叶连山之女,芳名虽不及京师,但北境乃至塞外皆有其才貌双绝,怜贫惜弱,乐善好施,意气卓荦的贤名。”
大盛,宣晟七年,夜,月明,更漏声催。一叶落,几番秋。
自议定迎立叶氏女为后以来,贵妃萧氏有贞已称病数日不见外客。阖宫上下本就不由得打鼓,且等着有贞这位往日的六宫之首给她们拿主意呢。
一听说贵妃难得出门与盛帝陆星沉一同会见了永平侯敬送大婚贺礼的使者,忙不迭地要去讨定心丸了。
这不,禁中的宫门刚下钥,平日里金尊玉贵、身不着风的各宫主子们,都不顾秋雨新停,不约而同地往贵妃萧氏的关雎宫去了。
前头一个坐着的,后头搭着一个两个陪着的,将这关雎宫偌大的正殿塞得满满当当。
可笑她们个顶个还要打着探病的幌子,你一言我一语,极尽关切,把有贞听得好不心烦,也不好打断,只冷冷地盯着一旁随风摇曳的描金牡丹花样帐子出神。
好容易等到她们的假话篓子终于见底了,有贞真是忙不迭要替她们做主开门见山了,堂而皇之提起即将入主北宸的叶氏。
“后儿便是新后入禁中的日子了,宫中各司、坊、局,都比过年还要忙碌,预备迎接咱们的后宫之主了。难得大家还看在姐妹的情分上来看我,既是病中,各位也莫要怪我托大不肯正襟危坐,容我靠着相陪吧。”
这一句话出来,果然把下头坐着的诸人搞了个措手不及,不由得面面相觑。
最末座的张婕妤年纪尚小,只顾低头玩着禁步上的金叶子。王美人素来是呆呆的,位分又低,怎么着也轮不到她出头。还有另一位孙昭媛,也是不在状况里,一意摆弄着自己手里的织锦扇面。
某种意义上,她们不过是来凑趣儿的,不来也怕贵妃觉得如今另立皇后便可冷待关雎了。
倒是前头的景妃一副大义凛然又成竹在胸的样子,只等旁人把这引线点了,她要顺着杆子往上爬呢!
没关系,总有人先按捺不住,“不过是个压祟的玩物罢了,竟也抬举到后位之上。怪道要唱什么‘以身许国’的高调,殊不知竟是擎等着当皇后呢!”
杨充容年纪略大些,虽不受恩宠,却生来嘴上没有把门的,什么都敢说。
有贞不用抬眼看都知道,能说出这等轻狂话来的,除了她杨陵儿再没有第二个。
景妃几乎已按捺不住对这蠢女人的讽笑,她大概是觉得这宫里的皇后是随便谁都能来干的营生吧。
“陵妹妹这话,在关雎宫咱们姐妹自家人中间说说也就罢了,我们自然是不会给你四散人知的。可毕竟隔墙有耳,若是旁人说听了去,再安来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可不是好开交的。”
有贞听了景妃的话,嘴角也不禁扯出三分笑意,“还是沐云姐姐心思细密。如今外头人人都说陛下要迎立的皇后是龙睛凤颈,贵不可言的一位奇人。压祟之说不论真假,既已被太后和陛下压下,以后在坐的姐姐妹妹还是莫要提起的好。”
“可话说回来,本朝立国以来,北宸宫从未出过一位皇太后,甚至连一个寿终正寝的皇后也没有出过,这样不吉……”
景妃真是惯说来来回回的膈应人,这会子有贞刚出来主持了个“公道”,她又开始把话头儿往邪路上引。
她许是想着暗里奉承贵妃,但显然是马屁拍到马腿上,有贞眼神再顾到她时神色已经然厉了起来,面上也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北宸宫如何不吉,那份堂皇谁能比的了?况且,叶氏既是贵不可言的命格,说不得人家到了那里便是如虎添翼也未可知。”
景妃尴尬一笑,勉强把话题岔开:“罢了罢了,我只当咱们自家姐妹闲聊,一会子也管不住嘴了。不过听说,这位叶氏嫡女很是貌美,等大婚的时候,咱们诸位姐姐妹妹也可开开眼了,看看这北境飞来的凤凰,是不是真的惊才绝艳。”
“最好是惊才绝艳,不然怕是压不住这迎立皇后的天降恩宠。”
杨充容就是这么个嘴上不饶人的,刚才才说了一句,心里的邪火儿没出净,就被景妃和贵妃一通“教导”,好容易抓住机会又接上了一句话,不然,回到宫里怕也得气得咬着后槽牙骂人。
“本宫这会儿也乏了,烦劳各位姐姐妹妹,怕我病中孤单,聚齐来探望,还陪我说了这半日的话,还请务必收下这份薄礼。”
话音未落,一个个精巧的紫檀捧盒已齐刷刷地由关雎宫宫人们,交到了各宫跟过来的宫人手里。
景妃和杨充容一行人在这里东拉西扯、叽叽喳喳了半日,对迎立叶氏为后的不甘也也算出了一口气,又拿了贵妃赏赐的东西,自然都欢欢喜喜地走了,留下有贞听她们离去时环佩铮瑽的声音,心下忽感恻然,不觉出了半日神。
她岂能不知,众人喜来她这里凑趣,固然是因为往日宫中无后,要惟她这位分最高的人马首是瞻。可也有一大部分是图她的赏赐。
