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眺望

                  一

林悦不顾任何人的反对与劝说,还是毅然决然地退学了。

高二的上学期刚上了一半,已是深秋季节,白杨树叶被冷冷的秋风吹黄了,吹落了,飘零在公路两侧,任城市的清洁工怎样打扫也扫不尽。林悦的心情一如这枯黄的落叶有些怆然,悲凉,那种“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意境在她脑海里展现着,令她在悲凉中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她不知自己怎么一下子多愁善感起来,而她一度认为自己已到了麻木的地步。

她拉着简单的行李箱,身背着好像只有睡觉才会卸下的那副画夹,脖子上挂着相机,微低着头走着。她的美术指导老师丰凯和她的朋友,也是同班同学尤龙一左一右默默地随着她走着,算是为她送行。其他的同学,包括她宿舍的另外几个女孩子都没有来。丰凯知道他们是不会来的,因为自他认识林悦以来,她一直都是一个天马行空,独来度往的女孩子,除了和尤龙有来往,尽管尤龙是位男生。林悦和尤龙都喜欢穿一身黑衣服,林悦的头发也短得和尤龙的差不多或者说尤龙的头发长得和林悦的几乎一样,都是高而瘦的身材。尤其是林悦更加高挑,瘦削,加上她那副冷峻孤傲的表情,从一个美术老师的审美角度来看,丰凯一直觉得林悦身上有一种中世纪英伦贵族的气质,散发着那种冷冷的,高雅的美。

他们走到一个公交站牌下,丰凯以为林悦会停下来坐公交,但林悦好像并无此意。

“丰老师,尤龙,别送了,我一个人走就行了。”林悦走了这么好长一段路才开口说了这句话。

“你家离这儿还好远,不坐公交吗,你爸爸不来接你吗?”

“我只想一个人走着。他不会来接我的。”

丰凯还想再问些什么,想了想止住了。


一个月前,林悦突然提出退学,而且态度异常坚决。她的这一要求在学校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因为林悦是个非同一般的学生,不是因为她的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也不是因为她标新立异的装束,而是因为她是一位为学校多次争得荣誉的学生。她的摄影作品和绘画作品几次获过奖项,尤其是那次在省城举办的中国青少年绘画作品大奖赛中,她的那幅《极度眺望》一举夺魁,为学校争足了面子。这样一位优秀的学生竟然要退学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同时也令学校领导和老师们惴惴不安,因为好多学生对于林悦的退学不是持惋惜态度而是对她充满羡慕,钦佩她的勇气。更甚者,个别学生还有模仿的倾向。这怎能不令他们不安呢?其实失去一个学生,对本市这个重点中的重点学校来说并没什么,但作为一个教育机构,教育的责任与能力受到冲击还是让教育者们无法接受。他们想不通这些零零后的孩子们都怎么了,为什么他们的思想那么难以把握,令人无所适从。

在家里,林悦的退学更是令父母寝食难安。父亲林立宁,市立医院的外科主任,当然也是专家级的主治大夫。母亲许如慧,三年前曾是本市京剧团的演员,主攻青衣,老旦功底也不错,是团里的台柱子。现在则是省京剧团的主力演员,还是省戏曲学院的讲师。他们都有自己的车,是地地道道的白领。许如慧虽在省城工作,但本市离省城较近,又有车,所以只要没有特殊情况,她还是每天都要回来的。每次回家并不是都要到校看看女儿,可也常常去看她。林立宁就在本市上班,更是隔三差五地来看女儿。夫妻俩为工作,为房子,为车子等而忙碌着,总觉得对女儿的关心不够,所以每次去看她也总是给她大包小包的东西和足够的零用钱。对于爸爸妈妈的看望,林悦总是表现的很冷淡,对于他们所给的东西和钱也并不很在乎。夫妻俩每次都渴望女儿在见到他们的时候表现出亲昵,撒娇的样子来,可女儿却据人千里之外。夫妻俩心里的滋味真是无法形容。但女儿毕竟是女儿,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女儿再怎么着对他们,他们也还是能原谅她的。再说了,林悦小的时候,他们做的也的确不够好。

