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冬婶||女人一生的苦难,不屈的抗争,在这个故事里写尽了

 新娘

冬婶嫁来村里那天,我们早早围堵在了村口,大家都盼着早点看到车头有两朵大红花的婚车。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只要拦着路扒在车窗上不停地喊“ 婶婶,婶婶”,车里的新娘推开窗一扬手,便飞洒出一大把五颜六色的水果糖。趁我们一窝蜂去抢时,挪出的位置刚好让婚车过去。

我最喜欢吃浅绿色包装纸的糖果,已在上小学的堂哥说那是青苹果味,又酸又涩不吃也罢。他老故意说些我们听不懂的词,显得他多威风似的。

那天一大早,我还在编头发呢,三伯家的秋秋姐就来叫我了,说早点去占个好位置,免得被那些男孩抢了去。打小时候,我妈就爱给我编头发和戴头花,后来我爸妈到城里去开面馆,一个月才能回来一趟,我只好自己编些奇奇怪怪的发式。

“拖拖拉拉的,回来再梳!去晚了可没糖了!”被爷爷那么一凶,我头发也扎不好了,还没绑稳就被秋秋拖着出了门。我可是要去见新娘子呢,顶着散乱的头发,真难为情。

新娘都多漂亮呀,她们几乎都是穿着红色长裙,身上搭件白坎肩,繁复头饰下的长发挽成发髻,脚上还穿着闪亮的漆皮高跟鞋——虽然进大门前新娘的脚不能着地,说是不能把娘家的泥带进婆家,对婆家运势不好。

我真想看看婶婶是什么打扮,都说她是隔壁村里数一数二的美女。可我们等了好久也没看到婚车,半天才驶过去一辆拖拉机或者城乡公交。大家都等得有些不耐烦时,婚车终于缓缓驶来。我们跳着、喊着,一个劲儿跑向婚车,车子便慢慢悠悠停了下来。

车窗先是透开一条缝,然后慢慢全摇下来。这时我们看到一张白净脸庞,妆容淡雅,衣物装饰简洁,一条红色立领中山裙衬得脖颈修长洁白,笑起来时一双大眼睛像弯弯的月牙儿。虽然她和别的新娘看起来不太一样,不过一看就知道她就是新娘冬婶了。

我们冲着车里喊婶婶,她羞涩地一笑,低下头去车里搜寻,接着笑眯眯地冲我们招手。她没有把糖果往外扔,而是逐个在我们每个人手心放了一大把。全是我们没见过的糖果,连每一颗的包装纸都格外漂亮。只是我们还来不及吃,又一溜烟跑去坤叔家。

坤叔是新郎,当然还坐在婚车上,那天他特地借了一套西服,头发上还抹了滑腻腻的头油,梳洗打扮后变了个人似的。

我们去他家门口等着,就为了看他们拜堂。原本对我来说,那是极高兴和充满期待的一天。可当他们拜堂的时候,我的头绳都被挤掉了,头发还绞进了后面人的衣服拉链里,怎么也扯不出来,实在痛苦极了。虽然冬婶尽量别过脸去,不让我难为情,可我还是难堪到恨不能钻进地缝里。

这时,婚礼的总司仪三伯一把将我拽出了人群,那一瞬间真是扯得我头皮生疼,外面又是鞭炮又是鼓声,他根本听不见我叫唤。三伯把我拉到隔壁屋,跟我说秋秋吃糖卡住了喉咙,要让我去敬茶,还说到时红包分我一半。

我边走向厨房,边捋头发。薅下仅剩的一个头绳,三两下扎了个马尾。待我们敬茶时,那婆婆刚说完“白头偕老、早生贵子”之类的吉利话,另一个男孩早已拿到红包出去了。婶婶小抿了一口茶水,把剩下的两个红包都给了我。

我喜出望外,拽紧红包转身跑回家,爷爷知道我去敬了茶,还拿回两块钱的红包,直夸我聪明能干,让我快去吃酒席。我把钱压在棉絮下面,飞快跑去坤叔家。

开席没多久,坤叔带着婶婶下来了。坤叔端着一盘散烟,婶婶端着一盆瓜子糖果。婶婶换上一件粉色长旗袍,看起来越发美丽动人。我问秋秋喜不喜欢这个婶婶,秋秋说肯定喜欢啊,婶婶又漂亮又大方。我听了竟有些泄气,都喜欢婶婶,那就是说婶婶对谁都好咯,还以为只有我更喜欢婶婶呢。

婶婶终于走到我们这桌,一群孩子吵着要糖,她也不吝啬,尽量抓满一大把。到我这里时,我仿佛看到她特地多抓了些糖果给我,暗自得意,婶婶果然是更喜欢我的。怀揣着这个快乐秘密,我飞快地吃完了一大碗饭菜,带着巨大的欢喜和小伙伴们们去玩跳房子了。

婆娘

老家有个顺口溜,“一天新娘,二天婆娘”,婶婶的生活从结婚第二天就发生了改变。

按照婚礼习俗,第二天一大早得吃福筵。福筵主要是做给乡亲们吃的,感谢乡亲为婚礼事宜劳神费力。那天新媳妇要早起协助厨房帮工,尽可能地招呼好邻里和亲戚,也是各家媳妇彰显贤惠的比拼场,当然更多是考验这家新媳妇是否能干会事。

天才刚亮,我就被爷爷叫醒,拖着我去坤叔家吃面。我仍困着,无精打采地坐在那直打瞌睡。

但看见伯母和婶婶们都在坤叔家忙着打汤,盛面,加开胃小菜。那天冬婶换了件蓝紫色开襟衫和一条深蓝色喇叭裤,脚上是一双黑红相间的布鞋。她不停招呼客人,忙着端面收碗,看起来与别的婶婶们无异了。坤叔也脱下西服,换上了一套平时做农活时穿的衣服,笑嘻嘻地站在院子里,给前来的客人端茶递烟。

只听“哐当”一声,清晨的乡村瞬间一片死寂,接着是二伯母的大嗓门尖利地划过长空:“哎呦呦,要把我烫死了呦!”

我望过去,冬婶一边拿抹布手忙脚乱地擦拭着二伯母身上的面汤,一边直点头道歉。

二伯母不依不饶,引来了她和冬婶共同的婆婆——三奶奶气急败坏地挤过来。“大清早说什么死不死的!”三奶奶斥责道,“一点吉利话不会说。”

“妈,您看看我这手,都烫得猪蹄一样了。还说今儿给小儿子做双布鞋呢,看样子是做不成了。弟妹也真是不小心。”

二伯母已为家族生了两个儿子,深得老人家欢心,平时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给老二家送去,连闺女给她的零用钱也都给老二家贴补家用了。在三奶奶眼里,开枝散叶就是要男丁兴旺。哪怕三奶奶的大儿子膝下一儿一女,但长孙体弱,长媳内敛不会说话,所以能生会说的二伯母一直深得三奶奶欢心。

坤叔是她的小儿子,冬婶进了家门,三奶奶和二伯母就想着要给新媳妇一个下马威,两人都黑着脸。

冬婶见势,低头小声地说:“对不起嫂嫂,我真不是故意的,以为你端稳了。”

三奶奶满眼嫌弃地看了冬婶一眼,接着尖声尖气地喊了一声:“坤子,把你媳妇带走,别搁这添乱。”