不过,她乐得当这个散财童子——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什么真心假意,也不过是借她们来显得自己在后宫得人心罢了,邀宠邀名的手段而已。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来还带着些刺探的味道,有贞感到,她们一方面惴惴不安于立后之后后宫形势的变化,迫切地想要知道她的立场和计划。
另一方面,在不安中还隐藏了几分欣喜——那种对一直以来压在她们头上的自己“失势”的苗头感觉到按捺不住的雀跃。
这些比她更不得宠的人,背地里自然也不会说她什么好话,也并不会盼着她有什么好,但有贞无所谓,毕竟这些对她并不能产生实际上的伤害,她没什么好在意的。从家世背景、德言容工到心机筹谋,她没有一样不是顶尖的。
从小被养在深宫之中,从形同质子,到如今后宫里仅次于皇后的尊荣地位,什么冷脸、冷眼、冷心、冷肺是没见过的。这宫里谁不是面上一盆火,背后一把刀,能有这表面的风光一时,已经是旁人几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好命了。
还是身边的荷儿感叹:“娘娘的赏赐,已是比咱们皇上大婚的赏赐更加大手笔。还是永平侯心明眼亮,给关雎宫的岁礼都比北宸宫的大婚贺礼重。”
这是有贞预料之内——大婚贺礼有旧例,巴高望上的心再重,也不能越过自己的爵位品级,否则便是招人耻笑。
岁礼却不一样,永平侯偏居西南一隅,要靠萧氏庇佑,这便是县官不如现管了。况且,有贞本是后宫之首,如今另立叶氏为后,他们自然知道有贞心里不爽快,更得拚力表明忠心。
“以后这宫里可要多一位名正言顺的皇后了,咱们万事都要谨慎警醒些,与侯府的联系也得更缜密。你口里这些话,最好是烂在肚子里,便是梦里带出来一句,也是杀头的罪过。”
荷儿听了这话忽觉毛骨悚然,这阖宫上下,对这位所谓皇后,并没有多大的敬重,毕竟说到底也只是个北境长大的野妮子——家里在京中既无任职,也无府邸,连个投靠的亲戚也无,实在是没什么靠山。
可自家这主子,却是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仅称病足不出户,如今还说了这些话出来,真是让荷儿大惑不解,不由得愣了半晌。
还是一旁的莲儿抢了两步过来,扶着有贞下了榻,往里进了卧房,她才回过神来,紧走两步跟上。
卧房这边早已点的烛火通明,众人各司其职,替有贞更衣、盥洗、卸去钗环。有贞看着镜中的自己,竟觉得一些陌生。
称病之中,梳妆都是自然轻省一些,这素净的脸让她想到了先帝在时,如今的陛下同她一样都是垂髫的小孩子……
可如今,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也不想回到从前了。
记忆里的垂髫少年已经成了大盛最雄才大略的少年帝王,阴沉干练、君心莫测,正在勤政殿里同他的暗卫林风驰聊起护卫叶氏一路往京城的见闻。
“听说你们路上碰到了永平侯敬送大婚贺礼的队伍?”
“说来有些蹊跷,他们本不该碰上我们,但领头的说是多时不出蜀中了,好些新修缮的官道没走过,心里没底。加上押送的都是敬贺大婚的宝物,实在不敢出差错,单挑官道、大路走,这才绕了些远,碰上了送亲的队伍。”
风驰讲话不疾不徐,一点个人的先入之见也不带,外人见了怕是要道冷峭阴沉太过,殊不知这性子正是被盛帝信任的关键。
“据你看,叶氏女可堪为后么?”这话当然不是同风驰商量,也不是征询,也许能算作是某种指东打西的疑问。
风驰伴驾久矣,且不说为了给叶氏女为后铺路,盛帝费了多少手段和筹谋,单是能将他被派出去暗中护送,叶氏女的重要已昭然若揭。
“北境总兵叶连山之女,芳名虽不及京师,但北境乃至塞外皆有其才貌双绝,怜贫惜弱,乐善好施,意气卓荦的贤名。”至于足不足当母仪天下,他没说出来,那不是他这个位置的人该议论评定的。
星沉不禁莞尔,即便是这里只有他们主仆二人,即便是星沉主动发问,风驰也只是提及叶氏女的“声名”,闭口不谈自己的所见所思,其恭谨蕴藉,真是万人也挑不出毛病。
而后星沉又问了几句路上的见闻小事,便示意风驰退下。此时的勤政殿中,内侍们还未进来,只几盏烛火,映着星沉的侧影,越发显得长身玉立,寂寥异常。
只有一旁架上后日大婚喜服上的红底盘金绣龙在黑暗中闪着细碎的暖光,顶上琉冕的影子映在垂了满殿的白茶色纱罗帷幕上,倒有些美人卷珠帘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