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岁学吹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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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某天,阿三无聊至极,看书看不进,仿佛那些文字凶神恶煞,面目狰狞,端着刺刀向自己刺来。看长篇又太长,半天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看短篇,如2018年最佳微小说《擦皮鞋》又太短,像心灵鸡汤一口喝了;读诗歌,朦胧的看不懂,直白的太直白;读散文,如街上散步,除了汽车还是汽车的尖叫声,实在没什么看头;码字码了几行,左看右看都觉得太没意思了,若自己都觉得是垃圾,是狗屎,别人会怎么看?还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好;看电视吧,新闻如老太婆,陈年旧事重三复四地絮絮叨叨;看娱乐节目吧,似乎可让人哈哈大笑,但笑过之后更寂寞,更无聊;看电视剧吧,又似懒婆娘的裹脚布——又长又臭。于是便翻箱倒柜,想翻出一点有趣的陈芝麻烂谷子来,赶跑那烦人的无聊。翻来翻去忽然看到几十年前的几个信封,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邮戳清晰可见,“天津民航专科学校”字样赫然入目,刺激得人一愣一愣,尘封多年的记忆之河突然载船载舟地流动起来……

八十年代的某一天,昭阳火车站人满为患,人山人海。阿三焦急地等火车,长长的等待好磨人。“呜——”火车的汽笛声从很远的地方就穿空而来,接着就是一阵“呼哧呼哧”,冒着浓浓的白烟,仿佛一条老牛拉着破车爬坡。当然不是破车,而是呼啸而来。人们本来还在闲聊,坐着,站着,甚至躺着,三五一堆,叽叽喳喳,坐火车的,来送行的,兜售东西的,好不热闹。忽然火车来了,那一声“呜——”就是号角吹响,人们的闲聊戛然而止,空气也安静下来,一齐奔向火车。

好在外面读过书,有挤火车的经验。曾经的经验帮助阿三挤在前面,抢到了靠窗的座位,刚安顿好,只见对面已有一位学生模样的女孩,比阿三抢座位还厉害,还先到,她把头伸出窗外同站台外一男子说着话。火车徐徐开动,那女孩才依依不舍地把头缩进来,告别外面的男子。等到她在阿三对面完全坐好,让阿三吃了一惊,她的美完全镇住了阿三。这种美不像涂脂抹粉,奇装异服外还洒各种各样好闻香水的女孩,她是原生态的,除了高挑的身材,恰到好处的五官,清亮的双眼,白皙的皮肤如佘田桥豆腐外,就是质朴。确是清纯得如一泓山泉,如一株野百合花,如邻居家一个可爱的小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呢!本来是互不相认的两个人,害羞内敛如阿三是绝无胆量去搭讪陌生女孩的,但应了古戏里的花为媒或扇为媒,亦或诗为媒的话,他们是书为“媒”。因为怕孤独,也怕浪费时间,阿三就随身带了一本刘白羽的散文集《长江三日》,随着哐当哐当的车轮和摇摇晃晃的车身旁若无人地读着。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对面的她忽然说:大哥,你眼看花了吧?你休息一会儿,让我看一阵好吗?好啊!阿三爱书,当然是想书中自有颜如玉,现在美少女主动跟其打招呼,求之不得,哪有不肯之理?在干净纯真的年代,人与人互相信任,一本书就架起了两个年轻人的交流交心桥梁。她看了一会儿就抬头问阿三,你也去读书吗?不是,毕业了,参加工作了。你去读书?对啊,到天津民航高等专科学校去读。我一听这个学校来了兴致,因为有个叫尹某某的同学也考了这么个学校,据说毕业后分在上海虹桥机场。

俩人就这么很热络地聊着,同是昭阳X中毕业的,互相聊着X中的老师、同学间的奇闻轶事,以及X中的山水校园,对其一草一木有既亲切又熟悉的情愫,聊到开心处,俩人开心得放肆大笑,那清脆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笑声甚至惹得车厢其他人都齐刷刷地看过来。X中也确有几个有话题的老师,比方说有个教地理和历史的男老师,永远是一副邋里邋遢或者无所谓的样子,衣服是上扣扣下眼,或者领子不见了,总是不齐整;裤子永远是一个裤脚卷起老高,一个裤脚完全不卷,而且皱巴巴的;鞋子不穿进去,总是皮鞋当拖鞋穿,而且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不穿袜子,大概方便一些吧;有一个教英语的老师,别人一双手十个指头,他只有八个,还有两个据说是打猎时被旧式火铳烧掉了,而且据说特别风流,领略了“牡丹花下死 ,做鬼也风流”的真谛;不过,英语老师比起另一个语文老师又差远了!小巫见大巫呢!那个语文老师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别人上课正儿八经备课,照本宣科,他的课既生动又有趣,间或聊文学,从苏俄文学到欧美文艺复兴,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契可夫的《给博学的邻居的一封信》,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到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小仲马的《茶花女》,中国的四大名著,从天上到地下,无处不聊。语文老师的记忆太好,可以大段大段背诵文学经典,背到忘情处,摇头晃脑,击节赞叹,拍手叫好!唐诗宋词,五四以来的文学名篇,信手拈来,无缝链接,李白是锦口一秀半个盛唐,老师是字字珠玑吐出半个中国文学!