坤叔蹑手蹑脚地从人群中出来,拽了拽冬婶的衣角,冬婶睁红着眼眶憋着泪望着他,咬着下唇不甘心地被坤叔拉走了。

这是她新婚的第一天早晨,天灰蒙蒙的,她的心也灰蒙蒙的。

他们上楼去后,二伯母才大声笑了起来:“呔,大小姐么,没做过事的!哪像咱们,天天起早贪晚没一刻消停。咳,我去路边找点薄荷叶来擦擦,吃完还得和娃他爹去田里干活呢。”

这场小小的风波,碾碎了冬婶对婚姻和家庭的向往。当坤叔被叫下去吃酒后,听着外面嘻嘻哈哈的话语声,委屈涌上了冬婶的心头,她在房间里抽抽搭搭地哭了一场。

结婚第三天,冬婶按规矩回门去。她走时嘴角带着笑意,如同嫁来那天一般。不知为何,冬婶给了我一种错觉,似乎她走了就不会再回来,她要走回她的快乐时光里去了,而发生的这一切就像是一个梦。

然而晚饭的时候冬婶和坤叔一起回来了,冬婶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们之间也没有说话。我叫他们时,他们只是稍微应了一声,两人周围好像流淌着一种无言的忧愁。

冬婶回门背回来一大背篓的肉食和土鸡蛋,三奶奶却把几十个鸡蛋全拿去了二伯母家:“孩子们正长个儿,得多吃点。”

冬婶对此完全不知情,那天准备去厨房煮鸡蛋吃,一看柜子里的鸡蛋没了,问:“蛋呢?”三奶奶坐在灶前,眼皮也没抬一下,说:“给老二家了,人家屋里俩娃呢。”

“凭什么把我的鸡蛋拿去,我妈起早贪黑养鸡,攒了两个月的蛋,自己没舍得吃!这倒好,手伸到我这来了,赶紧给我拿回来。”冬婶丝毫不让。

大奶奶先是咻地起身,然后叉着腰嚷嚷起来:“让大家来评评理,你这肚子有什么动静,人家有俩儿子要养活,小孩子吃你点鸡蛋你还不乐意,呸!鸡蛋里能蹦出儿子来吗?”

三奶奶又转过身去指着冬婶对坤叔说:“看看,你娶回来个什么是非东西!娶坏一门亲,毁掉三代人,可等着瞧吧!”

坤叔呆坐在椅子上,抽着卷烟,小声地说:“消消气,消消气。”也不知道到底是对三奶奶还是对冬婶说的。

冬婶冲三奶奶说:“行,跟你讲理是对牛弹琴。你不去拿,我去!”她头也没梳,穿着拖鞋直奔二十米开外的二伯家。三奶奶踮着小脚也跟了过去,手里还拿着那把烧柴火用的火钳。

去时二伯母家正在吃早饭,刚巧一个孩子的碗上堆着一个荷包蛋,冬婶红着眼睛看着那圆胖的鸡蛋说:“把我的鸡蛋还我。”

二伯母一看冬婶的架势,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三奶奶气喘吁吁地赶了来:“老二啊,这女人蛮不讲理,给小孩子的东西都要抢回去!”

冬婶径直走向厨房,从碗筷柜子里翻找出那包鸡蛋来:“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到底谁抢谁的!”

见鸡蛋要被拿走,二伯母一下扑向冬婶,扯住袋子不放:“鸡蛋是妈给我的,你凭什么抢我的!”

三奶奶也去帮二伯母抢鸡蛋:“是我拿给老二的怎么啦?我屋子里的东西都是我的,屋子是我的,儿子是我的,鸡蛋也是我的。有本事你从我这把老骨头身上踩过去,我死了,才轮得到你头上。”

拉扯间袋子破了,鸡蛋啪啪地掉到地上,碎成一地蛋液,三个女人都愣了。

冬婶咬牙切齿地说:“哼!这事没完!”接着从两人中间挤了过去,还不忘踢了几脚地上的蛋壳。

三奶奶和二伯母显然没想到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冬婶,竟会做出这么一番举动,看着冬婶扬长而去的背影,两人恨得牙痒痒。三奶奶望着好好的鸡蛋没了,直喊着:“作孽啊,杀千刀的三媳妇要把我气死才甘心呐。”

 烦恼

在冬婶看来,她好不容易打了个半胜仗。人也变得精神了起来,天天哼着小曲,心情格外舒畅。有时候还会跟我和秋秋一起玩踢毽子和跳房子,她还教我们编各种好看的彩绳,戴在手上特别漂亮。

我喜欢冬婶,只是不明白冬婶怎么会嫁给坤叔。坤叔平时闷不吭声,很少和我们说话,更不逗我们这些孩子玩。说起来,坤叔做过的唯一一件让孩子们高兴的事情,就是娶了冬婶回来。

不过,这也成为三奶奶心中的灾难。

自那次鸡蛋事件之后,三奶奶心里一直怄气。她以为这个大家庭所有东西都是她的,是她熬了几十年才换来的。尤其两年前三爷爷死了,再没人敢说她一句不是。三奶奶以为她控制了一亩三分地就拿捏好了一切,谁曾想新入门的媳妇,硬是让她心里憋着一口气。

摔鸡蛋后第二天,冬婶来我家买了三十个鸡蛋,每天早上都煮鸡蛋吃,给坤叔和三奶奶也各煮一个。三奶奶舍不得,故意赌气不吃,最后还是被冬婶给吃掉了。三奶奶本来就在置气,想到冬婶一个早上吃掉两个鸡蛋,心里更气,自己那俩宝贝孙子都一周才能吃一次鸡蛋呢。

三奶奶病倒了。先是哎呦哎呦地在家里哼哼,说自己头疼身子疼,手脚都没力气。

坤叔说不吃饭哪来的力气。端了饭菜过去,她还是什么都不吃。连着几天不吃东西,这在乡里几乎被默认将不久于人世。

三奶奶病重的消息很快传开,二伯母去了几趟之后,添油加醋地把病情说得格外严重,搞得邻里都扔下手上的农活赶了去,像是去见三奶奶最后一面。爷爷带着我也去了,他还特地拿去了二十个土鸡蛋。

只见三奶奶躺在一米见宽的小床上,有气无力地各种抱怨,说她家媳妇连鸡蛋都不让她碰,以后日子可怎么过。越是有人听她抱怨,她越是说得起劲,说到激动处手舞足蹈唾沫横飞,过了会儿才想起自己是病人似的,又哎呦哎呦地哼哼起来。

冬婶就在堂屋里鞋垫喝茶,这些话她听了无数回了,她什么都不说,手上的针线片刻不停地飞上飞下。待我们出门时,她叫住我爷爷:“叔,您家下次再有鸡蛋都卖给我罢!城里什么价我给什么价,免得您再背到街上去。我不爱吃肉食,打小就爱吃点鸡蛋。”爷爷高兴地应了,冬婶也高兴地谢过爷爷,然后冲我眨眨眼,问我要不要在她家玩一会儿。

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在冬婶家玩,她把我叫去楼上。那是她的卧室,也就是她和坤叔的新房,我还是敬茶时候去过的,当时房间到处都是陪嫁物品。这回都收拾好了,床是床,箱子是箱子,东西虽多但是一点也不乱。

冬婶让我坐在板凳上,费劲地从床下拖出个箱子来,一打开,里面满满当当全是书。我还没在谁家看到过这么多书呢。冬婶告诉我,书可是世上最好的东西。

她指着箱子里的书问我喜欢哪本,我选了一个绿色封面的,她羞涩地一笑,说里面都是她摘抄的诗词,清了清嗓子念了其中一首:“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我听不懂什么意思,但也知道好像不是我这个年龄该问和能懂的东西。我坐在椅子上,冬婶开始给我编头发,好久没人给我编头发了。我跟她说我妈以前常给我编头发。冬婶愣了下,说她也想有个女儿,好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又说,不过还是男孩好,少受苦。