林悦天生比较内向,爸爸妈妈本来并没打算让她住校,但考虑到两人整天忙的不可开交,几乎都是一天不在家,同时林悦就读的学校从家坐公交还得几站才到。为她的安全着想,爸爸妈妈决定让她住校。这样一来,和女儿的沟通就更少更难了。女儿冷淡的态度他们也能体谅,但有时他们也后悔让她住校。可是让林悦再搬回家,她怎么也不肯。

无论林悦怎样对待他们,他们都能原谅,唯独不能原谅,不能接受,不能理解的是女儿不和他们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张向学校提出退学的要求。那天,他们接到学校的电话,问是否同意林悦退学,他们才知道了这事。夫妻俩一个从医院一个从省城一前一后急匆匆赶到学校,校长简要地把林悦要求退学的事叙述了一下,并说林悦一再强调不必征求父母的意见,他们本着对学生负责的态度认为还是有必要通知他们,同时想了解一下林悦怎么会有这个想法,他们对此持何态度。林立宁,许如慧一边向校长频频道谢一边表明立场:坚决反对林悦退学。又问林悦现在在哪儿。校长告诉他们,林悦现在正在她班主任王建刚的办公室里,还有她美术指导老师丰凯也在哪儿。

林立宁,许如慧连门都忘了敲就进了王老师的办公室。见了林悦他们大吃一惊,前几天他们见她还不是这副模样,而现在却完全变了样子:黑色的短发漂成了灰白色,且乱蓬蓬的。黑色大尖领衬衫的衣领竖了起来,尖领向两边微倾,像一双黑而纤细的手托着下巴。外面罩一件长及膝盖,宽松肥大的七分袖黑色镂空薄线衣;黑色菱形图案超薄踩脚裤,黑白相配的低腰运动鞋。右鼻翼上打了一颗亮晶晶的钉子,左手腕上至少也得有四五个银手环,在她挽起袖口的胳膊上排了好长。脖子上还挂一条稀奇古怪的银项链。皮肤苍白,表情麻木。这样的衣服使得本来就瘦削的林悦更加骨感,这样的发型首饰和表情使本来就标新立异的林悦更加大胆前卫。平时学校是禁止学生们穿奇装异服的,要统一穿校服。大概因为林悦他们是艺术生,学校对他们网开一面,只要不是太出格,他们班的学生不穿校服,学校方面也没怎么过分要求必定要穿,让他们这些艺术生在服饰上保留一点艺术生的特有气质。但林悦如此大胆前卫的装束还是震惊了整个校园,加之她又提出退学的要求,真仿佛一颗重磅炸弹在校园爆炸了,学生们,老师们的震惊可想而知。

林立宁,许如慧进来时,班主任王建刚正喋喋不休地批评着林悦。丰凯老师只是坐在一旁摇头叹息。林悦对于王老师的批评和丰老师的叹息充耳不闻,仿佛两位老师根本不存在。她俩手交叉于胸前,斜倚在办公室的墙壁上,目光越过窗户射向未知的远方,一言不发。对于父母的到来,她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依然是一脸麻木,甚至连站立的姿势都不曾改变一下,只是收回目光在父母身上游走了一下又射向未知的远方。

见林悦这样,林立宁和许如慧非常生气,但两人毕竟都是有修养的人,还是强压怒火让自己平静下来。

“真抱歉,林悦这孩子让两位老师费心了。”林立宁不愧是大夫出身的干部,盛怒之下依然还能保持临床手术时的镇静和行政干部的素养。转而,拉过女儿的手,平静地问:“告诉爸爸,你哪儿不对劲,致使你有退学的念头?”问过之后就是非常仔细地观察女儿的表情变化,极像大夫在给病人诊断病情,虽是西医,倒也没忘本,把中国古老的传统诊断方式:望,闻,问,切都用上了。林悦摆脱爸爸的手,没有言语一声。许如慧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本来,她一进办公室就想搂着女儿摇晃着问她这到底是为什么。林立宁止住了她,掐灭了她刚刚燃起的怒火,保持了最初的平静。见女儿这样桀骜不驯,这样对待爸爸,再也忍不住了,哭了起来,而且哭得有板有眼跟在戏台上表演一样,也像林立宁那样,她的职业习惯表现的更加充分。林悦很厌恶地看了妈妈一眼又把目光收回去。林立宁喝到:“哭什么哭,这是办公室,不要这样。”也不知他的愤怒到底是冲着妻子还是冲着女儿。他的话没有任何效果,林悦依然不予理睬,许如慧也哭得更加投入。妈妈许如慧历数着这么多年来抚养林悦的辛苦以及对她的关爱与呵护,责问她问什么就不懂“可怜天下父母心”的道理。丰老师安慰着她:“许老师,您别伤心,林悦绘画天赋这么高,退学也许是她一时有什么不愉快说说罢了。”丰老师的话音刚落,林悦仿佛从神游中醒过来,大声反驳:“不,丰老师,我一定要退学,一定!”办公室立顿时鸦雀无声。

