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声音

我有一只怀表，去年黑五趁学校的官方商店打折入手的，银色的表壳，镶刻校徽，不算精致，表壳甚至有划痕。当时购买这只怀表的初衷很简单。十二月中旬学联面向国际学生举办的圣诞晚宴极为正式，男性必须符合Black Tie的着装要求才能入席，我便想佩戴学校的怀表出席，走一走复古风。当晚，我打开怀表看了几次时间，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它，这是可以预料到的。晚宴过后，这只怀表被我扔到书桌的角落里，几乎没再派上过用场，直到昨天下午我把它翻了出来，它才重见天日。

翻出这只怀表的初衷也很简单，看时间。我突然想买一个时钟挂在墙上，可转念一想，至多不过四个月就将离开英国，行李本就不少，届时再带上一个时钟，平添累赘，这时我想起了书桌角落里的怀表。这只怀表虽小，但仍然具备作为表最基本的功能，走时间，这就满足我看时间的需求了。我把它翻出来，拭去表面的灰尘，拆掉表链，靠墙摆放在墨水瓶上，一抬头刚好能看到时间。

今天下午，我阅读文献的时候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这只怀表几眼，反倒没有侧头看电脑屏幕右下角显示的时间，没想到使用习惯这么快就养成了。起初，我只是随机地看时间，它也尽职地行使着走时间的职责。直到某个瞬间，我似乎听到了轻微的声响，如果不细听，几乎难以察觉，可一旦细听，这声响便挥之不去。我环顾四周，狭小的屋子一览无遗，没有任何物品正在发声。我忽然想到这只怀表，于是靠近它，注视着秒针的走动，果然是它，每一秒“嘀”一声，毫不懈怠。

我细细看了几十秒，出了神。在这几十秒里，时间不再抽象，变得很具体。秒针一秒一秒地向前走，顿在下一秒时发出声响，但是并不会就此停下，继续向前走，继续发声，循环往复。这像极了我跑步时的情形，向前奔跑，脚掌落到地面，随即发出声响，但也不会原地停下，继续向前奔跑，继续发出脚步声。不同的是，秒针虽发声微弱，但不知疲倦，一圈一圈不停地向前走，直到电池耗尽，跑步却很快感到力竭，并且很难保持步幅和步频一直不变。

我继续听着时间的声音，又想到了纳博科夫的那句话——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挽留的，时间、生命和爱，你想挽留却渐行渐远。尽管这三样东西都无法挽留，但是纳博科夫把时间排在生命和爱的前面，因为不论是生命或爱，都基于时间而存在，也随着时间而流逝。我在无限的时间里度过有限的生命，表达有限的爱，秒针每发出一次声响，生命随即少一秒，爱随之浓一分或淡一分，我却毫无意识，就像我最初没有意识到怀表的声响。这一刻，这只发声的怀表如同生命和爱的警报器，每一秒都像一声警报，震颤我的意识。

我还在听时间的声音，想起之前看到的数据，全球每秒有1.8人死亡，换言之，秒针发声的刹那，大约两个生命就会离开这个世界，他们的爱也随即停止。每一秒都是如此。可是对于广阔的世界而言，这些消失的个体的生命和爱实在微不足道，正如秒针的声响一样微不足道。这些个体就像茫茫宇宙中一粒星辰，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此在，消失的那一刻，世界依然运转如常，仿佛他们没有存在过。然而，他们确实存在过，他们的生命和爱也毋庸置疑地存在过，并且或多或少地仍在影响一些人。

我还想继续听时间的声音，但我不愿再听下去，因为我意识到，此时此刻，我有限的生命和爱正无谓地消耗在秒针每一秒的走动里。秒针每“嘀”一下，我的生命便少了一秒。既然没有生命是永恒的，我只希望活着的每一秒都可以是光辉而有意义的。

---

文 字 /  王煜旸

图 片 /  王煜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