冬婶问我长大后想去哪儿,我说,哪也不想去,就在家。

她说:“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女孩子长大了是没有家的,只有婆家和娘家。婆家不爱,娘家不留的,连个说话的去处都没有,真正是个孤单。你没长大,自然没有烦恼。”

我有烦恼,但是好像没法和她说,总觉得和她的烦恼比起来是那么不值一提,可是我也不知道她的烦恼到底是什么。就像她是长大后的我,我是小时候的她,我们互相体谅,但终究隔着一长段时光。

时光能改变很多东西,甚至让很多事情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有了

三奶奶被气病之后,躺了整整一周,请医生去家里看了也没辙。坤叔叹了口气问:“娘嘞,您到底要怎么样才肯好啊?”三奶奶扯了扯枕头,又把被子掖了掖说:“谁都不依我,我活着有什么意思,我还是死了罢,我死了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接着便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哭得要背过气似的。

坤叔知道三奶奶是在生气,旁人说是被冬婶气的,都拐弯抹角地说坤叔怕老婆。坤叔两头难,最后他想,自己的妈不能不管,如果真被气死了,那他会被雷劈的。但是老婆不一样,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坤叔就是用这话去和冬婶谈判的。不知为什么,当时冬婶被他说话时的怂样逗乐了,她发现这个男人有时竟懦弱得有些可爱。

坤叔看她笑着没说话,又壮起胆子说:“妈疼老二,还不是因为他家生了两个儿子,咱也生,生一堆。我们年轻,就不信生不过他们。”说完就打打闹闹地把冬婶扑倒在床。

可是事情发展并没有像坤叔想的那么容易。

自从冬婶那次听了坤叔的话,跟三奶奶服了软之后,三奶奶对她愈发变本加厉起来。冬婶起晚了要被骂,菜咸了要被骂,甚至连她感冒做不了活也要被骂。反正她在家里做什么都是错的。

开始冬婶还时不时反抗一下,但没像抢鸡蛋的事情那么激烈。三奶奶哪是讲道理的主,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得出来,实在没词了就往地上一滚,而且只要有人去劝架,她就要做出撞墙的架势来。

最后,也许是被折磨得累了,许是真的没辙了。冬婶对三奶奶的撒泼也只是随她去,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每次三奶奶找茬,村里的女人就一副叉腰看戏的样子,冬婶不想变成个泼妇。而当她开始妥协,就只能一退再退,连想立足都难了。

何况单是怀孕这个事情,坤叔和冬婶努力了整整两年也没一点动静,这在当时几乎是件不饶恕的事情。村里在他们之后结婚的两家都已经怀上了二胎,坤叔更加硬气不起来。三姑六婆催他,男人打趣嘲讽他,他在家一点地位也没有,似乎再没开过口,任谁说什么他也只愣愣地听着。

从冬婶进门第一天,就因为没有生养而受尽三奶奶的刁难。三奶奶不给她一个好脸色,也不想给她一口好饭吃。

眼看着冬婶日渐消瘦,脸上也没什么血色,有好心的婆婆就跟她说买些蛋补补身子。冬婶只来我家买了两回,她悄悄跟我说,买去也都被三奶奶拿到二伯母家了,不能白凑合了她们。

何况三奶奶每天拐着弯地骂她,说世上最没用的就是不会下蛋的鸡。

二伯母家的大儿子和我堂哥玩得好,天天跟堂哥学二伯母和三奶奶是怎么说冬婶坏话的,两人时不时学一段,然后捧腹大笑起来。我和秋秋再也不跟他们一起玩了。

在我们开始上小学的那个秋天,冬婶终于怀孕了。据说那天,她做完农活回去,三奶奶给她留的只有一碗咸菜和半碗冷饭,她扒拉着吃了两口就开始扭过身子呕吐起来。三奶奶在剥豆角,看到冬婶那样子,一股无名火就起来了:“有得吃就不错了,挑三拣四的,呸!真当自己是大小姐。”

坤叔在屋子外磨镰刀,听到两人又吵起来了,慢慢往屋里走去,只见三奶奶用食指指着冬婶,一遍遍重复那些骂人的话,骂一句,就往前跺一次脚:“扫把星,吃白食,我呸!”。

冬婶又急又气,放下碗筷,蹲到泔水桶边,再次哇哇地干呕起来。坤叔给她拍着背,呕了好一阵,她啥也没吐出来。最后她漠然地起身,回房去歇着了。过了好久三奶奶还在楼下骂她,靠着自家堂屋门框嗑瓜子,骂几句就吐出一个瓜子壳来。

冬婶连着几天吃什么吐什么,开始都以为她吃多了东西没消化,用老法子喝了好几碗醋也不见好。经旁人提醒,坤叔和三奶奶才意识到冬婶可能是怀孕了。坤叔心里算算日子,心想着八九不离十。他高兴得手足无措,背着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念叨着:“有了,咳,可算是有了。”冬婶虽没表现出莫大的欢喜,眼角却是带着笑的。

冬婶的肚子很快大起来,这时二伯母又说:“哎呦呦,你这肚子和我怀孩子的时候可不一样啊,你这肚子这么圆,我怀两个儿子时肚子都是尖尖的。”言下之意是说冬婶肚子里怀的是女孩。

二伯母又添油加醋地向三奶奶灌输了冬婶就是怀的女儿这一想法,本来三奶奶来我家买了三十个鸡蛋,结果全拿去给了二伯母家。整个孕期,三奶奶再没给冬婶买过一个鸡蛋,也没给她做过一餐饭。

那段时间就坤叔一个人最乐呵,在他心里,老婆怀孕,就足以他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至于是生儿子还是女儿,怎么个生法,那是女人的事。想到这些,坤叔就喜不自禁,整个人变得活泼了起来。十天半月又到我家来买鸡蛋。

三奶奶斜着眼看着这一切,也不好说什么,万一是男孩呢?话不能说得太绝。何况在她看来,女人不孕是大逆不道,而女人怀孕生孩子,才跟吃饭拉屎一样平常,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冬婶并不管别人怎么说,还是和从前一样。她有时候会开玩笑地问我们:“都说孩子看得准,你们猜猜是弟弟还是妹妹?”我和秋秋早就商量好了,她说弟弟,我说妹妹。冬婶听后宠溺地捏着我的脸说:“你呀你呀。”  

到第二年春天,冬婶的肚子已经大得像塞了个枕头一样。她总是双手扶着腰一摇一摆地走路,脚上趿拉着坤叔的旧棉鞋,她的脚已经肿得没法塞进自己的鞋子了。冬婶说,她自己根本起不来床,夜里想翻个身也跟要她的命一样,又说当女人真是命苦。

生孩子这么辛苦,为什么还要生呢?冬婶只是笑笑不说话。

生养

实在难以想象,前一天下午冬婶还跟我和秋秋一起去爬山呢,第二天下午我才放学回家,爷爷就跟我说:“你冬婶生了。”

我把书包一撇就跑去了冬婶家,原以为会有很多人,热闹得跟她结婚那天一样。可是她家冷冷清清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径直上楼,往她房间跑,到门口才听到她和坤叔两个人讲话的声音。

“你别哭,对身体不好,我妈说话就是那样的,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我推开门,怯怯地站在门口,坤叔扭头看了我一眼,又对躺在床上的冬婶说:“呀,你看,云儿来看你了。我去给你煮点吃的,这一天下来,你也饿坏了。”

从我旁边经过时,坤叔只笑了一笑,又落寞又疲惫,还有一点消沉。而躺在床上的冬婶,则是格外的憔悴,甚至可以说是毫无生气了,她的头发凌乱地散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是惨白的。

“云儿,坐。”她说话时只有很轻的气息,想必身体十分虚弱。

在她旁边是一个小小的婴儿,脸只有一个手掌那么大,皱巴巴的皮肤又紫又粉,闭着眼睛在襁褓里静静睡着,只偶尔噘一下小嘴,真是又奇怪又可爱。

“还真让你说对了,是妹妹。”冬婶问我,“你喜欢她吗?”

