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为了生活,也去过许多地方,每到一处,时间住久了,都会有家的感觉。但是,在辗转的这些地方中,唯独能让我有故土难离感受的,还是小时候父亲造的那间土坯房子。
老家的土坯房子,是三间堂屋,它是我来到人世间入眼的第一个建筑物,也是我记忆中最亲切的回忆。
老房子位于村最西头,它的西边,是个不大不小的积水坑,村子里常年下的雨水,都汇集在这里,水深的时候,时间久了,水塘里还会生长出鱼虾来,这场景,不免让我和儿时的玩伴,会联想到瓢泼大雨中“鱼跃龙门”的童话故事,实在有趣儿得很。
老屋即是老家,也是我心灵深处挥之不去的故土。虽然,如今我们一家人早已搬离了那个地方,但在内心深处,尤其是夜深人静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老屋的影子,总会立竿见影般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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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今天这样:春节前的一个特殊日子,我又恰好独处异乡,此情此景,说不想家,那都是假的。这个时候,经父亲手建造的那座土坯房子,又不请自来,再一次浮现在脑海,然后,往事的回忆也瞬间充盈了整个心房,想家的思绪压抑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乡愁,也一缕一缕地从窗口开始不断地飘散出去。
儿时的过往,总是循环着这样的场景:和同伴一起嬉戏在草垛间,那是多么地欢畅;和奶奶晒暖儿在东屋下,是一种怎样的适意;吃着姥姥刚起锅的葱花饼儿,嘴里正不断地散发着清香,惹得正奔跑的小鸡驻足不前;还有我那一双小眼睛,正滴溜溜一刻也不肯放松地瞅着舅舅家散养的小鹅娃儿,它们正自由自在地在水中嬉戏........
应有尽有的童年生活,常把故土难离的情绪无限放大,我甚至怀疑,常年奔波在外的我,无论遇到任何困难,我都能“小强”一样坚持下去,这种一定给要坚持活下来的精神支柱,恐怕与老家,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依稀记得:建造老家的土坯房子时,父亲可是请来了全村的劳动力。那时候,村里的土地还归集体所有,大家伙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个村子里的生活节奏,都是在队长的指挥棒下律动:人们起床、上工、出门,每一桩事儿,都有不言而喻的规矩,村里人的行为举止,除了按照辈分,分个你大我小,其他活动,几乎都是听村子里挂在枯树杈上那个象征着权力的铁铃铛声响,那里是村里阳光最集中的地方,也是当时最高指令下发之地,按照今天的说法,那里就是俺村的CBD,大人们上午,从这里拿了号令出发,小孩子散学后,最喜在这里游戏。
这是当时乡下所有乡村最真实的生活写照,那时候的人们,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洋溢在每一个人脸上的,都是笑意。
老屋开工建造那天,我家几乎成了村里的施工现场,那热闹的场面,就别提了。众所周知,建房子的第一步,是开挖地基,犹记得:当时的全村老少,几乎一起上阵,人头攒动的“工地”,尘土飞扬,连空气中都传递着暖洋洋的气息。
这充满喜庆的场面,没有谁会像今天这样,第一时间想到要如何如何保护环境,如何如何防止扬尘四溢污染空气。
可是,即便是当时的人们对保护环境如此大意,但那时候的天空,照样是一如既往的蓝,连空气中弥漫的,也常常是散发着花草味儿的清香气息。
在老家造房子,虽然有全村人的帮助,但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建造一套新的土坯房子,并不是很容易的事儿。
我还记得:为了盖新房,我家省吃俭用了好几年,连每天早上的凉拌菜,奶奶都再三嘱咐:“不要放太多的油儿,有点儿油星就中,要省着点儿吃。”
父亲为了置备盖房用的两根大梁,更是操碎了心,他四处留意托人打听,哪里有合适的卖家?哪里的木料比较便宜?一句话,盖房几乎耗费了我家省吃俭用一辈子的积攒,总算是才把材料准备齐。
