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好好活着,却不惧死亡。
男人背着背篓出门了,带走了这房子里她能感受到的唯一生气,这个荒凉的村落,快要被森林淹没了。
这是个贫穷落后的村子,可在几十年前大家都穷,所有人都靠着大自然的条件求生存,这个村子的天然条件被隔壁几个村子羡慕了很多年,村里人少地多,每家每户都有一片山林,松树,沙树(杉树),柏树,很多叫不出名字的杂树,农忙闲下来,女人们就相约着割柴,半人深的丝茅草,挨着地面割下来,挽成一小把一小把摊在割出来的空地里晾晒着,孩子们拾着空地里松果,打仗一样你扔我,我扔你,惹来母上大人一顿吼,在大人的严威下又一个个捡起来扔在背篓里,背回家当柴火。
当然男人们也不能有空闲在家,男人闲下来就会去林子里转转,看看哪棵树标致,适合做点啥,房梁还是家具,隔壁村子有人修房子,会来村子里找关系好的伐两根,关系不到位就出点钱,若是没有好关系的,又不愿意出钱的,道德又不那么高尚的,就白天踩好点,晚上约上信的过的人带上绳子,锯子,山里的夜静谧又空旷,熟睡的耳朵扑捉不到伐树的声音,甚至可能隔上几个月才发现自己林子里少了一棵好大的树,被家里女人知道了,人体器官,祖宗八代满天飞一天,女人们打堆在一起,还得拿出来摆一摆,顺便交流一下自己心里的嫌疑人。
那年月,所有的植物都自由生长,毛草杂树,就连松子落下腐烂在土里长出小苗,一年又一年成长,若是长得不好,半大的时候就会被砍了晒干做柴,村里每家每户的柴楼里都堆满了柴火,会打算的主妇们她们会根据自己的时间,要煮的东西选择烧松针,毛毛柴,松丫子,大干柴,村里每个主妇都会精打细算,大的干柴一叠一叠的码起来,她们不舍得经常烧大柴,只有秋冬季煮红薯(猪食)的时候抽出几根架在灶孔里,燃烧时间长,燃烧后的木柴放废旧的坛子里闭熄后成的火石(烰炭)用肥料口袋装起来存放到柴楼里,严冬的时候拿出来用盆烧起来烤火,一群人围着火盆摆家常,手上也不闲着,纳鞋底,织毛衣。
那时候村里可真让人安心啊,有几个老人总聚在牛家院子里打纸叶子(长牌),他们不算钱,他们用花生米,胡豆(蚕豆),苞谷子(玉米粒)来计算输赢。一到傍晚,偶尔会传来孩子的嚎叫,又是哪家的熊孩子不听话,招了一顿“竹笋炒肉”。
起风了,凉风从半开的窗檐往屋里灌,女人感到一股骨子里来的凉意。
女人双手抬着一条腿,把它从床上挪到床踏上,她试着再把另一条腿挪下去,腿没有挪下去,眼泪已经爬上了满是沟壑的脸,她用力的捶打着,依旧是麻木的,没有感觉的,她恨透了没用的自己,她想念那些累到想瘫痪的日子,那时候苦啊,可都是苦在身上。
她肚子里带着春儿来到这个村的时候,她还算得上个美人,可是美有什么用呢,她还是到了这个贫穷的村子,跟牛大艮过起了日子,可能美还是有用的,不然谁愿意接受一个肚子里怀着孩子的女人呢。可这也不是她愿意的,春儿她爹一场意外抛下她娘俩说走就走了,春儿已经六个多月了,引产很危险她也舍不得,牛大艮愿意接受她跟肚子里的孩子,带着细软跟少得可怜的赔偿金到了牛家院子,跟牛大艮过起了日子。
牛大艮是个善良的男人,待春儿很好,他们谁也没有在春儿面前提起过她的身世,她就是牛大艮的女儿,两年后她生下了牛平,看看孩子一天天长大,日子苦着也快乐着,村里还是穷的,慢慢的靠山吃山的得天独厚的条件成了村里的牵制,大队里其他村的都修了路,可他们村里这家舍不得耕地,那家舍不得山林,修路的事一直提却总是成不了,下雨天出门裹一腿的泥。
雨水是财富,是一切生命的源泉。
村里没有河,没有渠,每家都自己挖了堰塘,它们几乎承包了所有的用水需求,日常生活用水,农作物灌溉。
开始大家都是挑水,一担一担的把自己家的水缸灌满,用来煮饭做菜,煮猪食就临时在用来灌溉洗衣的塘里提水煮,最难熬的是夏天,雨水稀少,看着稻田里的水越来越少,这也是发生矛盾的高峰期,你家的田里的水被人短了,他家塘里的水被人放了,心里知道最大嫌疑人,没有证据,也不好找人理论,就算理论水也不可能倒回去,就只能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大骂一通以发泄心里的怨气与焦虑。