老师登高一呼,学校成立X中文学社,老师是当仁不让的社长,手下一群亮男倩女是主将。少男少女最有激情了,对社长顶礼膜拜,老师如鱼得水,套用王勃《滕王阁序》里“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他是“小说与诗歌齐飞,才情共美女一色”。其中一个才女,文学细胞特别多,在老师的调教下,文章大有长进,一日千里;词藻华丽,逸兴遄飞,叫人读了一唱三叹,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一时间,其诗歌与小说风靡学校,学生抢着阅读,洛阳纸贵。老师与学生日日吟诗作赋,诗词唱和,从灵魂到肉体珠联璧合了。但学校毕竟不是文学的天空,而是围着高考指挥棒转的天空,结果学生家长来闹,学校领导权衡利弊,把文学社封了,老师好色,“强奸”少女,被开除查办。

从昭阳到长沙,虽然只有200多公里,但那时的火车也要经过六到七个小时的艰难“爬行”才慢慢悠悠到长沙的,以自己过去的经验,这六、七个小时也好难捱过去的,好像比一个世纪还长,所以经常备一本书带着。但今天彻底失算了,俩人的热聊彻底把无聊的时光抛到爪哇国去了,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太快,还有许多许多的话未聊完怎么就到长沙呢?哦,该死的长沙!以前你那么遥远,今天却近在咫尺,不是不遂人愿吗?可是无论你是多么地不舍,长沙还是无情地出现在你面前,那火车站前面空旷的大坪和高耸的大钟还是不失时机地映入你的眼帘。

在离别时,她说,大哥要给我写信啊!阿三从长沙回来后,真如闻一多先生所说“辗转在眼帘前,萦回在鼻观里,锤旋在心窝头”了,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火车上偶遇学妹的音容笑貌来,让他寝食难安,魂不守舍,于是就给她写了一封信。信里说萍水相逢,但欢愉罕见,非常感谢因你的出现而解乏了旅程的寂寞,而无视了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秀美景色,这大概就是有得有失了。在学校是否适应新的生活?还好吧?本来还有许多火热的话,但其实只是一面之交,不好冒昧说话,如果太唐突就把路封死了。末了,阿三说你有照片吗?能否寄一张给我?虽然她热情地说“给我写信啊!”但阿三其实没把握,试着写一封,内心忐忑得很。但很快就来信了,而且信里夹着一张她站在学校操坪的全身彩照,让阿三惊喜得半天合不拢嘴。杜甫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不敢说学妹的信一字抵万金,但抵百金应无问题,阿三高兴得把来信逐字逐句读了好几遍,把照片里的人仔仔细细端详了好一阵。

但物极必反,乐极生悲。遇见学妹之前,阿三认识了一位女老师,师范毕业,普通话说得顶呱呱的,手风琴也弄得非常娴熟,口琴就更不用说,小提琴,二胡也能拉得像模像样,电子琴弹得像一位演奏家。老师身材高大结实,有点像蒙古草原上的彪悍女子。她是彪悍的时候像女汉子,温柔的时候像小鸟依人,温婉如水。对于普通话说得一团糟,既是音盲又是乐盲的阿三来说,她简直就是偶像女神,就是“女皇”,她的话就是圣旨,她说往东,阿三绝不敢往西。但所谓物极必反,久而久之,懦弱如阿三便生出畏惧感来,也生出因爱情而丢失自我的感叹来,于是“女皇”的“下饭菜”也生出了反骨。某日,阿三在上班,她在房子里呆着。老师好奇心强烈,她见阿三书桌有三个抽屉,其它两个没上锁,而靠墙边的却是一年四季都锁着,便想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宝贝。她来到阿三办公室要去了他随身带着的一串钥匙,当时阿三也没多想,再说想也没用,他是“奴仆”,她是主人,有用吗?等到阿三下班回到宿舍,看到她打开平时锁着的抽屉时,阿三就知道坏了,完了!“女皇”拿着学妹的信和照片勃然大怒,“啪”地一下摔在阿三面前,厉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看到她那因愤怒而冒火的双眼及铁青而拉长的马脸,阿三心虚得全身像掉在冰窟窿里,冷得颤抖不止;又像阳光下被剥光了衣服,众目睽睽之下的无地自容。此时此刻,无论阿三怎么解释都是越描越黑,百口莫辩。“女皇”就是“女皇”,她指着阿三鼻子说:伪君子!骗子!口口声声说如何如何爱我,说唯我马首是瞻,现在居然脚踩两只船,鱼和熊掌都想要!卑鄙无耻的小人!“女皇”又哭又骂,直骂得阿三六神无主,手足无措。两人僵持一夜,阿三好话说了一箩筐,没用!气得阿三把学妹的一沓来信和照片一把火烧了。

几十年后,偶然读林徽音的诗《别丢掉》“别丢掉,这一把过往的热情……满天的星,只有人不见,梦似的挂起”。哦!丢掉的永远丢掉了,烧掉的永远烧掉了,多可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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