我使劲儿地点头,又生怕把眼泪给点了出来。怪自己乌鸦嘴,我知道,如果冬婶生的是弟弟,那屋子就不会这么冷清,冬婶也不会这么难过了。

冬婶像是看出来我的心思似的,握住我的手说:“没事,你知道我是第一喜欢女孩子的。”

我勉强冲冬婶挤出个笑来:“婶婶,你快快养好身体,我们带妹妹出去玩,给她扎漂亮的头发,打扮得像洋娃娃。”

冬婶听着听着就闭上眼睛,眼角流出一行泪来:“女孩好命苦。”我一直握着她的手,没再说话,直到坤叔端了一碗红糖煮鸡蛋来,我就借故先回去了。

刚出她家的门,我就哭了出来,边跑边哭。我很难过,却说不出为什么难过。

从前村里人天天谈论冬婶未出生的孩子,可当孩子呱呱坠地之后,反而一片寂静,一点声儿也没有了。好在冬婶在坐月子,没人去看她,她自然也听不到村里人背后说的那些话。

爷爷特地嘱咐我,那一个月尽量别去打扰冬婶。还说坐月子得一个月躺在床上,不能吹风,不能碰冷水,尽量什么也别做,身子才能恢复好。然而冬婶生完孩子的第三天下午就出了门。

她先是在我家门口唤了一声,我和爷爷迎声出去,只见冬婶戴着一顶帽子,裹得十分严实,她接着说:“叔,我买二十个鸡蛋,以后半年的鸡蛋我都要了。”

爷爷赶紧招呼冬婶进屋坐,一边去拿鸡蛋,一边说:“坐着月子呢,跑出来干什么,坤子怎么不来?”

冬婶叹了口气,说:“出去干活了,有了孩子开支大,刚好我哥那边工地急要人,他一个月能回来一次。”

冬婶接过鸡蛋,拿出钱来给爷爷,爷爷说什么也不收,说:“这次算了,三十个鸡蛋你先吃着,算是给你们大人孩子的一点心意。下回再给钱吧,要鸡蛋就跟云儿说一声。”

我帮冬婶拎着鸡蛋,陪她一路走回去。别人要坐一个月的月子,冬婶三天就坐完了。洗衣做饭,给孩子换尿布、洗澡、喂奶,所有的事都是她一个人做的。乡里烧柴火灶,每次做饭很麻烦,她就早上煮三餐的份量,中午和晚上用开水泡热了就吃。

本来坤叔临走前叫三奶奶照顾冬婶的,坤叔走的第二天,三奶奶去二伯母家待了一天,说冬婶的女儿茵茵白天晚上地哭,吵得她头疼,没睡过一个好觉。当天晚上三奶奶就收拾了东西,说她小女儿要生了,她要过去照应一段时间。

三奶奶的小女儿是前一年结婚的,过年回来时还没说怀孕呢。

“骗人的把戏!”冬婶说,“谁稀罕。”

冬婶家就剩她们母女俩了。那天我妈回来了,我没去找冬婶,说起冬婶和茵茵两个人在家,我说不知道她们俩怕不怕。

妈妈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女人有了孩子就什么都不怕了。连孩子都敢生,有什么好怕的。”顿了一会儿,她又说:“不过也是可怜人,本来家庭条件不错的,出嫁时还是大操大办的,只是嫁了人就成了娘家的外人了,娘家那边什么都是留给她哥哥的。生孩子前后她妈妈也没来照顾,是要帮她哥带孩子呢,走不开。”

关于冬婶娘家,她自己很少提起,但我隐约听别人说起过,说冬婶回门那天把福宴上打碎碗的事情说了一通,原以为爸妈会帮她出气。谁知她妈妈反而说她一顿,说女人结了婚就是婆家人,婆家事莫要带回娘家说,往后要自求多福。

冬婶气不过,她是在那天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被泼出去的水,晚饭都没在娘家吃就走了。怀孕和生孩子的时候她娘家都没人来,只托人送去一些吃食,也不再是什么肉和蛋了,就是一些米和面。

冬婶只盼着她的女儿能快快长大,好让她轻松一些。

博弈

坤叔出去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三奶奶似乎是得了口信,比坤叔早回两天,假模假样地给茵茵洗尿片、给冬婶做饭,叫冬婶就在床上躺着。

“我是走了几天,原以为小闺女要生了,哪知一直没发作。我放心不下你们母女,还不是就回来了。你要记得我的好,坤子明后天就回来了,过几天的满月酒我们把它办得风风光光的,也好让你娘家人放心。”

冬婶总算是明白了,三奶奶所做的事情都是有原因的。

坤叔回家时晒黑了不少,他给冬婶买了件花布衣裳,给茵茵买了个拨浪鼓,给三奶奶买了一点豆奶粉。回来后说他再不出去了,被三奶奶一顿臭骂:“不出去怎么养家,一亩三分地能刨出金子来?”

坤叔说不过,坐在屋门口闷着头抽烟。

满月酒那天,冬婶娘家人第一次来了,冬婶的爸爸妈妈和嫂嫂,带着她的外甥和小外甥女一起来的。冬婶的哥哥并没有来。

“妹妹,你别生气,你哥和坤子之间就是误会。你哥不可能亏自己人的,他多拿的工钱是别人的那份,你看,我们带来这些东西值好些钱呢。都是你哥的心意。”

冬婶才知道为什么坤叔不愿意再去工地了,因为她哥这个包工头算账时故意吞了手下工人的工钱,被坤叔给看出来,两人争执发生了不快,坤叔这才赌气回来。

坤叔还是说什么也不去工地。也许是想和三奶奶对着干,冬婶反而支持坤叔说:“不去就不去,有手有脚就没有饿死的。”

冬婶家又热闹起来,好歹坤叔能帮她一把,茵茵越大越好带,冬婶也慢慢有了笑脸,人一天天变回以前一样漂亮起来。只是落下了个腰疼的毛病,能站着绝不坐着,能躺着绝不站着,说是月子里整晚抱着茵茵哄睡,落下了这么个毛病。

 “谁没生过孩子,就她事多!“三奶奶一点也不买账,“我生五个儿女,哪一个不是刚生完第二天我就下地干活,就她金贵。要生个了儿子,尾巴不得翘天上去。”

冬婶早就知道,三奶奶只会欺负老实人:“十年看婆,十年看媳,我怀孕坐月子你都不帮我一把,你老了死了也别想我搭一把手。你儿女多,以后就指望他们去。”

三奶奶被气得直哭,索性把自己的东西搬去了屋旁的小偏屋子去。她种的瓜果蔬菜也不给冬婶家一颗,甚至对那个自己本来不太器重的老大家也殷勤起来。那大伯和大伯母知道三奶奶的性格,一直对她避而远之,除了给三奶奶送点粮食和零用钱,平时和三奶奶很少往来。