当所有田都干得裂口,田里的稻子都央搭搭了,所有人见上都是唉声叹气,期待着一场雨来拯救他们的希望。
这样的日子一年复一年。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村里的时候,那些青年们都蠢蠢欲动了,几个年轻的男女率先离开了村子,去了那个听说遍地是金的深圳,留下他们这群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他们依然每天忙忙碌碌,不会错过每个季节的播种收获,地里种着洋芋、油菜、胡豆、苞谷、高粱、水稻、红薯,白菜,莴笋等农作物跟蔬菜,价值高的赶场天就背到镇上去卖,卖了就添置些家用。
收洋芋,红薯,苞谷的时候是最苦的,村子所在的山远远望去更像是一条山脉,他们村子坐落在窄窄的山脉上,房屋跟山林外的土地大多是水田,旱地散落在村里那些高低不平的山凹里,丰收的食物她们得一背一背从山下往家背,爬坡上坎的山路一趟来回下来得费上几十分钟上一个小时,一天到黑回到家还得煮猪食喂猪,猪才是每家每户最大的经济来源,养一头母猪,几头肥猪,小猪仔养到两三月卖了去把赊的猪饲料钱给了,肥猪近过年卖了备年货,给一家老小买点衣服,一年下来根本存不下什么钱。
她心慌了,她不该心慌的,她开始不安于这种艰苦跟贫穷。
当春儿跟平儿提出不上学要出去打工的时候,她没有阻止,她自私的想逃避一个母亲的责任跟义务。
那年春节一过完,一家四口带着对外面世界的憧憬离开了村子,这一走就走了十几年。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女人一头扎进了大城市的霓虹里,他们没有学历,没有技术,做着社会底层的工作,打工也是苦的,可相对村子里那没日没夜的苦,看天吃饭的苦,无能为力的苦,她觉得每天工作12个小时候能睡上安稳觉就是幸福,不用担心下雨,不用害怕太阳。
她不知道那些高楼大厦里那些精英白领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只觉得她见过了霓虹,她就是见过世面的人了,想着村里那些跟她同年纪的还在家做农活的女人们,她不由得有了一种蔑视般的优越感。
春儿进了电子厂,几年后跟厂里的主管结婚生下了一儿一女,自己学习美容美体,当了美容美体导师。
平儿在一家修理厂从学徒做起,几年后回小城的乡镇里开了一家小的修理厂,在儿媳妇家的镇上买了房安了家,生了小孙子。
生活越来越好。
可这一切都在她进医院那一刻变了,她并没有察觉,她是爱美的人,当牛大艮推着她走出医院大门,看着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她觉得她的天都塌了,偏瘫、糖尿病并发症、………,她听不懂医生那些专业的名词,她的脑海里只反复回荡着一个字,瘫。
她想不明白她明明就只是头晕了一下,倒了一下,怎么醒过来就成了这样,可现实不容得她去想那些她想不明白的事。
她清楚的知道他们得离开这个城市了,纵然不舍,可在这个城市他们生活不起了。
他们回到小城住到平儿家,她以为那是她的依靠。
可是,慢慢的,媳妇话言话里的嫌弃,孙子更是毫不掩饰的当着她的面说,奶奶好臭。到后面媳妇直接以当初买房他们没有出钱为由不让他们再住在家里,她不是不愿出钱,可是她穷怕了,她觉得钱要拽在自己手里才安全,春儿嫁得好,他们的以后都会是平儿的。可现在一场病下来,存款所剩无几,她没有也不愿意拿出钱来讨儿子家的一席之地。
几个月后她跟牛大艮搬回了她离开十几年的村子。
村子变了。
变得荒凉无人烟了。
从大队主公路接了一条毛公路到村子里,一看就是挖机简单铲平以供机动车行驶的,脚踩在上面,隔着鞋底都硌脚,公路两边的野草以一种侵略的姿势迫不及待的往路中间挤,连两条车辙印中间都不放过,稀稀朗朗的在风中招摇着以示它的主权。 穿过沿着凹凸不平的土地的蜿蜒的公路,绕过那一道山梁,山梁这边是十七组,山梁那边就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又即将开始生活的十八组,一个人烟稀少,土地跟房屋都掩在山林的村子,以前远远还能透过树梢缝隙隐隐约约看到白色房檐的轮廓,而现在,除了村口处胡家新翻修的房子彰显着新时代的气息,再往里去就是掩不住的荒凉夹在风吹起来的松涛声里。
