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苦水悠悠
1941年4月,白家昏暗的堂屋里,一盏油灯在风中摇弋,照着门板上奄奄一息的爷爷,32岁的奶奶穿着蓝士林布的大襟衫,头发挽着髻,坐在旁边,用手帕拭着泪。13岁的大姑端着一碗粥,用调匙舀一点汤喂到爷爷嘴里,汤沿着嘴角向下淌,10岁的小姑叫着,“爹,你吃一口,甜粥,很好吃,你吃一口吧。”爷爷一口也吃不下去了,一米八0的身子已经骨瘦如柴,仰面躺着,头侧向奶奶,深陷的眼窝直视着她。奶奶含泪问:“想看看儿子吗?他在摇篮里刚睡着”,爷爷轻微地摇摇头,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不要传染给他,让他像小狗一样地长大,取名叫狗大吧。”说完头一歪,断了气。奶奶扑倒爷爷身上大哭起来,大姑手中的碗“叭”地一下摔碎在地上,和小姑抱在一起痛哭,哭声惊醒了摇篮里只有十个月大的我爹,在黑暗里哇里哇啦地放声大哭。
安葬完爷爷,家里只剩八分地,小脚的奶奶无法下田干活,只能把大姑送到大成纱厂当童工,自己帮着村里人缝衣服,做布鞋,艰难度日。小姑跟着大人去学农活,还要割草养兔子、猪、羊,奶奶因为悲伤和吃不饱饭,奶水没有了,我爹瘦得像只小猴子,整天趴在地上吃泥土。
1946年的春天,家里的米吃光了,田里的麦子还没成熟,一家人半饥半饱的野菜汤吃了一星期,我爹哭着闹着喊饿,奶奶实在没了办法,只能一手牵着小姑,一手抱着我爹,背着竹篮,锁上家门,出去讨饭。走到村口,被老族长拦了下来,白族长说,他在上海有个朋友,托他在乡下找个勤快的女人,现在狗大已经四岁,凤英带着他没问题,你放心把儿女留在家里,独自去帮佣,总好过出去要饭。奶奶看着抱在手里的儿子,想着不能饿死白家唯一的根,于是含泪答应了。
那是清明时节,细雨绵绵下个不停,早上起来,奶奶把从族长家借来的米熬了一锅粥,煮了两个鸡蛋,料理儿女吃饱了,吩咐小姑哄着弟弟出去玩。然后自己穿戴整齐,拿着收拾好的蓝布包,先到村后爷爷的坟上去告别,跪拜着哭诉自己三年来的无奈和悲苦,“老头子,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决定出去帮佣来养活一双儿女,请你保佑儿女平安无事。”,接着又拜托邻舍三婶,请她多多关照凤英和狗大,然后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家门,抹着泪走向停在白河河埠的小船。
母子连心,爹爹好像有心灵感应一样,忽然放开姐姐的手,快速地往家跑,一边跑一边叫,“娘,娘--”。奶奶听到喊声,停住了走在河埠的脚步,我爹扑过去,双手使劲抱着她的双腿,哭着要跟她走。族长过来掰开他的双手,用力抱紧他,催促着奶奶快上船。我爹双脚乱踢,双手拼命伸向奶奶,全力挣扎,大声哭喊,哭到闭过气去,奶奶不放心赶过来,要抱,族长说,“你越不走,他哭得越厉害,看不见你,他哭会儿就好了,快走。”奶奶一步三回头,抹着眼泪踏上跳板,躲进船舱用手帕捂着嘴巴无声地哭。
除夕那天,白族长来到爹爹家,看到大姑回家了,热情地邀请姐弟三人去他家吃年夜饭。族长家是高门大院,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堂屋前壁上挂着和合二仙的中堂画,长台上左边一只青花瓷花瓶,里面插着一束腊梅花,右边是一面方形的镜子,中间有一盘桔子,一盘苹果。八仙桌上摆着四荤四素八个冷菜,四荤分别是猪耳朵丝,糖醋排骨,牛肉,虾子。四素是水焯芹菜,煮出芽蚕豆,油焯花生米,皮蛋豆腐。
爹爹爬上桌子,用手去抓牛肉吃,被小姑打了一下手,哭了起来。族长夫人用筷子搛了两片牛肉给他说,下去吃吧。小姑陪着我爹在下面的小桌子上吃,小桌子上还有族长的孙儿孙女和外孙,大姑被族长邀请在八仙桌上吃,桌子上除了族长夫妻,两房儿子、儿媳,还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婿徐坤宝。族长坐北向南,让大姑和他女婿坐在一张长凳上,坐西朝东,大姑就在族长的下手边。
徐坤宝一双眼晴没离开过大姑,一个劲地搛菜到大姑碗里,热情地劝她喝米酒。大姑身子慢慢移到了凳子的未端,徐坤宝跟着移近过来,大姑站起来说:“大伯,我也到小桌子上去坐,和弟弟妹妹一起吃。”
族长拍着她的手说:“梅英,坐下,过完年你就十八岁了,就是大姑娘了,应该坐在这里,我还有话和你说。”
大姑看了一下坐在长凳中间的徐坤宝,吱唔着说:“我还是端张方凳吊角坐吧!”