“老大,你瘦了嘞,瘦得跟个钢筋一样,你多吃点饭菜,要吃什么尽管去我园子里摘。”三奶奶把对小儿子家的怨恨,以和大儿子、二儿子套近乎的方式报复起来。她预感到自己将被小儿子一家弃之门外,先发制人地抛弃了她的小儿子一家,以博得最初和最终的胜利。

意外

茵茵半岁的那天,冬婶晚上梦到茵茵开口说话了,一直在念童谣:“快来快来数一数,24678。”

醒来时,娘家来人说冬婶的哥哥在工地上出意外死了。那天他喝了点酒,还逞强爬上几十米高的脚手架,边爬边在架子上用锤子敲打着唱歌,一个不稳,直接摔到了石头堆上,当场就断了气。

听到消息,冬婶吓得手心冰凉。她总觉得,坤叔坚决不去工地是冥冥中注定的事情,他们逃过了一劫。再回想起晚上做的梦,冬婶一拍脑门,赶紧把那几个数字写了下来,叫坤叔去城里买花圈礼炮时,顺便去买几张彩票,还嘱咐一定得买有那几个数字的。

坤叔只当冬婶吓傻了,随便买了张彩票就走了。买完花圈礼炮突然想起这事来,又怕回去了冬婶骂他,只好折回去选了一组号码最接近的。

守夜、安葬,两人忙得几天没合眼。好不容易回到家,茵茵发烧,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冬婶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说了把茵茵带去,你不让带,非要放在你妈那,她安的什么心你还不知道吗?我茵茵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冬婶哭了起来,跟着坤叔抱着孩子就往医院跑。

茵茵在县里医院住了七天,医生说孩子烧成肺炎了。其实坤叔和冬婶俩人回娘家当天,茵茵就病了。三奶奶也没当回事,以为就是小感冒:“感冒嘛,捂一捂发发汗就好了。”愣是给茵茵包得严严实实地捂了好几天,连包被都汗湿了也不换,孩子越捂越热,光是哭闹什么,也不吃,几天下来瘦得皮包骨。

三奶奶还逢人便说:“狠心的娘,孩子想妈想得是白天晚上地哭,她也狠得下心。要把我这个当奶奶的折磨死。帮老二家带俩孩子都没这么累过。呸!扫把星!”

冬婶回去后和三奶奶吵了一架,说要是孩子留下什么后遗症,她和她没完。

“我是吓大的?七十岁的人了,被媳妇指着鼻子骂,我不活了唉!”不过这次没人拉她,大家都见怪不怪的。

三奶奶卧床的几天,她的大儿子也几乎卧床不起,虽然之前就身子消瘦,不过从来没有什么大毛病。谁知突然出现上吐下泻,开始以为是中了什么毒,服用了一些自己泡的药酒也不见好转。大伯母想起前好一阵子大伯就老是喊头痛没力气,面色也不好,想来想去,就怕是什么大毛病,赶紧找人把大伯送去医院。

一套检查下来,医生说是尿毒症,这无异于对大伯宣判了死刑。这个家庭根本无力承担高昂的治疗费用,大伯家的女儿在镇上饭馆端盘子,儿子中学还没毕业。

最后买了一些药就回来了。三奶奶听说后,从床上一跃而起,哭着喊着说:“早些天我就说老大瘦了,叫他多吃点饭,不听老人言哇。”

村里人都去大伯家探望,有送米的,送肉的,送蛋的。爷爷送去一只土鸡,他说大伯从前帮他干过活,去城里回来会帮他带些油盐,那大伯虽然不爱吭声,但真正是个好人。

在悲哀中,坤叔抽了一杆又一杆烟,冬婶话也少了很多,她和三奶奶间的怒火也仿佛因此而被稀释。平时冬婶和坤叔的大哥大嫂没有太多交集,但比起那难缠的二嫂,大哥那一家人什么也没做,就显得格外的友善。

在冬婶的细心照料下,茵茵一天天好起来了,眼看着一天比一天胖起来,冬婶把茵茵抱在怀里不松手,想把那几天离开对茵茵的遗憾都弥补起来。

终于有一天,冬婶突然想起前些天买了彩票的事,叫坤叔赶紧去看看彩票是中了没中?

坤叔骑着自行车去了城里,很快又回来了,在路上骑得踉踉跄跄的,一到家门口把车往旁边一扔,冲屋里喊道:“媳妇,我那件迷彩服呢,你没给我洗了吧?中了!中了!”

冬婶把茵茵往床上一放:“中了?!”茵茵受到惊吓,哇哇哭了起来。冬婶一边哄茵茵,一边问:“中了多少?”

坤叔凑近她,做了个“嘘”的动作,说:“小声点,别让别人听见了。”然后两食指交叉,比了个手势。

“一万?”冬婶翻了个白眼。

坤叔压低声音说:“十万。”

接着他家就传出冬婶的一声尖叫和一连串的欢笑:“咱们发财了,咱们发财了。彩票呢?”

坤叔说:“这不问你吗?我那件迷彩服呢,送你哥上山那天还穿了的。”

“迷彩服?在山上搞得都是泥,一群大老爷们的衣服扔一起,谁认得出。”

“没了?”坤叔问。 

冬婶把茵茵放回小床上,满屋子翻起来:“迷彩服,迷彩服……”又一拍脑门,“噢!倒是拿回来一件,不知道是不是你的。”说完赶紧抱着孩子下去,坤叔也大步跟了上去。

两人走到杂物间,找出去娘家时背礼炮的背篓,在最底下翻出一件迷彩服来。

不由分说地赶紧查找每一个口袋,都没有。“是不是当时拿错衣服了?”冬婶急得都快哭了,“十万呐,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呢,钱要没了,我就不活了。”

“哭什么哭!非要让大家都知道是不是?”那是坤叔第一次凶了冬婶,冬婶立马被吓住了。

“听我说,我们去你娘家,就说去探望你的父母和嫂嫂,顺便说我们的衣服没拿,问他们有没有捡到。”

冬婶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两人做出决定后,抱着茵茵立马出发。

他们路过时,我和秋秋正把倒在地上的大树当舞台,一本正经地假装是模特在走秀呢:“婶婶,出去啊?”冬婶显然心不在焉的样子,说:“是啊,出去有点事。”

算起来,自从茵茵出生以后,冬婶每天都忙个没完,我也要得上学和写作业,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聊天了。

望着冬婶的背影,我有些失落。第一次感觉到长大就会失去些什么,我突然间不想长大,突然间很想回到过去。可是又未免太残忍了,对冬婶来说,只在茵茵到来之后,她的生活才从黑暗中见到曙光。

冬婶的娘家据说并不远,他们很晚才回来。也不知夜里几点,我从梦中醒来,听到他们在外面讲话和哄茵茵睡觉。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回娘家找衣服那天发生了很多事。

冬婶哥哥的丧事刚办完,才几天,她的嫂嫂就走了,带走了冬婶的外甥不说,也带走了冬婶的哥哥用命换来的两万块钱赔偿金。只给冬婶那不认识字的父母留下了一封信,和一个不知世事的孙女。

冬婶和坤叔去的那天,她爸妈正到处找那母子俩呢。结果听说女儿女婿回门了,回家泡茶时才看到儿媳留在桌上的纸条:“爸妈,我带走了。”

