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钰22岁上得一女,取名家慧。此女生在农历三月三上巳日,实属难得。虽是个女娃,三朝洗礼这天,银项圈、银锁头拿丝线系上,金镯子、玉坠子一样不缺。仁钰还在门前沟坎上种株桃花,驱邪祈福求平顺。
说也怪,这株桃院门前长满了三年竟不挂一果。到了春天,寒霜还没褪尽,偏又头一个开了花。雪红雪红地满枝头绽放,总叫天边的云霞也羞了颜色。一阵风来,那香味并无青涩,反带着点幽兰的清雅。众人啧啧称奇,路过一有见识的说是“雪桃”(也可称之“血桃”),佑百年大富贵。
这一年清明,仁钰带着5岁的家慧进祠堂拜了祖宗,可在这东西二十房的大户里闹翻了天。仁礼头一个跳出来,“祖宗的规矩不要了,哪有个女娃儿随便进祠堂的!”
打虎亲兄弟,仁孝跟着接上来,“嘿嘿,咱这佘家庄里还是头一遭遇上哩!”
“仁钰你也是个急的,等家里头开怀生出个带把的再领来。实在不行,把我三小子家梓过继给你!”仁淳一向以“精老实”出名。
仁钰椅子上一下把个旱烟的铜枪头敲出了门外,立刻噤了众口,两眼瞪出个铜钱圆唬得一屋子大气儿也不敢喘,“女娃咋了,我生的,姓佘!这祠堂我进得我娃就进得……”
朱红大门前围了个里外三层,连窗户上的木栓子都被好事的挤得脱了卯。仁齐扁了嘴“哧”地一声笑上了,“仁淳他想得到美,怕是拿三个小子来换仁钰也是不肯!”
“这大的家世,没个男娃子咋办,各房眼红得要流脓滴血了!”仁立慢吞吞来上一句。
“仁立你可拉倒吧,人仁钰用得着你操心,房里纳上个小,顶不济招个女婿上门……”
女人们顾不上吱声,手里的“引线”(缝衣,纳鞋底的针)拔子也挂到了门襟,伸长脖子一个劲儿往里瞧。
阳光从屋顶的天窗投进来金色的一柱光,小家慧脱了顶头的鹅黄色披风,露出来一张嫩粉如玉脂的小脸。弯弯细眉似柳叶芽儿,眼眸子里闪了盈盈的清澈通透。抿了樱桃小口,唇角浅浅梨窝又添上三分俏皮。一头乌丝拿粉丝带梳丱发,盘两圈白珍珠串儿点缀。身穿紫色绣花夹袄,下着白色百绉裙,裙摆蜡梅吐蕊,片片碧叶儿要溢出光来……
“说是江南的水土养人哦,咱十里八村的几十年也没出得了这样的闺女子!”
“三岁仁碧就接去了,说是跟着家里头的孩子一道进了私塾,这不是当个男娃养了!”