挖好地基,造房子的“工序”就走到夯实基础阶段,这个场面,因为壮观,我至今有着深刻的记忆。那天,父亲从县城买回来一挂长长的鞭炮,在动工时,他当着全村的老少爷们儿,噼噼啪啪地举行了一场隆重的“奠基典礼”。
放完鞭炮,开始打夯,说起这夯,与其说它是夯,还不如说它是一个石头碾子。
这碾子,平时就常年累月地摆在村口,任雨打风吹,任岁月流逝,直到遇到某一天哪家要造新房子了,它才会摇身一变,成了夯实地基的重要用具。
除了打夯,石磙碾子还有一个重要的用处,就是到了夏收和秋收季节,石磙碾子整天跟在小毛驴的屁股后面,欢快地奔跑在晒麦晒谷场中,为乡亲们打下赖以生存的粮食,然后,在余下的闲散日子里,不甘寂寞的碾子,又成了村子里孩子们嬉戏的舞台道具。
在打夯时,石磙碾子会被乡亲们用麻绳牢牢地捆在两根十字交叉的槐木棍上,槐木棍材质硬,石磙碾子更硬,两硬成一硬,就成就了村里人造房子的地基。
多少年来,我们那个村子,就是靠着这个石磙碾子,夯实了一家接一家的地基,为人们建造了房子;打下了一坉接一坉的粮食,让我们的村子,有了繁衍后代的基础,延续了一代接一代的香火传续。
开始打夯了,热闹的场面再一次上演:全村的壮劳力,都聚集在石磙碾子的周围,大家肩扛手抬,跟着领头人加油的号子,“嘿嗨、嘿嗨、嘿嗨!”浑厚的号子,响彻天空,乡亲们的汗水,夯实了地基。
筑牢基础,工匠们便可以放开手脚,开始下一步工序:砌筑围墙。
砌筑围墙,是造房子最关键的一步工序,它的重要性,不像现在,墙体的质量好坏,凭靠的是足够的砖头、瓦块和水泥,在那个没够建筑材料资源贫乏的时代,想把墙体构筑结实,拼的就是老百姓的智慧和能力。
当时在老家,人们造房子唯一可以选用的建筑材料,没有其他,只有乡下那一望无际,怎么也用不完的泥巴地。
但是,用泥巴做房子,虽然材料来源广泛,便宜,且墙体干燥后也很坚硬,但这样的土墙,若是遇到雨水多的季节,几天浸泡,质量就经受不起,怎么办呢?通过我家建造房子,父辈们的智慧,再一次彰显了工匠的绝技,让我对老一辈人的智慧与能力,也叹服不已。
我看到,父亲请来的熟练工匠,他们用老家最常见的麦秸秆,按照他们心中有数的比例,混合到泥巴里和泥,这样的砌墙方法,墙体不但结实,而且保暖,那掺杂在泥巴里的麦秸秆,就像今天建造房子时浇筑在混凝土里的钢筋,看着都结实。
这种“施工工艺”,我在建筑大学里读书时,常常浮想联翩:老百姓的智慧啊,可真厉害,你仔细观察,如今耸立在大小城市里的钢筋混凝土丛林,他们造房子的最初原型工艺,谁敢说不是抄袭了当年泥巴里插满麦秸秆,以此来提高结构强度的作业呢?
还说砌墙,为了确保工程质量,我还看到,工匠们在和泥时,除了掺杂麦秸秆到泥浆中,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细节,那就是如何砌筑出来可以保证垂直度的墙体。
我注意到,父辈们砌墙,他们先是把墙体砌得足够宽,肉眼估摸,大约有小半米宽,这样砌筑的墙体,远看像一个土垛,待泥巴墙干燥几天后,他们再用抓钩,从上往下不停的刷理,这道工序,简直是惊天动地的创想,没经历过的你绝对想不到,经过抓钩的刷理,原来那宽宽的土垛,在工匠们灵巧的手中,豁然就笔直起来,你说神奇不神奇!
然而,父辈们造房子的技术能力,令我辈叹服的,还不止这里。
封顶的时候,我看到,整个房屋的骨架,完全木质结构,而造这种房子,说来也怪,他们竟然可以不用一颗钉子。无论是大梁与辅梁间的连接,还是辅梁与椽子间的配合,都是用大小不同的楔形小木块实现,老祖宗的智慧,就这样一代代相传下来,如今想想,这比起现代化的钢筋混凝土,用模板浇筑而成的水泥森林,一点儿也不逊色哪里!
老屋建好后,我们全家都搬了进去。
常常,当我直挺挺躺在冰凉的席上,仰望着屋顶,那一根根排列整齐的椽子,一根根撑起屋顶的辅梁,它们的过去,它们来自哪里,我都清楚,甚至某一根梁某一根椽子,它从小树苗开始,生长了多少年,种在了哪里,我曾经给它浇过几次水,施了几次肥,这些细节,都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如此众多的故事,都与老屋有着联系,这样的故土,让我怎么能够忘记!
故土难离,与游子而言,是一种乡愁,更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很多时候,想家,就像思念母亲那样,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是要漫无目的想,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