族长看着女婿说:“坤宝,你坐过去一些,别把梅英的位置都占了。”徐坤宝不情愿地挪了过去,大姑才坐下。
白夫人端上来第一道热菜,叫头菜,也叫全家福,用高汤煮沸,里面加入鱼丸、肉丸、肉皮、冬笋、木耳、金花菜、肉丝、平菇、香菇、大蒜、鹌鹑蛋,味道鲜美。
族长让夫人在身边坐下,给每人斟满自酿的米酒,端起酒杯说:“今天是守岁酒,大家难得聚在一起,放开吃,放开喝。梅英你也要喝,你妈在上海回不来,这里就是你的家,不要拘束。”
大家都站起来举起杯碰了一下,然后坐下喝酒,
大姑端起杯子说:“谢谢大伯、伯姆,我不会喝酒,喝开水吧!”
白夫人说:“梅英,平时生活那么苦,过年才有好东西吃,有酒喝,不会喝也喝点。”大姑拗不过,只得喝了一大口,脸上立即飞起了红晕。白夫人看到了说,“梅英是越长越漂亮了,虽然偏瘦些,这瓜子脸,大眼睛,白皮肤,活像你爹。”
“要是他爹还活着,哪能舍得让孩子吃这样的苦,我看着都心疼。”白族长喝了一口酒说:“孩子,过了年就不要去上班了,嫁人吧!”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美丽,不知哪家男人有福气,娶我家梅英做老婆。”
徐坤宝说:“爹、娘,兰英八月份难产去了以后,家里全乱套了,饭菜没人做,衣服没人洗,新衣新鞋没人缝,我想续弦,又怕后娘对儿子不好。正好梅英十八岁了,又是兰英的堂妹,嫁给我,就是亲上加亲了,不会有后娘虐待儿子的事发生,你们也放心。”
大姑听了脸色变白,站了起来,急切地说、“姐夫,我还小,我妈也不在家,弟弟还那么小,我还要赚钱养家,不嫁人。”
白族长用匙子舀了一个鱼丸放在大姑碗里,说:“梅英,坐下来慢慢说。”大姑看到全桌的人都看着她,慢慢坐了下来。
“这就对了,梅英你十八岁,不小了,你娘十八岁已经嫁给你爹了,你伯姆十八岁已经生下兰英了。你娘早些时托我帮你找个婆家,我也一直放在心上,要不是兰英去了,外孙没人照顾,我也不会想到你。都是一家人,知根知底。婚姻本是父母作主,你爹去了,这事就由我作主了,年前和你娘也通过信,找人看过正月十六是好日子,嫁给姐夫做填房也没有辱没你,不用准备嫁妆,走个人就行,到时一家人吃个饭就算办喜事了。”
大姑再次站了起来说:“大伯、伯姆,你们对我们一家的照顾,我记在心里,今后一定会报答你们,可是嫁给姐夫,我不能答应。我现在还小,不想嫁人,更不会在我娘不在家时出嫁。我吃饱了,谢谢你们的邀请。”
大姑走出来,拉着弟弟妹妹要走,狗大看到这么多好菜不让他吃了,哭着不肯走,大姑用力打了他两个屁股,他更是赖在地上不走了。小姑说:“姐,你平时不在家,难得回家还要打弟弟,干嘛呀?”
白夫人一把抱过狗大,帮他抹去眼泪说:“狗大,不哭,我带你去厨房吃好吃的。”一边用手拉着大姑向厨房走去。
“梅英,你是大人了,要为你娘着想,你弟弟那么小离不开娘,可是要活下去,你娘就不得不出去做佣人。假如你早点出嫁,男方给的财礼钱也可以养活你家半年,你娘就可以回家了,一家人可以团团圆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过年都回不来。”
白夫人看梅英不吱声,知道说到她心里去了,于是又说:“你姐夫虽然长得不怎么样,年龄也有点大,但是家境还可以,有十几亩地,吃穿不用愁。我和你大伯肯把兰英嫁过去,就是看中他们比较富裕,你们家那么穷,要嫁个好人家也难。”
大姑抱过弟弟,流着眼泪说:“伯姆,你不要说了,我听娘的,只要娘回家让我嫁,我就嫁。我娘不回来,我坚决不嫁。”