“还当个男娃,这佘家庄里有哪个男娃这般养的……”
这大的家世归谁,女人们大多不感兴致,她们往往更热衷于眼前面正看到的。
六月底,沟坎的树顶梢突然冒出来一颗硕大的深红色桃子时,着实把仁钰娘喜欢坏了。赶紧吩咐仁浩上梯子拿篾片笼子罩上,生怕让鸟雀啄食了去。村里的老少丢下手里的活计纷纷围过来瞧稀奇。
通棵桃树仅结了这一个果,丰盈处足有“二大碗”碗口粗细。果皮浅层附着紫色细小的脉络纹理,像嵌在肌肤里的毛细血管。只果尖儿顶端生一层细毛,阳光照过来,便有了丝绒般的温润,让人忍不住想拿身体上心底里全部的柔软去轻轻地碰上一碰。
过了笄年的三月三,仁钰娘把压箱底的玉簪子拿出来替宝贝孙女绾了头发。等到七月,金寨河的芦苇絮都泛了白,专程回来给小家秉贺满月的仁碧央着下江南的船靠了岸,老太太却再没允了家慧出门,说是要留在屋里头学女红,细选个好人家嫁了。
仁碧一听急了眼,“当初你狠心把我送出去这般远地,有点事打个商量的也没。慧儿三岁时我抱走,当心尖儿肉的捧着捂着养了十多年,就想留在身边有个依靠。你若再狠心断了,便是断了我这条回佘家庄的路……”
八月十六是个吉日,十八个长工挑了满满十八担订亲聘礼从鸿桥镇的大码头下了船。一路撒小钱送喜糕,好生热闹。逢通达顺畅路口歇稍,鸣鞭放炮,吹吹打打进了村。1902,佘家庄这个十里八村几十年才一见的女子被江南的读书人家聘了,拜姑母吴佘氏仁碧为婆母。
仁钰家的心里有一万个不舍得,死活不同意次年完婚。老太太也不忍强扭,只说要再教些礼仪规矩,这一留便留了两年余。
这两年鸿桥镇上金银匠铺子的门槛儿都快要被踏破了,从首饰的质地用料到花样款式,仁钰家的都要一一亲自反复考量定度。木行里专门顺江流下来上等的雕花装饰细木面料,樟木制成衣柜、红木用做桌椅、紫檀雕了床楣子,至于大件斗橱的木板一律整块的柏木,连个漏节虫眼也找不到……
床上铺的、罩的,身上穿的、披的,仁钰娘领着孙女一针一线缝得细致周全。苎麻一律割井沿边的二茬,捻出的麻线轻巧柔韧,织成夏布纹帐遮光挡风又不厚重;大小垫盖十六床被子,紫的贵气、粉的嫰样、绿的的沉稳、黄的灿烂、红的喜庆、蓝的素雅;床帏子银铃铛、银柳叶、银葫芦、银链子缀了个满满当当;双人枕巾绣成套的花开富贵、鸳鸯戏水、莲开并蒂;连镶铜镜的一对檀木架子也镂空了精雕上喜鹊登梅。
1904年开春,水脚边的柳树才展了鹅黄的嫩叶儿,坎岸上的雪桃花就又开了。一朵朵在枝头张开了笑脸,像一只只振翅欲飞的蝴蝶。一阵清风,河面上花瓣儿逐了碧波,曼妙轻盈。
三月三,家慧在娘家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洗漱净面先燃香拜了祖宗菩萨,再一杯清酒屋里头三个女人同饮,长幼有序、尊卑有度。正午,仁钰桃树底下点了鞭炮,取早先看好的一枝折了,对着光拿金银丝线缠上,百无禁忌、太平康乐。月上西天,厢房里的灯还亮着,一双精巧的软底“虎头鞋”嵌入两颗黑珠子立刻就生动起来。这是家慧想私下里要送给弟弟家秉的,捧在手心里左右瞧瞧,又穿针引线在脚跟外侧各绣上几朵雪桃花,含苞的、怒放的!
1904甲辰年十月二十六,宜嫁娶!一拖两挂的蒸汽船头一天赶在日落前金寨河里靠了岸,上来的船工先忙着沿坡铺了木板台阶。没出过村的老人孩子可算见了回“西洋景”,一股脑地拥过来看个新鲜。更有胆子大的男娃从跳板溜上船,东瞧瞧、西瞅瞅;上了岸,好一番得意显摆,头上的小辫儿都晃得打了转。
二十六一早,迎亲的坐了四桌吃早茶。礼担子扎了红绸缎从村中央挑上船,男女老幼路两侧比肩接踵挤得是水泄不通,连作坊里的大灶都熄了火。这阵仗,说是百年难见。
再看喜娘搀着跨出门槛的家慧,缨穗子大红盖头四角串彩珠,桃粉的倒大袖夹袄盘万菊贺寿扣,门襟上鸳鸯石榴图,水藕的束腰留仙裙拖到脚面,尾裙摆地三尺有余,纹孔雀开屏逗牡丹,脚上是三寸金莲竞吐蕊、万千风情斗芳华。
这一段佘家庄流传百年的佳话远还没有结束,送亲的小家秉如烟江南闹洞房,要等到桃花再开的时节,找一个黄昏,饮一杯清酒,我才慢慢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