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劫诗歌:强盗也爱阅读

   一则《唐诗纪事》中的故事,指证了诗歌在凶险境地的存活指数。

     诗人李涉喜欢写一些通俗诗,诸如“江城吹角水茫茫,曲引边声怨思长”等等,李涉在九江皖口时遇群盗,盗问其名,同行人说是李博士,盗首说:“若是李涉博士,不用剽夺,久闻诗名,愿题一篇足矣。”李涉乃欣然书一绝句。

     一面是强盗风雅与诗人潇洒相映成趣,一面是强盗爱诗而视钱财如粪土的反讽关联他讽之趣,这一幕双重的小喜剧隐约透露出述者的重大希冀:一个关于诗歌的乌托邦社会。


      按李涉诗作水平,在唐朝诗人中显然列于“非著名”,而“非著名”诗人的作品依然能在民间流传,可见诗歌与生活的密切关联,可见民众对诗歌的需求程度;另一位“非著名”诗人张若虚一生仅有两首诗歌留传于世,依数量来论,实该算“小诗人”。然而,其一首《春江花月夜》横篇孤绝,几欲盖过整部《全唐诗》。诗中阔大浑圆之处,李白不能及,澄净通灵之处,王维不能及,深情工巧之处,李商隐不能及;后人著文每当引用元、白、韩、柳、刘、贾等人诗作,必先冠以“大诗人”前缀,恐是中了“数量决定论”的流毒。殊不知《春江花月夜》这一首敻绝深沉之作,对一个诗人一生而言,对整部《全唐诗》而言,对一个时代而言,能够有一首,都已万幸。

     超数量、超水平、超大规模的诗歌供给,导致了唐代社会整体对诗歌质量的需求节节攀升,诗歌迅速与庙堂、宫闱、江湖、民间、青楼产生密切关联,并形成了以诗歌为隐形市场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背景。随着诗歌写作激烈竞争的加剧,中间暗战叠起,诗歌崇拜的高峰恰好成为诗歌工具化(衰败)的开端。


     王维为求显达,假扮乐工入宫向公主直呈诗作,从此在朝中打下了入仕的印象高分;新乐府运动的先驱元稹,为确立新乐府的文化山头而贬低李白、独尊杜甫。在担任监察御史之际,因嫉妒李贺诗才,以谗言致李贺终身无法入仕。韩愈以诗骂元稹“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也暗合了杜甫的口气“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早年对李商隐颇多器重的令狐楚,与白居易、刘禹锡同朝为官,宦游生涯中颇多唱赞酬和。令狐楚诗作平平却颇负一时之盛名,新诗一成即在大小宴会上命乐工配曲演唱。刘禹锡赞令狐楚“新成丽句开缄后,便入清歌满座听”,真不知是说他天真好客如孩童,还是喜欢他诗歌的新鲜热乎,倒是直言不讳的白居易悄然闭紧了嘴,在一旁自顾微笑。

     诗歌崇拜的极至,在晚唐终于诞生了李贺的殉道式写作与贾岛一派的受难式写作。李贺写诗的亡命气焰,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却哪敢撞上这不要命的;在湍急的诗歌激流中,聪明如贾岛、姚合者,瞬间悟透了李白写诗需要才气,李贺写诗需要心气,剩下的必由之路也只能是力气了。循此门道,作品质量姑且不论,单是论作诗的艰苦,亦足以在社会市场与诗歌江湖中笑傲一番。贾岛一马当先,写下了“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姚合立即高唱“欲识为诗苦,秋霜在心头”。后来的诗人方干,本有才情,却也要学人振臂高呼“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一个“破”字实在是将贾纸糊的神龛戳了个稀巴烂。贾岛一派关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的诗歌哲学,大苦大智,以致南唐一些诗人将贾岛之像供于龛上,尊其为“诗佛”。到了南宋,几个诗人还将贾岛、姚合视为写作鼻祖,尊称“二妙”。


     唐代诗歌运动的浩大阔烈,不仅造就了诗歌群星与诗歌巨星,也培育出了古往今来最为广泛的诗歌大众,而在巨星周围,除了元稹之辈的阻挡江河万古,贾岛等人的奋勇当先之外,也形成了“大树底下不长草”的景观:即诗必言李、杜,后来的诗人纵有佳作,也只能颓然于散兵游勇之列,真可谓“时势造就诗人”。

    李商隐本与李白各著一风格,却偏要被按头伏首称“小李”,以此区别于李白这个“老李”,殊不知盛唐得盛诗易,而晚唐得佳作难。晚唐诗人李益,诗风壮大与绵密并织——“微风惊暮坐,临牍思悠哉。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这首《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将王维、李商隐的佛、庄意味巧妙融合,自然、含蓄而隽永;“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这首《喜见外弟又言别》,直取李白远游顿悟,后续杜甫沉郁哀叹。李益的整合、创新型写作,令后人在编写李白诗歌全集时,错将其之作品归于李白名下。


    历经了陈子昂、李白式的知识分子驱动,杜甫、白居易式的民众驱动之后,唐诗纷纷接受了贵族、文人、民间趣味的引导与雕琢,最终浑圆合一,获得了刚健的骨骼与充盈的血肉。而当唐诗在宫闱、民众以及诗人内部产生竞争又同谋的市场关系时,利益驱动已经昭然若揭。利益逼使唐诗退出了历史舞台。

    公元9世纪末的一天,诗僧贯休在给吴越王贺诗中写道“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 吴越王素有称帝野心,见此诗先喜后又不满,要求贯休将“十四州”改为“四十州”。

    诗人断然拒绝了这个关于利益改写诗歌的要求,并且声称“州亦难添,诗亦难改”。


    贯休的拂袖而去,展现出诗歌与隐形市场的冲突加剧,也最后宣告了唐诗的朴素立场。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江湖离散,不久以后,低眉浅酌的宋词终于接管了唐诗的最低纲领,并在那些更为怅惶流离的岁月里,为人们带来了风月与词语间的相互挠痒、按摩与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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