儿子头七刚过,媳妇又带着孙子也走了,这算什么事啊。一家人大哭了一场,比葬礼那天哭得还惨烈。

等两位老人情绪稍好一点,坤叔和冬婶才说了彩票的事,听说那衣服里的单子能兑十万块钱,两老人忙帮着回忆细节。

当天抬棺上山穿迷彩服的就三个人,一个就是坤叔,另一个是个大胖子,胖子拿错衣服肯定穿不下,还有一个是村里的一个喊大牛的无赖,但是谁也不记得那天他有没有脱下衣服来。

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坤叔还是决定跟着去看一趟,还特地从老丈人那里拿了包好烟。翻了两个山头就到了大牛家,和老丈人一起被大牛拉进家里喝茶。

喝茶时坤子给大牛装了一支好烟,说感谢他能在那时候帮忙。互相寒暄一阵,坤子试探着问道:“大牛兄弟,那天你有没有拿错衣服?我拿回家的迷彩服好像不是我的,好像跟谁拿错了一样。”

“迷彩服?噢?我想想,那天我随手拿了件就回家了,衣服搞得脏死了。”

“然后呢?你把衣服放哪儿了?”坤叔的老丈人急着问。

看两人这么着急的样子,大牛眯着眼睛抽了一大口烟,慢吞吞地说:“这个嘛,时间太久了,我想不起来了。你们找那破衣服干嘛,拿错也就拿错呗,没什么大不了的。”

坤叔急了,对老丈人使了个眼色,说:“兄弟,麻烦你找找,拿错衣服媳妇要骂我呢。”说着又递给大牛一支烟:“你知道,我是个‘耙耳朵’。”

“小事,我去拿。”坤叔的老丈人想跟着去,大牛转过头说:“拿件衣服您老还跟着?那我不找了,你们自己找吧,家里随你们翻,到时候少了什么可就难说清了。”

坤叔只好拉下老丈人坐下,说:“误会误会,劳烦兄弟费心了。”

大牛吹着小曲慢悠悠地走了出去。坤叔和老丈人对坐着,什么话也没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生怕错过了什么,时间好像在那几分钟过去了几个世纪一样漫长。

终于,大牛拎着件迷彩服进来了,说:“咯,给你,看看脏成什么样了,也分不清是谁的。这衣服你要就拿去。”

坤叔接过衣服,把那包刚开的好烟留给大牛,才出了门,便翻来覆去找遍每一个口袋,结果一无所获。

一路上坤叔的老丈人都在咒骂大牛:“不行,我得回去盯着他,万一他去城里兑,那我就抓他个正着。坤子,你先回去,我就在他屋旁狗洞那盯着,若我下午没回去,晚上叫你妈给我送碗饭来。”

坤叔隐隐约约觉得老丈人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就自顾自回去了。

谁知还不到晚上,坤叔的老丈人就回来了,先是咕嘟咕嘟喝了一大缸茶,接着说:“狗日的大牛,他没骗咱们。下午他媳妇因为那包烟和他打起来了,大牛媳妇说他藏私房钱买好烟,大牛辩解不过,两人扭打在一起,要是彩票在他手里,他早就沉不住气了。”说完又嘿嘿一笑:“我还听到一些碎言碎语呢,说大牛悄悄给村里寡妇送钱送米。”

这时冬婶和她妈妈已经把晚饭做好了,几人吃着饭,喝着酒,竟有种不合时宜的温馨。只是那温馨下涌动着不同的悲痛、失落和遗憾。

好戏

 第二天放学回来,听堂哥说三奶奶病好了,那时三奶奶都已经躺了好几天,她肯定早就想起来,只是没有台阶下。刚巧那天坤叔家里格外吵,简直要把房顶给拆了去。三奶奶实在耐不住好奇,假装去屋里倒水,好看看发生了什么。

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差点吓得晕死过去。他们说坤叔发横财了,十万块呐,三奶奶大脑一片空白。

坤叔口若悬河地讲了买彩票的事情,有时故意卖关子等大家反应,二伯母便插了一句:“啊呀,老三,你不能一股脑儿讲完吗?”那是二伯母第一次没直呼坤叔的名字,而是熟络地称呼他为老三。

冬婶又嘲讽又得意地一笑,说:“别急,后面的我来说吧。”说这话时,冬婶还坐在椅子上给茵茵喂奶呢。她好像并没因为在大庭广众下坦胸露乳而不好意思,想到刚来时羞涩的冬婶,我一时间有些恍惚。

冬婶小心地把衣服放了下来,轻轻拍打着即将睡去的茵茵,慢慢地说:“彩票找不着,坤子在家喝闷酒,夜里吐了一地。”

三伯说:“赶紧说吧,你们夫妻唱什么双簧呢?”众人一阵哄笑,那场景像极了他们拜堂时的光景。只是几年就那么过去了。

“地上太脏,我就想着用块不要的布擦完就扔。这时我想到了那件迷彩服,本是埋我哥时穿过的,也没打算再穿了。我拿了那件衣服来,发现外面的布料不吸水,只好把衣服翻过来,剪成一块一块地好用。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大家问。

“彩票就掉了出来。原是口袋破了个缝,彩票掉进夹层去了,害我们好找。你们说这事邪不邪门?赶明儿我们得给我哥上香去。 

“你哥死得好!”一个伯伯刚说完,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呸了几声,说:“罪过,罪过。”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总之,冬婶和坤叔摇身成了村里第一有钱的人家。坤叔和冬婶办了一桌好酒席,请所有乡亲前去大吃了一顿。

最纠结的是三奶奶了,平时和冬婶水火不容的,那些天见到冬婶就讪讪地笑,冬婶却不理她。三奶奶做出一副七十多岁的人什么风浪没见过的样子,昂首挺胸地在村子里晃悠。怎么说坤叔也是她儿子,打断骨头连着筋,三奶奶认为那钱有她的一份子。

只是谁也没找坤叔冬婶借着钱。乡亲私底下对他们又羡慕又嫉妒。心里最窝火的是二伯母,那些天她没来由地打了自家孩子好几顿,半夜里还常听到她家孩子哭。

一天二伯父看不下去了,反手给了二伯母一耳光:“怪谁?怪你自己不争气!你怎么没生个女儿,没梦到一串数字?家里穷都怪你不旺夫,还哭!”二伯母强势惯了,哪想到平闷葫芦一样的二伯敢对她动手,她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手脚并用地踢他打他,可她哪里是二伯的对手,两下就被二伯打倒在地。

二伯母哪受过这种委屈,接着一翻身爬起来,扬起巴掌把气撒在小儿子身上。

“敢打我儿子!”二伯抓住二伯母的手腕,红着眼睛恨不得要把她捏碎一样。

“是你儿子也是我儿子,我打的是我那一半。你们家都欺负人呦,让我这个外姓人怎么活呦,生了两个儿子有什么用呦,别人吃香的喝辣的我喝粥呦。”二伯母哭着哭着好像唱了起来。

第二天二伯母就收拾东西回了娘家。都以为她回家待一阵子,谁知她隔天就回来了,与她一同回来的还有她娘家的几个弟兄。

几个人也不和二伯商量,径直走去冬婶家。冬婶正带着茵茵玩皮球呢,茵茵看到凶巴巴的一群人杵在门口,吓得哇哇直哭。

村里人早看到二伯母带了几个人进村,连忙派了人去山上叫二伯。其余的人扛着锄头、拿起铁锹就跟着来了,万一有人闹事也派得上用场。

乌见压压的一群人站在那里,三奶奶使出最大的声音喊了一声:“抢劫啰!抢劫啰!坤子,有人到你屋里来抢钱啰!”