房子之前牛大艮抽空回来收拾过,通过风,可当她推开堂屋门,一股冷冷的霉气扑面而来,冲得她鼻子一酸,牛大艮把她抱起来跨过门槛,来到右手边的偏房,把她放在床上,又出去把他们带回来的生活必需品一样一样搬进屋来,透过窗户洒进来的阳光,牛大艮头上的白发越发的显眼。牛大艮还没收拾妥帖,屋外就传来了女人的声音,熟悉中带着陌生,大艮哥你们还快嘛,世杰世豪叫干爷爷。
随着怯生生的叫唤声的响起,女人的脚步声从屋外传了进来,牛大艮领着个女人跟两个小孩子走进来,魁秀,碧香来看你了。
叫碧香的女人快步走近来,握住女人伸出的双手,在床沿上坐下来,胡姐,听说你们今天回来,得下空来看看你,给你们提点洋芋白菜来,你们这刚回来好多东西还需得慢慢准备。说着对着门口的小孩子说,叫干奶奶。两个孩子叫了,大一点的孩子一脸的腼腆,小的那个咧着嘴对她笑着。
这个笑打散了她这段时间的阴霾,不由得跟着笑起来,她都忘记她有多久没有笑过了,她现在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没过一会儿村口胡家的男人跟女人也来了,胡家的儿子跟着他堂哥做工地,挣了钱,把村里的老房子翻修了,老两口不在工地干活了回村子里养养鸡种种地,逍遥自在的过着养老的日子。
碧香是唯一一个没有离开村子的女人,她守着这片土地,养大儿女各自成家,又带着孙子。
以前村里有四个聚集生活的院子,每个院子三四户人家,还有几户单家独户的,统共十几户人家,不足百人,那时候却总是热气腾腾的。
现在偌大的一个村子,不远不近的距离,住着三户人家,三个男人,三个女人,两个孩子,下雨天,三个男人在堂屋打点小牌,打纸叶子(长牌)是他们村子每个男人都会的一门技术,孩子在屋里看着电视,她们把她扶到屋外,她们就着雨幕聊那些过往,聊起来,她突然觉得走过来的那些日子那么长却又那么短。
这简单快乐的时间并不长。
碧香的大孙子快到上学的年纪了,儿子买了房子在镇上,碧香要搬到镇上去带孙子上学,村里就剩下牛家跟胡家四个人了,牛大艮把家原来那些地呀田的开垦了出来,他恢复了生产,种菜,养鸡,省钱又创收。
在村里花钱的地方少,最大的开销就是她的药费跟人情往来,没有收入,他们的存款一天天变少,春儿时不时的打些钱回来,可她不单是她的女儿,她还是别人家的媳妇,两个孩子的妈妈,她有她自己的家。
平儿鲜少打电话回来,牛大艮打电话过去他总说他生意不好做,没挣到钱。
牛大艮越来越暴躁。
原来他脸上还能看到点肉,现在是见皮包骨。
以前他抽便宜的过滤嘴的烟,现在跟着碧香家男人一样抽叶子烟,买一捆烟叶子回来自己裹,他说这个烟烟味冲,抽起来才有感觉。
他叼着烟杆的样子,叶子烟的味道都让她觉得陌生。
春儿跟平儿为了钱的时候关系越来越僵,两人相隔千里,对着手机吵架。
要不是因为她,这一切都不会变成这样。她想。
或许她该离开。
有的念头一旦冒了出来,就怎么也按不回去了。
她煎熬又挣扎。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风拍着树梢的声音一浪接一浪,肯定要扑簌簌的抖落一地的松针。
她把枕头翻了个面,从枕头套子里取出她趁牛大艮不注意从背篓上解下的绳子,现在背东西不像以前垒了又垒,用不上绳子了,他肯定不会注意的。
风越来越紧了,可能要下雨了,她再不走,牛大艮就要回来了。
床还是以前的老式架子床,时间久远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撑起半截身子,抬手把绳子搭上床方上。
她似乎听到了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
一滴,两滴,三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