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祖母是去年夏天某个阴雨连绵的日子走的。
仅仅时隔一年,那些记忆却在我的脑海中腐朽变形得不成样子,仿佛来自梦境的幻觉,从来不曾在这世上发生过。
拥挤的人群。
嗡鸣的器乐。
枯槁的面容。
那一定是梦。梦中的我不断下坠,仿佛正体验着死亡一般,身躯渐渐腐朽,意识融入生命的浓汤,模糊了自我与他者的边界。
就是那样一个清晨,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我从梦的谵妄中打捞起来。
现在想来,那个梦说不定是某种预感。
我不想回想。
我对祖母的印象只剩下童年的一点片段。毕业工作后,就很少在返回家乡。成年后的记忆不知为何十分模糊,大概是我没有刻意去想。反正童年的片段中,对祖母仅存的印象是枯瘦的双手,灰白的双眼,一头稀疏的白发,一口听不懂的方言,还有见到我时带着皱纹的笑容。
祖母是个很坚强的人。祖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却独自一人在祖屋生活了二十多年。膝下虽不至于儿孙成群,但也有七八个子女后代。这其中就有我的父亲。亲戚间虽不至于阋墙反目,但也不能说相处得和乐融融,大概就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家族吧。他们这些人,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呢?接到这个消息,又会做出怎样不同的反应呢?我这样回想着,开上了许久不曾走过的高速路。
儿时的风景逐渐从道路两旁浮现,又飞速消散至身后。
我无法回头。不是出于行车安全的考虑,而是脑内存在一股莫名的惊悸。这股惊悸压迫着我的双眼,直视前方的车道线。沉重得,甚至无法望一望后视镜。沉重得,仿佛只要我一抬眼,回忆就会变成有形的魔物,从后视镜中涌出,将我吞没。
泥泞,闭塞,蜿蜒曲折。
阴郁,烦闷,砂砾踢撞着轮胎。
我终究还是回到了那座山村。
村口的群童自顾自地玩耍,老人们自顾自地晒着不存在的、躲在云层深处的太阳。
日复一日的日常。他们的世界没有变化。仿佛坡道上的吵闹与他们无关,也打扰不到他们的生活。
我走上坡道,走入记忆中的窄巷,走进祖屋的大堂。
堂前停放着曾经是祖母的物体。巨大的透明棺罩着,宛如雕塑般精巧。曾经堂兄弟结婚留下的囍字还贴在墙上,但岁月的氧化除去了纸片上的红色,只留下惨白的影子斑驳可见。
亲戚们居住的地方较近,待我赶到时,已经做起了法事。父母也已经到了,正跪坐在灵堂前嚎啕。主事人点燃香火,民乐队奏起哀乐。锣镲已经敲响了,铿锵的纵波在祖屋狭小的中庭间振荡,蛀空的梁壁发出嘎吱的怪响,爬满青苔的灰瓦一片片落下。
念经的声音……
哭泣的声音……
唱祝的声音……
啊,还有金属刮擦的声音。
我对那种声音过敏。记忆中压缩的气泡不断浮出水面。我背过身去,想要捂住奇痒难耐的耳朵。
佛龛上,观音的眼睛俯视着我。
壁挂上,伟人的余光扫视着我。
高台上,牲祭的瞳眸瞪视着我。
灵堂外,人群的视线刺痛着我的背。
迷惘的我,渺小的我,冷漠的我,卑屈的我,
我跪坐在众叔伯兄弟的后头,莫名地感到一阵眩晕。
再度恢复记忆是半日后的事情。
漫天飞舞的纸屑。刺痛眼角的热浪。
我在做什么?
哦。是在殡仪馆。
白色的砖墙,白色的穹顶。
白色的口罩,白色的袖带。
白森森的,一切都是。
除了墙壁正中的空洞,那里吐露着赤色的火舌。
我和众人一块,目送着遗体进入焚化炉。
人死后究竟有没有魂魄呢?
我无法不那么想。虽然受过几十年的唯物主义教育,但也深知生命科学中仍然充满许多未解的谜团。
它是物质吗?具有形态吗?是否可视?和意识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有魂魄,那是存在于炉火升腾的热浪中,还是存在于灰白相间的粉末中呢?如果混杂在黑色的浓烟里,不小心附着在囱壁上……
似乎上不了天堂呢。
但我马上意识到这个想法的谬误。
虽然近几十年上帝教在农村传播十分迅速,但祖母似乎不是主的羔羊。老人生前偶尔会念念佛,但我也搞不太清楚那是禅宗净土宗还是什么宗派,或许只是某种混杂的民间信仰。
那是应该前往西天极乐呢?还是进入六道轮回呢?说起来,自从祖母病重,家父就开始研究起佛学来。每次节假日回家,都可以看到家里贴满的各种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仿佛只要不断祈祷,就尽到了孝心,祖母的病情就会好转。
人都是为自己而活。
那时我在遥远的外地工作,父母也在外地。只有短暂的假日可以回到家里,若要再去更远的老家看望祖母就有些勉为其难了。现在想来,那大概只是我不想回到这个山村的借口。
堂兄拿着刚在前台挑选的白瓷骨灰盒,空无一物地站在一旁。
匣子,又是白色的。
说不出来的心情,我只是茫然的站着。祖母的脸,亲戚的脸,自己的脸,丧事人员的脸,一切突然变得陌生,也许是我从来都不想了解。
又下起了小雨。
雨点打湿了泛黄的相框。
母亲举着巨大的香柱,姑婶们一路走一路跪送着,口中说着听不懂的方言,分不清是哭声还是唱经声。
我抱着祖母的遗容,一行人在雨中沿着山路缓缓上行。
祖父的墓碑旁,一个崭新的混凝土墓室严阵以待。
落叶和杂草清理一空。
烧红的锡纸随风飘散。
鞭炮霹雳作响,
人们挥泪告别,
砖石渐渐密封,
啊,一方小小的世界完成了。
这里堵上的,是通往冥界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