众人这才把二伯母带的人和坤叔中奖的事情联系起来。

坤叔从屋子里出来,看了一眼抱着茵茵的冬婶,然后问:“二嫂,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明人不说暗话。”为首的一个大个子先说话,“听说这村里有人敢欺负我们的妹妹,我跟你们说,莫捡软柿子捏,我们杀起人来眼皮都不眨一下的。”那几个人立马挺起胸脯来。

坤叔给来人装了跟烟说:“莫生气,大哥,这二嫂受欺负的事,你是不是找错人咯?我二哥固然做得不对,那也是人家夫妻的事。”

二伯一个哆嗦,不过那几个人竟然丝毫没有对他发火的意思,反而一把把他拉到身后说:“妹夫诶,哪有怪你的意思嘛。这么多年来从来只有我妹打你,你什么时候敢还过手?不是你的错。”

二伯和众人一样听得稀里糊涂,合着不是来找他的。二伯轻声地问了一句:“那哥哥们的意思是?”

那人做出一副很凶的样子来,抱着胳膊,抬起头鼻孔对着天,冷哼了一声:“乡亲们,我们不想惹事。今天我们是来找坤子算账。”

众人屏住呼吸听,他得意地说,“第一,坤子暴富不分羹,吃独食不仗义。第二,大家住在一个村子里,坤子两口子没把大家当自己人,这人没良心。”有些人放下了锄头慢慢听那人说,“第三,坤子兄弟姊妹五个,他连一分钱也不舍得拿出来,借都不愿借,十万块钱呐,连自己亲妈都不给一分,你们说他这个人该不该收拾?”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也有说坤叔和冬婶不是的。

“所以各位,我今天就是要来讨一个公道。”

坤叔抽着一根旱烟,闷了半天,大家都坐不住了,直喊坤叔给个说法。本来大家伙心里就有嫉妒和怨气,被这么一挑拨,都等着坤叔发话。

“乡亲们,大家祖祖辈辈邻里几十年,我平时的为人,你们心里有数。从没占过谁家一个田坎,没砍过哪家一棵树,你们哪家大红小事我不是第一个到场的,你们自己心里想想。”

这时冬婶把茵茵抱得更紧了些,她走过去站到了坤叔身后。坤叔看了她一眼接着说,“冬妹是我老婆,跟我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大家都是苦命人,都懂,我家这些破事你们也清楚。但是我老婆没跟我撒过一次泼,她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个人扛下来了。”

大家不知道坤叔到底在说些什么,有人甚至直接问道:“坤子,就事论事,你就说钱哪去了吧。别是耗子钻油壶,有进无出。到底是什么个意思,吃独食也忒难看了。”

坤叔清了清嗓子,拉起冬婶的手,说:“不瞒各位乡亲,我是中了十万块,但是现在已经一分不剩。”大家一片哗然,二伯母家起头的人怒气冲冲地说:“哄三岁小孩呢,你们一分钱都没拿出来,钱呢?”

“稍安勿躁各位。我早就想说,是我老婆不让说,看来今天是不说不行。一万给我老丈人了,大家知道我老婆的哥哥不幸摔死了,嫂嫂带着个孩子跑了,两个老人家还要抚养孙女,我们说什么也要分担一二。还有一万给我们茵茵买了保险,上次茵茵发高烧住院,医生说情况严重,怕有后遗症,我们就这么一个来之不易的女儿,希望大家理解。”

说到这里,好多人都沉默着点头。

“还有呢,剩的大坨去哪了?”二伯母身旁的高个子凶巴巴地问。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坤叔转身面向冬婶说:“去把东西拿出来”。冬婶把孩子放在摇篮里,转身进屋了。大家踮着脚、伸长脖子往里看,不一会儿,冬婶小心翼翼地捧着个大木盒子慢慢地走出来,大家眼睛都要放光了。

坤叔接过盒子抱在胸前,轻轻地拍了拍说:“在这里,比钱还值钱。

“换成黄金了?”有人问。

坤叔和冬婶相视一笑,在大家的瞩目中慢慢地打开盒子来。

只见木盒子盖一推开,里面是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坤叔拿起塑料袋,里面又是一个纸盒,搞得大家啐了一口,坤叔又不紧不慢地打开纸盒子,里面没有金条也没有钱——一个透明文件袋装的纸张。

坤叔拿起袋子,举起来说:“乡亲们,都在这里了。你们心里想的我不是没想过,给亲朋好友该借的借、该分的分,让大家日子都好过一点不是。我们都是穷了一辈子的人……”

有些人直点头,说:“那我们就说说就说怎么分这钱。坤子,别废话。”

坤叔没看那人,而是腾出一只手去搂着冬婶,说:“我能帮大家一时,帮不了大家一世;就像钱能帮我一时,帮不了我一世。你们都知道我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因她看的书多,懂的道理也比我多。所以,”坤叔拉长了调子,“我和冬妹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要做个事业,钱也都砸进去了。”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大家意外至极,心情也像过山车一样起起伏伏。

坤叔打开袋子,从里面拿出一沓纸,张张盖着大红章。“乡亲们,都在这,冬妹和我注册了一个厂子 ,我们要建厂烧砖,现在有钱人越来越多,我们不能刨一辈子的黄土地、不能坐吃山空。我出去干过工地,我大舅子死在工地上,出去挣钱也不容易,我们想让大家在家门口就把钱给挣了。现在修房的人排着队,这是一个巨大的市场缺口。等村里把地批下来就动工,赔了,算我们夫妻俩的;富了,大家一起富。你们说好不好?”

坤叔刚一讲完,院子里就响起掌声,大家都笑了,镇上的砖厂有多挣钱他们是知道的,就是自己没那个本钱。

二伯母和来人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结局,那几个人还想动手惹事,冬婶忙说:“大伙别光站着,咱们到家喝酒吃茶,好好商量砖厂事宜。说说你们想做哪个岗位也行啊,人多力量大,都帮着出出主意,我和坤子天天晚上琢磨这事觉也睡不好。”又大声对二伯母那几个娘家人说,“哥哥们来坐,像你们这样一表人才、口才又好的,要是能在厂里做推销,那肯定是财生财利滚利的生意。”

几人正为自己是外村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而尴尬呢,听冬婶和坤叔那么一说,其实早就动心了,那个带头大哥笑嘻嘻地过去接过坤叔手里的烟,和坤叔握了个手,进到屋子里去了。

那一天坤叔和冬婶就像两个大侠,在这个小江湖里声名大振。

二伯母突然哇哇哭了几声,看没人理她,倒抽了一口气,起身拍拍屁股走了,走之前揪着二伯的耳朵把他也带回家去。后来村里发生的事他们没看到,这事使三奶奶怪了二伯母一辈子。

灾难

那天下午他们走后,村里就来人了,带去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地批下来了,坏消息是坤叔和冬婶的预算可能不够,还有些文件批不下来。

“我去想办法借。”冬婶嗫喏着说,却被坤叔打断了,“你去哪里借,你爸妈自己都够呛,我去想办法,你别操心了。”

“可以入伙吗,坤子?”三伯伯喊了一声,“我出五千。”

坤叔听后热泪盈眶地点了点头,对三伯做了个抱拳。

“我出两千。”

“我出三千。”

“我出五百,别嫌少啊坤。”

坤叔和冬婶感激地四处致意。

最后大家敲定,开个村委会,具体落实入伙分红和责任事宜。事情如火如荼地进行,消息很快传遍了乡里县里。

只有一户人家不热衷,就是二伯母家。那天的事情让她颜面扫尽、她有了一种众叛亲离的感觉。那天晚上二伯父嘟囔着也要去入伙,她拿着菜刀以死相逼。二伯母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直的手下败将踩在自己头上威风。