“悦悦,爸爸妈妈真不明白你到底怎么了。如果我们对你关心不够或你还有什么要求我们没有满足你,你可以说出来,可不许这样吓唬爸爸妈妈哟!”片刻的安静后,林立宁打破了这沉默的局面,而且试图来点幽默,缓和一下气氛。林悦只是从鼻子立“哼”了一声,再也不理爸爸了。许如慧哭声又起,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心伤透了,这次是嘤嘤地抽泣,但听起来比刚才放声大哭更令人揪心。林悦的身子动了动,丰老师见有泪水在她眼里打转转,但她抬起头始终没让它流下来。这一切都没逃过丰凯的研眼睛:这不是一个感情冷漠的孩子,是她的内心封闭的太紧,我们无法进入,更无从了解她在想什么。

接下来,王老师,林立宁,许如慧轮番劝说不要她退学。林悦保持了她最初的姿势,看也不看任何人。窗外的杨树那只麻雀也一动不动地站在枝头,静静地看着办公室里的一切,充满了好奇。林悦像一位伟大的哲人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其实只有林悦自己指知道,当时的她除了退学的念头,大脑一片空白。林悦苍白的面孔,麻木的表情,怪异的打扮令丰凯的心一揪一揪的痛。他想不起,说不出在哪儿见过这种表情或和眼前这个女孩子类似着装的相片。反正,他有种预感,林悦的问题不仅仅是单纯的退学的问题,往深层次说,她的退学还应该反应了一个年龄段的生活态度,或者还有他们这一代人的共有的心理特点,甚至还反应了教育体系的残缺。总之,王老师,林立宁,许如慧的在场令这位80后的年轻教师一时理不清头绪,他的心绪更加不宁,也更加着急。这么着也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呀,他急得直冒汗,尽管现在秋高气爽。

“丰老师,”许久没说话的林悦突然开了口,那只好奇的麻雀惊叫了一下“倏”得一声飞跑了。“我一定要退学,一定!”林悦再次简单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要求。办公室里再次鸦雀无声。王老师瞪大了眼,他不相信他苦劝的结果会是这样。而且,丰老师一直也没对林悦说什么,而林悦却唯独对他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对他这位班主任却置若罔闻。他的自尊心就像被马蜂蛰了一下,很疼。不过,他毕竟是位从事教育工作多年的老教师了,略略的错愕后就恢复了一个老教师的贯有作风:“你一直不肯回答我们大家为什么要退学,好,咱们就先不谈这个问题了。你想过没有,你小小年纪就步入社会能干什么,去混吗?就凭你那点点小小的名气?你是咱班最有潜力最有天赋的学生,怎么可以自毁前途呢?”王老师一连串的发问,想刺痛麻木的林悦。林悦仍然还是沉默不语,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丰凯觉得再僵持下去也不会有啥结果,于是对林悦和她爸妈说:“要不,就让林悦先回家吧。她退学的事缓缓再说。”丰凯的刚一说完,林悦站直身子,转身就出了办公室。林立宁和许如慧很尴尬:“对不起,二位老师 ,这孩子太没礼貌了。”说完也急急地追了出去。

王老师很气恼,他实在不明白,现在的孩子怎么连最起码的礼貌都没有了。“王老师,您别生气,我觉得吧这不是一个关于礼貌不礼貌的问题。我认为林悦,哦不,林悦这一代孩子身上有太多东西我们无法理解,所以不能接受。很多老师不是都有这样的感觉吗:现在的孩子真难琢磨。”王老师喝了口茶,润了一下喉咙,深深地叹了气,默认了丰老师的观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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