于是就在那个人人憧憬着美好生活的深夜,二伯母目的明确地直奔冬婶家而去,将一桶汽油从山上浇在冬婶房间的窗户上,浇在房子四周的柴火堆上,放了一把不可原谅的大火,使之成为冬婶的人生、那个家族、那个乡村永远的噩梦。

当冬婶和坤叔被烟雾呛醒,彼时茵茵已经昏迷,冬婶本能地叫坤叔快点抱着茵茵出去,“你快走,带茵茵去医院!”这是冬婶的命令,也是她的嘶吼。

原以为冬婶会马上跟来,坤叔到楼下摇醒了三奶奶,三人慌忙逃到门外,冬婶还没有出来。过了会儿楼上的窗户掉下个火球,原来是冬婶抱着个盒子从窗口跳了下去。

坤叔把孩子往三奶奶手里一塞,哭天抢地地奔去扑灭了冬婶身上的火星。而后坤叔抱着冬婶、三奶奶抱着茵茵,几人直奔医院而去,

村里火光滔滔,锣鼓喧天,等到火终于燃尽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村民们一个个身上落满黑色的柴灰,连鼻孔和耳蜗里都是一片漆黑。有人说看到冬婶烧成了个火人,男男女女在回家路上哭成一片。

我一直不能原谅,当冬婶处于生死一线的火海,我却在距她几百米远的小床上熟睡得没有一丝察觉。

我每天都要经过冬婶家一片狼藉的房子,盼着她们再次从村口走来。有时候一阵风吹过,一片树叶飘落,一声吱呀声,我都以为是冬婶回来了。我跟爷爷说留一筐最新鲜的鸡蛋,我想等冬婶回来时拿给她吃。

那段时间不知为何爸妈也天天在家,当爷爷说冬婶不会再回来,就算回来也不会再住村里了,我扑进妈妈怀里大哭了一场。虽然每天睡前醒后我的枕巾都没有干过,但那是冬婶家出事后我第一次哭出声来。我真的很想念冬婶。我曾在放学路上见过坤叔一次,他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几十岁。

当坤叔陪着冬婶再次出现在村里时,已经是三个月后。

那天坤叔脱下了西服,穿着以前那些破旧衣服,揽着冬婶的肩膀,把她紧紧搂在自己怀里。而我日夜思念的冬婶,从头到脚层层包裹,头上戴着帽子,脸上裹着面纱,脖子上围着围巾,一身长袖连衣长裙,鞋边缘还露出长筒袜。唯一露出来,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睛。

当她走近,我才发现她的腿是跛着的,当时从三米多的楼房上跳下来,不仅使她被烧伤,也造成了无法治愈的残疾。

而那个让她哭过笑过的房子已无法再住人,木结构大多化为飞灰,只剩下一堆荒凉的断壁残垣。厂房在马路边建起来了,听说坤叔在厂房的一墙之隔建了个屋子,虽是毛坯房,但也能勉强居住。

而那个让冬婶和她的家变成废墟的罪魁祸首——和她并没有深仇大恨的二伯母,在大火燃起的当晚就变得疯疯癫癫,见了谁都只会手舞足蹈地说“烧了它”或者“烧了她”。后来二伯母被带去了派出所,最后被送去了精神病院。

三奶奶去了二伯家生活。二伯成了整个家族的罪人,他终日酗酒麻痹自己,他家的两个儿子不堪舆论压力,不顾坤叔的劝阻纷纷辍学,一个后来因抢劫进了少管所,一个远走他乡再无音讯。

“娶错一个女人毁三代啊!”三奶奶终日坐在二伯家门口,从早到晚地哭。

我没有见到茵茵,我想她,我想冬婶,可是我不敢去找她。上一次她回来时明明见到我了,可是她的眼神躲过了我。

堂哥家离砖厂很近,在一个周末我跑去他家,假装只是去串门,打听坤叔家的近况。

“呔,你还不知道吧。太惨了,听人说冬婶被火烧得面目全非,每天夜里睡着都会发出尖叫。”

“那茵茵呢?”我问。

“哪个茵茵?”堂哥扭过头问我,又突然说“那个小女孩么?听人说是昏迷了好久,一直在医院输氧呢。”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掉进冰窟窿里,整个人在冰海里下沉。

我读高二时,坤叔的砖厂已经办得红红火火,一脸疲惫的坤叔时常出现在报纸上和电视上,关于他的家庭,他始终闭口不提。中间冬婶来村里时,我又见过她两次,她还是从头到脚包裹着,只露出那一双眼睛。只是无论我再叫她婶婶或是冬婶,她的眼睛都再没有变成弯弯的月牙,她只跟我点点头,再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听说冬婶又怀孕了,由于肚子上残留大片的烧伤余疤,她只得早早把孩子剖了出来。也是那一年,那个叫佑佑的小婴儿刚刚从保温箱里脱离了危险,另一个不幸就接踵而来,茵茵被确诊为白血病。

我最后一次见到茵茵,是冬婶带她回来老家,茵茵头上戴着漂亮的帽子,只是她光秃秃的后脑勺没有了漂亮的长头发。我咬破了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冬婶指给茵茵看哪里是她出生的地方,哪个人是她小时候曾见过的人。

当冬婶用沙哑得难以辨识的嗓音跟茵茵说“茵茵,这是云儿姐姐,你一出生她就去看你了,小时候她经常带着你玩,她就像你的亲姐姐……”

我当时就满脸泪水向她们飞奔而去,一把抱住我心心念念的小茵茵,这个在我怀里哭过闹过笑过的小妹妹,她以前是那么小小的、肉肉的一团,我把手指放她手心时她会握紧我的小茵茵。可是她早已不认识我了,我抱着她哭,她没有表情,也没有一点回应。

最后我和冬婶抱着茵茵哭成了两个泪人。

茵茵的小葬礼那天,我想起茵茵刚出生那天冬婶说的那句“女孩好命苦”。一语成谶,这些年真的太苦了。无论是冬婶还是茵茵,真正快乐的日子又有几天。

冬婶曾经发誓,如果茵茵留下任何后遗症她和三奶奶没完。可她也再没找过三奶奶的麻烦。

三奶奶的两个宝贝孙子生死未卜,二儿媳还关在精神病院,二儿子成了醉鬼;大儿子后来因尿毒症去世了,大媳妇独自拉扯着两个孩子过活。

一天夜里,三奶奶带着醉酒的二伯父去大伯母家,试图说服大伯母与二伯父两人搭伙过日子,被大伯母拿扫把将二人撵了出去,且再不让三奶奶踏进家门一步;

后来,三奶奶的大女儿离了婚,二婚时被人骗去了一个鸟不拉屎的大山;那个她曾准备去伺候坐月子的小女儿,因为产下的是女婴,在其婆婆的百般刁难下,选择了服毒自尽,死后婆家甚至不肯给她一块地埋葬,而是拖回来埋在娘家深山。

三奶奶成了孤家寡人。她曾说,如果不是为了给她的酒鬼儿子做一口饭吃,她早就要去跳清江。

无论再如何哭闹,也没一个人给她煮鸡蛋或者和她吵架了。

她有时大清早拎着一包自己种的蔬菜水果出门,悄悄去放在砖厂门口,远远躲在树后,看她西装革履的儿子从那上面跨过去,开车出门;看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三媳妇,推着婴儿车里的可爱的小孙子出门;看见收垃圾的人收走前一天或者前几天就放在那里的已经腐烂的瓜果。

三奶奶步履蹒跚地在村子里奔走了许久。

*作者简介:空中行云,一个集爱与孤独于一身的女子,在梦与现实之间自说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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